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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诗选
想象的雪
——致太阿

深圳24摄氏度,安徽蚌埠正暴雪。
一天几个小会后,我坐在灰暗中
并努力让自己明亮如灯管。
太阿路过蚌埠高铁站,雪让他
凝视窗外。为了看雪
乐宝下台阶时
摔倒在视频里。
他哇哇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这之间可能有某种关系,只是
我现在还不知道,所以我写作。

写作写的就是隐情。
无需追问。
雪穿越般划过窗外,虚无的她
穿着新衣服新鞋在一个购物中心
吃锡纸花甲,她的四周金碧辉煌
我的四周是水泥制造出来的空荡荡。

她边吃花甲边发微信说,十三年了。
他想起她说这话的心情,和心事
他雪人一样固定在大地上。
他难过,他说再坚持一两年。
这是中国的冬天,也是两个人的冬天。

朋友圈不断有人在发下雪的照片、视频。
太阿离开蚌埠,继续北上,我坐在走廊想象着
雪被高铁击中后瞬间碎裂的情景。
下雪,真好,即使看不见
也是好的。雪正用它的白掩埋
这座城市的“赤橙黄绿青蓝紫”。
这绝对的想象也是好的
像模仿乐宝说话那样写作一样好。

2018


冬日絮语
 ——致臧棣

时至今日,我终于知道你
为什么要去写作以及在短句中
布置小钢炮似的词语,502胶水般黏合。
还有,吃羊肉粉时
为什么流下男人
五十四岁年龄的泪。
这看似难以理解,一个中年
男人在一个青年男人面前。
但我就懂了。不止于此,还有
你为什么写那么多还那么好。
还有什么比写诗更合适比写
好诗更绝爽,作为叛逃的精神仪式。
这个高大的男人,和我父亲同龄
他忘了年龄,或年龄是种虚构。
他将忧伤献给同道中人,而父亲
将它献给了谁。我祝愿
有另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工人
也叫他父亲,并让他放松。除了语言,
一个男人很难对另一个比他
高大的男人解开父子的传统。这就像
我和父亲,那么多年,那么多次
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皲裂的人工池塘燃烧着
附近几个村子的垃圾。霜冻的麦子
和非洲肌肉男似的白杨,各自承受我们的衰老。
他给你的,想必你无法回馈;
他没给你的,想必你无法埋怨。
所以相对是一个伟大的词,它让我们
有理由相信“情感是相通的,
与直写主义无关”。像喜鹊窝借助一棵树,
向整个田野行注目礼般
轻易暴露了所有鸟类的鸣叫。
 
2018


恋曲2018

是感激也是残忍,年末
我们总结,这过去
的得失,悲喜。年龄
让语言羞涩,而所谓“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成为虚空的一炮。
几杯酒下肚,且听老诗人交谈
性,死亡与生命的意义。
微信里我说霸气外露,实际上
是要说”弥漫着观感,支撑着丰满”。
乳房多美好,描写乳房的语言
性感得可以舔舐。
当距离伸缩因为感性,我们微笑不语
气温继续回升,谈话变得细碎和敏感。
待众人散去,天台开放成欧美的酒吧。
你我都是来自乡村的善男信女,看
月光光在头顶上,耳朵叛逆了我们
犬吠犹在周围。这都不是我想说的
也不是你想听的,但你想听的和我想
说的现在还不是时候,吧台的姑娘送来
几杯伏特加,这俄罗斯的异域酒让我们
感到来自另一个半球的温度。如果说
存在是一种互补,最好的时刻莫过于
我们十指间的距离。少一根手指
和多一根手指都不行,你颔首示意。
风吹拂,然后风景跟着我们的双腿
晃荡。这经改造的旧工厂
还要在历史中持续下去,这月朗星稀的屋顶
让词语羞于表达,让我羞于抚摸你的脸,让你嗔怒
可这些句子是属于你的,我必须还给你。
我的手放置的地方是我们必须潜泳的公海。

2018


睡 眠

邻居走了,院子空荡荡。
他坐在椅子里,并深陷其中。
日光沉没在尖顶大厦,离开的人
奔向一座城市的各个洞穴。

一天又没了,谈何悲观;
一生都没了,尘世还那么新鲜。
长毛狗走丢了,卷毛狗睡在椅子边。
他进屋,失去的日子,在键盘上啪啪啪地响。

他开始清空。清空欲望,清空硬币
清空这些年在生命中停留的感情的房客。
他打开相册,一页一页翻阅,这是家人,这是朋友
这是恋人,这是合作伙伴。

悲戚的是,他慢慢忘了这些名字。
他毕竟老了,最后他说出的那个名字
是第二天人们将它刻在墓碑上的名字
也是后人舌尖上谈论的名字。

2018


你和它

小时候穷,
现在也不富。
钱挣得越来越多,
日子仍不宽裕。
这是父辈的埋怨。
下雪了,我们还会说
“冬天麦盖三层被,
来年枕着馒头睡”。
但更年轻的你们
已理解不了。
那些经历1958年的老人
为什么总是要求我们
珍惜每一粒粮食。
村子要重建,
家乡要转到别处。
机场这个曾遥远的物象
让我们背井离乡。
对于更年轻的你们
也不理解:
“那些瓦房怎抵得上小区房?”
小时候
馒头是饭,辣椒面是菜。
雪下在屋顶上,
第二天滴落成冰锥
透亮,吃一口爽过冰镇雪糕。
上厕所时,屁股在北风中
像两个皮球左右摇晃。
而半夜倚窗,听
巨大的树枝被雪压着发出
鬼魅的呼啸,同时擦枪似的
擦拭着墙壁。

2018


爱是用来感知的

在拥抱中确定我们
和在接吻中确定,
哪一种更准确。

阴暗的夜晚,
你将我从电梯里
拉出来,并质疑

“你现在不爱我了,
因为你好久没吻我
吻也不会好久。”

一个高鼻梁的女人
站在你面前,周身散发着
金桂花香。

爱是用来感知的。
没有花枝招展,
依然是有香味的桂树。

2018


目 睹

冬日凌晨,倚窗望。
对面的楼梯是裸露出来的楼梯。
一只黑猫从六楼跑下来,
它衰老得很慢,无声无息。

楼下叉车装满白纸,
轰鸣刺过视觉里的听觉。
气温骤降下来我感到冷得突然。
外套搭在绿植上,
呈现出另一种褶皱。

人该怎么才叫活,才是活得好。
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还在想这个。

新年来了,
我住的房子换了新房东。
那一栋栋立方体的房间
像巨畜的心脏。
灯光如畜眼,
凝视着路人的行走,和榕树叶的脱落。

明天将有一个高大男人从里面出来。
将有一个女模特从里面出来。
将有一个卷发孩子
和一只宠物狗从里面出来。

这不是我的房子,
我本不该为这短暂的停留充满留恋。
所有与我同在的人和事物都在消耗我。

我高举双臂,伸出窗户。
别无选择,活得像
大马哈鱼的一生。
出生在淡水中,
却在海水中长大。

2018


直的,弯曲的

昨晚写一首诗,
没写完,
今晚继续。
这是另一首诗。

恋爱的女人,
没爱够,
领证结婚。
这是另一个女人。

诸如此类的事
很多。
很难罗列在一首诗里,
毕竟诗不能太长。

为此我希望是一名小说家(长篇),
象征派画家。
或一个和尚,
和尚总要有钵盂,可在诵经时敲击。

但我偏偏是诗人。
这是我一直困惑的身份。
我累了,我想放弃。
如这诗之寂静,有点不容易被接受。

2018


有 感

看完一部纳粹屠戮犹太人的电影
我悲伤,安静,满足。
虽然夜晚无所事事,我置身
流动的空气里。冰箱有过期的水果
6盏灯,小阳台花草几株
很少打理,任它们自然干枯。

生命的意义不应该用来这般比对。
所有的灯光于我都是多余的。
我很不习惯在明亮的环境写作
我又喜欢写作。
还要持续多久。

这些年我虽未度过几个风雨飘摇的日子
我也花很多时间用来回忆
那些记得清的过去。现在
我哪也不想去,事实上
关上窗户,房子也没让我感到更安全。

没有风,哪有风景。
夜晚再次展开魅惑之术。
俊男靓女,猎人般出洞。在音乐中,在酒精下
敲打着一间大房子哗啦啦的身体。
流浪者静静站立。坐轮椅的犹太人被推出窗外。
拄双拐的男人和妇女跳舞。在泥泞中,在监视下。

在很多个这样情绪喧哗的时刻
我就用类似这样的影视场景让自己
灰暗下去。越灰暗越心安。
我榨了一杯橙汁
却再也不能把它还原成一个橙子。

2018


乌鸦协奏曲

1

火车的声音从身后飞过。
我回到家里,卸妆,去衣,瘫沙发。
妻儿早已入睡,冰箱嗡嗡响,内部似有
蜜蜂在叛逆它的同类。再熟悉不过的房间
日复一日紧促,而不曾有一些倾斜。
好像时空是假的,像《楚门的世界》
主人公Truman Burbank
在一个宁静和谐的小岛生活。
他的朋友、邻居,甚至是妻子
都不过是演员而已。他生活的社区
是一个巨大的摄影棚。如果事实如此
我反倒安慰了。我点起一根韩国牌的薄荷烟
猛抽一大口,烟细长,在燃烧中慢慢流失。
我想象着自己是一位神,手指足够灵敏
光滑,有力。耳朵如嚎叫
足够听得更远。眼睛如海湾,
足够看得更多。不像
坐在这里,火车还在别处轰鸣
直觉上我如同乘客遗留下的
可被随意丢到窗外的乌鸦的一两下叫声。

2

餐饮店关上了一天的记忆。
最后一位
顾客,老板和女招待
向我投来空洞的一瞥。在下一个路口
拐弯处,更多酒吧
裸露肌肉,大排档
和夜晚出没的乌鸦,在嘶鸣中厮磨。
这并不值得记录,和特别说明。
在今天。或今天以前,明天以后。
我走在城中村的喧闹和废弃物混合散发出的
弯曲的气味霉菌中,气味是我最具体的感官。
每个年代都需要赞美,埋怨,沉默。
一种妥协在我身上滋长,灵性的敏感
毕业生的理想主义,冗杂的日子
碎裂的玻璃,喋喋不休,你用粘稠
将年月日分裂成可供消化的时分秒
再黏贴在一起制造出来的恍惚感。
有些人多庆幸啊,他们可以清醒的满足于平庸
却将更多的疲倦感留给我,无外乎另一种乌鸦。

3

若非突然寒冷,衣柜的棉衣
不会加身。它们葆有白棉分叉的乳白
和一年150天以上
的光合作用,所以那么温暖。
寒冷好,让我们想到不少被遗忘的
物件,被流放到记忆盲区的朋友
和永久离开的亲人
慢慢消耗你的心灵。一些人走了
生命的列车并没因此减轻,下一站还有
新游客挤上来。我们需要游客的心态。
如果有一天没事可做,退休工人的那种无所事事
在道德感上我必将是空虚的乌鸦。在乡下
乌鸦是忌讳的黑鸟。这是深圳。深夜
模仿乌鸦,分不清乌鸦和乌黑。这微小的呼喊
和感性的触摸,让周遭清晰如腰肌劳损。
生活中,我被看作圆滑的老司机,好好先生。
“你是故意的嘛?”
“你猜。 ”这种游戏
让我轻松,他们都是冲我来的
操纵月亮的女孩,刺客,被迷惑的人。假如我
是固态乌鸦我宁愿被吃掉。
食用前,我在溶化中重新长满翅膀。
咀嚼后,我在移动中保持乌鸦的完整。

2018


快乐本身
 
乐宝在长大,我在长老。
都在长,却不一样。
我今年33周岁,乐宝1.25周岁。
更多时候是他给我乐趣,
知识和经验在他的童趣中略显苍白。
 
我们在一起,他活泼,好动。
我沉默,安静。
这个年纪他需要的
和我需要的
有那么大的不同。
 
或许,我比他更了解生活
但不比他更容易快乐。
我懂生活
懂人情世故
一天天不懂的是怎样快乐。
 
乐宝这么大,我希望
他可以享受这个乐趣更持久些。
因为我知道会有一天
他面色凝重地来到我身边
像我这样和父亲坐在一起。
 
2018

  
写作者本身
 
诗,是不同时期的感悟。
它源于生命,又将生命
排斥在外。
当我们试图去捕捉,
它幽灵般隐匿别处。
 
直到我们绝望时
一个新的幽灵显现。
我们开始专注
当我们提笔,它又撞击般弹开。
如此反复,消耗我们。
 
现在我终于慢慢懂得。
我不再立即写作
我不再让写作分心。
我享受那个当下
像乐宝享受他的童年。
 
2018


纯粹来自想象

必须承认它是无用的
它开始有用。
好看的还在后头。

你在衣服里
带给我们裸体的情境。
你裸体,带给我们衣服的情境。

我们都爱危险的情感峭壁。
十岁的一次攀爬。
三十三岁的一次攀爬。
五十岁的一次攀爬。

爬山虎。中间的年龄。周而复始。
喘息。冰冻鸟。
道德的围困。

树木不多的地方房子矗立。
八十岁的老人
不必去任何地方。
纯粹来自想象。

2018


不可触摸的

从流水线上下来,天色已晚。
身边的人群,分担我昨晚的酒醉。
凛冽的地铁散发出来的金属呼啸声
在听觉上,证明我的活着。

(虽然听起来有点奇怪,
不像听觉。)

我是幸福的
78.6千克脂肪。
邻座杀马特的谈话
给了我面对深夜和月亮的经验。

荒凉的心境,公园的石凳
跑步的人,泡泡糖和泡影。
大病初愈,摸黑上床。
我甚至不再害怕,我触摸到自己。

2018


白鹭和我们
 ——致赵卡

独坐这里,缓慢且美好。
不论时间,以及被裹挟的众人
纷纷花瓣般旋转着散去。

四周空阔,山上的树
根须扎在湖中。白鹭停歇
在湖中的电线上,仿佛吸附。

现在四月,湖水变得清澈。
孩子成人前,重要的形象
在我们心中早已形成。

像这眼前的湖,湖面
和湖底的和谐
不是我们理解意义上的和谐。

白鹭飞过,说明湖面并不平静。
有人开始怀疑
一只白鹭的自然性。

在精神里构思
通过身体的遭遇来验证。
白鹭不像白鹭,湖边的我们不像我们。

2018


致许多人

这些年,他都在学习
如何忍耐。这个自私的男人
娶了她,然后让她一个人
守护这个家。

他要工作,还要写作。
这没毛病。一个人不能
没有精神生活。她要工作
也要家庭生活。这没毛病

一个家庭两人都写作是危险的。
写得好的继续写,
写得不好的——继续
维系爱情的名誉。

他将自己从两个人的生活中
抽离出来,不是为了一个人过
也不是为了好好工作。
为了——这不便表达的焦躁不安。

他们生活在一个怎样的国家,
也将拥有怎样的家庭。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年轻人之后还有更年轻的人。

路灯的上面燃烧不息的星星。
盛大的孤立,高耸的理想
他必须保持群居之外的懊恼
星期天适合离群索居。

2018


半夜三更

你说你越来越不快乐。
我抱歉,同时愧疚。
在这一点上我们多么相似
如同柠檬切开的世界。

飘窗外面的星星
经历着历久弥新的伤感。
但我们过于渺小,星空下的爱
弱过任意一颗小星星。

屋子充满声音。台灯,白炽灯
慢慢冷却成原料本身。
房间有种压缩感
留下的空间被人格化。

我下床,将你身后的睡眠
盖上被子。你沉默,得以回到从前。
这个花花绿绿的城市,冷缩成
一只蚊子的嗡鸣。

和一只蚊子的对峙
之于和一个女性润滑剂的身子对峙
哪一个来得更决绝些?
我的欲望,被转述成一根针的闪光。

2018


窥探

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有
装饰性的听觉,嗅觉和感官
春天带来很多聒噪。
他跑到街上。女司机开着卡车
咔嚓过去,他怀疑
动物园丢失的花豹
在这辆车上。他为他的想法不安
女司机柔软,卡车坚硬。诗学,允许
在一根平衡木上,小范围的遐想。
瞬间的醒悟,声东击西,指鹿为马。
他的敏感是虚拟的,用凹陷的方式
衰老,并向众人解释:他形体不整
因为他在丝绸上滑动过。一时的清晰化
是了无痕迹的;一个四肢健全的人
的言辞也是有漏洞的。那如果一丝不挂?
众人先是一惊愕,随后作鸟兽散。
毕竟谁愿意为一个孔雀男的裸体负责呢。

2018


仿佛兄弟

这儿是三月,天花乱坠
的城市抵不过你逗逼的表情。
而现实的压力将我们
流放两地。
我努力使自己忙成一个陀螺,
在旋转中获得植物的青睐
或成为路人甲乙丙丁。
但一想到你,我就必将沉浸
在一种可消弭“沉重、粗糙、假象的情境中”。
这情境是语言,是宽容的诗,是你的小脚趾头。
世道太多不可思议,你的童年
在一个名叫“上洪”的村子住着,那里的山
和水至今还算清澈,它们葆有我
年龄的青春。所有流逝都将变为
我爱你的重量。我背负,并乐意受其重。
某一天你是否也会乐意,在一个安静的时刻
听我和你絮叨这首诗里的亲情,并喊我一声
兄弟。大兄弟小兄弟。这是我
第一次不称呼你儿子,我感到轻松。
如星空下的沙漠绿洲,如这诗里的婴儿睡眠。

2018


难得如此

地铁的轰鸣像蛇信子
试图拉扯出感情的夏日。
电影里的人物,他们的声音沉淀在耳朵里。
车厢的乘客形态各异。或坐或躺或倾斜
类似某种向下生长的植物。
这一切所见轮流堆积着瞌睡,在瞌睡中
我接待长发
垂在胸前的女性。
她在衣服里盛开,并要求我热爱生活。
我一凝视,一道瀑布就会出现。
我愿意为她的早晨,傍晚
和爱吃甜食的胃口埋单。
积雪的山脉,在眼中起伏。我仿佛听到
破冰的河流,以透明的方式
穿过周遭的乱石、丛林,在骨骼间淙淙而过。
当我们被电梯拉上地面,如同从水底咕噜一下浮出。
地铁继续向远方,你随我上岸,以高低有序的方式
飞翔在我上面。那么多你。分不清哪些是你,哪些是星星
满天都是小星星。这种感悟,像薮猫之跳跃
不会出现第二次。

2018


左思右想

一天的开始在于
清晨意识的觉醒。不是睁眼闭眼而已。
活着不在于活得久,在于
什么时候关于活着的意识觉醒。
东张西望的一天,被思维注满。
一件东西
被折叠整齐,放进去。
这是上衣的空间,这是裤子袜子
内衣必须放置另一个夹层。如饮食
需区分主食,作料和点心。
化妆吃饭,气味很复杂。必须
有这种经验。这让我亲近植物时
有了一份黝黑的敏感。
小咖啡馆,鸟叫的公园,没有座的公交
朗朗乾坤,一小截漫游。
把他叫住,哥们,并列躺在草坪上仰望
在重力下从动态转向静态。再反转过来。
天桥上有人推销理财产品,象牙闹钟,爱疯X;
有人更极端些,直接跳。天桥悬于地面,
比天空还悬。我们都是一样的不着边际,
坚果混迹于水果中。

2018


雨后早晨

早晨六点,你用脚趾头
蹬我的鼻孔。视觉里的笑声
不受空间局限。我伸手挠你
你躲闪。你一岁半
不知日子为何物。
我佯装打呼噜,你继续试探
被我一把搂在怀里。
我们都笑了,没有年龄的约束。
 
客厅里,你妈妈在拖地
你妈妈的妈妈在准备早餐
你妈妈的妈妈的妈妈在看电视。
 
阳光洒在橙色窗帘上
一屋子水声。

2018


芒果等

家中空调一日,办公室
空调一夜。这中间的区别
正好装下一个男人
生和死的思考。

像一杯冰啤、一杯热拿铁
同时进入身体
这已超出冷暖那么简单。
止于表达。

语言的奇妙和无用
在这时水泡似的
冒出来。
静坐若青芒,悬在弯曲的树枝上。

起风了,
窗是闭合的。
风从哪来,我又将以怎样的方式凸起。
是青芒带动风还是风带动青芒?

类似青芒自我保护,果实的腹肩至果腹
有一条明显的沟槽。
聆听心中物。不接受金煌芒的温润。
青年时死去的朋友,在梦中走错了房间。

2018


论带娃的快乐标准

空中花园积水,乐宝踩上去
我看着他跟一堆水干仗。
身边的大叔大妈带着比他大
或小的孩子,在旁边看热闹。
孩子们哇哇叫,要参与这场战争。

这是骤雨初歇的下午,我告别工作
不去想今天以外的事情。
只享受干仗的愉快
和雨水喷溅在植物上的静止。
按下连拍按钮,让时间具体成图片

让乐宝变成手机当中的欢乐谷。
无须管束,无须呵斥
等他长大有人会修理他,那时的他
属于更多的人们和规则。
想到这里我有一点轻微的忧伤。

我和他一起在水中,和上帝干仗
和周遭老年人的思维干仗。
(这对父子啊)
多愉快啊,要是我们父子一直这么戏耍下去。
多好啊,要是他一直这么小,我一直这么大。

2018


论空寂的展开标准

空寂,感性的词语。
在更多的写作者那里,讳莫如深。
幸好我是少数。所以我们在一起
展开如沙滩上的少女。
舒适是第一位的,有人想得开
乘小艇在海面上浪一会
浪花的起伏是我们的起伏。
个中动力不是可见的机器,在于内心
瞬间冲撞立即散开的炽热。空寂
是一组炽热的词语。不是一个人
在一个小地方抽烟酗酒,或异想天开。
它无处不在,像年龄
未必在皱纹上才是唯一的衰老方式。
而现在我们必须这样
置身群峰之中。我正在学着将以后的我
以冰块还原水的形式还给你们。

2018


迷 幻 的 鹤

坐不想站。
站不想坐。
日子的泉水,咕咚
一下被注入到有颜色的冰块。

冰块中的彩虹。
深圳的阿尔卑斯山。
溜冰场外面热,里面冷
两个季节在感觉里碰撞。

有鹤文身的溜冰少女
一会单脚独立。
一会倒空翻。她的喻体
如野格酒“+冰+可乐”。

2018


今 天 以 后 的 日 子

花园里
埋伏着十年前。

婚前婚后
四具身体。

今天以后的日子
等待刺猬一声尖叫。

2018


我 们 都 是

一段时日不写作,不好意思
见人;一段时日写得太多
见人,也不好意思。
这端倪,在这里显现。

暴雨冲刷旧厂房,烟囱,绿竹
和广场上的篮球框。
约会的大学生
撑着蓝白格子伞。衰老的老人
撑着大黑伞,在屋檐下冥想。

这城市的一刻
被这一刻的我所见,所思所拥有。
我谈论的,谈论之外的
它们是自然的,也是社会的。
一部分需要保留,一部分需要转移。

右转四十五度角
六楼,一个白房子。
白墙是新刷的,区别于周边建筑。
房内舞者,莲花般舒展。
今天嗑药似的,和影子撕扯,扭打
往窗外扔衣服。
我站这里望过去,发觉自己
一动不能动,被她牵制着。

 “我爱清晨
和傍晚的动物性。”
(某处,有人歌唱,并
走向我。通过声音远近)

2018


和 儿 子 一 起 听 民 谣

他专注的样子,让我吃惊。
歌手在舞台,沉浸舞台。
和儿子一起听民谣
我沉浸于儿子。
我的父亲可能早已入睡。

现在儿子突然摇摆起来
一边摇摆一边拉着我喊
“爸爸丑,爸爸-丑”。
他一高兴起来就这么喊
这句话出奇得清楚。

我陷入到一种具象的焦虑中,
朋友圈不断有人告诉我假疫苗的消息。
我看看儿子,他还只是一个孩子。
我想出去给父亲打一个电话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个想法。

屋顶失控于我的视野
一直向上升。观众也飞升起来。整个房子。
儿子不知发生了什么牢牢抱住我如同我小时候抱紧父亲。
父亲在北方一天天老,我在南方一天天老。
巨大的蒙太奇是音乐后旧厂房的黑暗笼罩。

2018


恋 旧 物 癖

两男人在红奔驰轿跑里化妆。
女子花340万整容整成青蛙眼。
客户说来吧我给你影视级的大项目。
夜晚来了,这些被排斥在思想之外。

这地方,清吧清净,雨水后的水珠
停留在金桂和多肉上,被几种灯光照射。
一月里需要一两次这么短暂
的疏离,同时保持水润心态。

天台大,音乐小。
一两个蚊虫从茂密的树叶里喷涌而出,
引来很多双手在别人身上抓挠。
我穿着长裤长衫长筒袜长靴。

八卦三路车越来越多,
八卦四路车越来越少。八卦路将它们切断
像汽车以尾气的形态进入空中。
它们不属于楼上,只能被概念化。

事实能够被转述在于它们
和我的精神粘合度。
这就像我刚把烟戒掉而更迷恋酒在于:
酒的伤害是内循环,
烟的伤害是内外循环。

一屋子烟圈
和身体的酒水;
感冒的鼻孔
和一个女性来了大姨妈拍的照片。

我怀疑,我最近的精神恍惚
是因为上周五晚上室友在我下铺
吃了一只青蛙。这青蛙有点像
我童年时吃的那只。它们叫起来简直一样。

2018


这些忧郁让我喜欢

燥热的一天过去了。
(这一天)它的痕迹挂在树上
灯柱、广告牌,窒息的车上
变成安静的黑。

你满身酒味来到我身边
露出感性的一部分,指着它说
“这就是灵魂”。我一振,
大大咧咧的你居然说出这种话。

每天从流水线下来
像战场上捡了一条命。
如果一切物品都有价码
人就有贵贱(如果承认

人也是可兑换的物品)。
白天把时间交给别人,晚上把时间
交给一张床,墙里面的空白。
窗外月,桌上放一周的玻璃杯。

这些忧郁让我喜欢。
我慢慢吸收它们的力量。
“写作也是为了被爱,
被遥远的人所爱(罗兰·巴特)”。

2018


酒中曲


如果不是今晚的酒
我不会写作
我们不会在作品中相遇。
“你好,你好吗?
你确实好?“
你脱下外套,干了一杯1573。
我们拥抱在一起
像一株绿竹
在灯光作用下变成萤火虫。

天台四角,有相同的轮廓
我们进去站一站。绿植情绪化似的
沉默不语,我们抚摸,并低语
“相信植物性优胜于动物性”。
没人反驳,并打断这局部的谈话。
这个夜晚是流动的,冰水一样的澄澈流动。

今晚我们摒弃身份。
面包师,诗人,企业家
流浪汉,电工,网红。
酒水中我们将它们收回,像夏天以高温收回
山腰的积雪。

这地方,容纳一切
又什么都容纳不了。
到处是出口,都不可随意进出。
出口是一个威胁。
城中的身体,城中村的灵魂
当我们拥抱,蝈蝈就会大叫
你便先于别人的视野离开。

2018


暴雨时刻

暴雨在帐篷上滚动。
我们围坐,吃安庆菜,喝老酒
谈一些活着的话题。
雷电正好击中一个男性的中年,
这感觉好像生命的意义早已了然于胸。

我们坐在小区的一楼餐馆小酌
比和一拨不熟悉的人在大饭店还要舒坦。
因为熟悉而不拘谨,更容易袒露。
袒露是一道闪电
把我们从阴暗中解救出来。

怨气如雾霾,笼罩匆忙的人们。
我们是安静下来的宽叶松。我说,哥们
凡事得忍,你有老婆孩子。
不像高中时,不知家庭为何物
动辄几十号人约架还以为那是英雄气概。

当然,没打过架的青春是残缺的。
为这句话,我们干了一大杯酒。
雨淹没了夜晚的一半,我们在另一半
不在的时刻继续喝。在明暗不定的雨中慢慢湿润
慢慢,慢慢享受闪电的电和雷鸣的鸣。

2018


山竹后我们来到海边

你走到我面前,向我端出一杯水
喝了它,你说。
我喝了它。
没丝毫犹疑。你回到原来坐的地方
将头垂到桌子下面。

我听到我喝下去的苏打水
从桌子底下漫将上来
像极了锯齿鱼。
它们长年浸在伤害中
只为了这时冒出来。

房间是山竹(台风)后的房间。
人民是山竹(台风)后的人民。
台风前我们在这里,看大海。
台风后我们在这里,看大海
把自己照成一束怀古的光亮。

早晨的时间,
是波光粼粼的。
那些年我们扔出去的东西,今天都回来了。
这些熟谙的物什
浸透着海底的语言,气味和风骨。

像精致的棱角,隐藏着
年少的池塘。
我沉默,大海波涛如旧。
海雁纯白如往常,飞翔如往常。
稚子喜乐非常。这是他第一次看海。

2018


遗留

像被问诗是什么,它的意义在哪?
家庭作为具体的名词,也不可幸免。
任何比喻、借代、象征
都是偷换概念。用A来指代B
反过来用B指代A。这就有意义吗?
或者非得有意义吗?有意思不行吗?

从一个商业活动现场脱身
我看到台风后的天空,还是那么蓝那么不可信赖。
如果不计较它的危害性,我希望
再来一次闭门不出的风暴。但路边折断的树干、倾斜的人
以及被吹走和掀翻的屋顶,毁坏的农田
和被暴雨冲走的船只。有什么幸运可言。

想到这里,我从六楼步行到天台。
笔架山上的太阳
红得夸张。又很圆,接近于通感。
几个年轻人在吃火锅、喝冰啤、掷骰子,这是
一场离别的宴会。大家只顾喝酒,不谈离开后怎样
不离开又会怎样。我从另一侧绕开。
我不知道这天台有什么可逛的,然我迷恋。
像白纸,置于桌上,我看我摸我想
我伏在上面睡觉。或醒来,一言不语
托着下巴,望窗外,听细碎之声。

京基一百、双子大厦、平安大厦,都是深圳地标。
有亲朋自远方来,我就带他们上去看看。
拍几张照片,然后又下来。一个人我不想去
也不敢去,有什么可看的。我恐高。
一个人被一台机器控制着,升那么高,我感到可耻。
眼前之物也不见得更靠谱。这和恐高是两回事。
昏暗的栏杆,我倚靠,白天的炎热
还没褪去。一部纪实电影正在放映:
前:一座旧工厂的办公楼改建一半,横幅掉了出来。
左:吊车正在吊一个倒下的岗亭,工人一旁抽烟。
右:岭尚时代园,妻子在搀扶年幼的儿子。
后:两座新大楼,被忽略的垃圾场、社康中心和驾校。

有位诗人和我说,曾有位读者因为一首诗中
他写到了兔子的经历和她家的兔子很相似
她就怀疑这是在写她
居然打电话和他吵架
实际上兔子是一种虚构。
如果你不信同时也无聊,敬请垂询:
每年九月,最后那个周末,下午3点,飞地天台文艺实验室
卡座6号,“精神恍惚”牌黑T恤,子弹头,杰克丹尼威士忌酒
静静停在那里,像战场归来的轰炸机飞行员。

2018


剪刀手

秋凉爽如一个人没了分别心。
雨过的早晨,抽象成感情。
日子一天天消瘦下去,在季节的更替中
老人回到少年。从小区出来
距离小学那一小段路程,这中间
无数分身朝这一天
明暗和颜色不同的方向出发,
工厂,医院,警察局,菜市场等。
他们形态各异,走着的,跑着的,半走半跑的。
这些个我,由上帝这根绳子牵引和约束着。
很多其他的早晨,中午,傍晚
我都有剪掉这根绳子的想法,它虚拟着
却随意支配具体的人。更多看得到的东西
反而在它里面如穿着隐身衣似的,不得以显现。
可我真没有一把能够剪掉虚拟之物的剪刀。有一天早晨
也是下过雨,也是六七点钟,也是这样的路
一个戴帽子的中年男人,突然将九十年代的自行车
停在路旁的树下
大喊一下,从他的背包里落下了一把剪刀。他看我一眼
又骑着自行车走了。类似剪刀的器物
叮当作响。那天后我揣着剪刀
过完了小学中学。大学毕业前一个早晨我把剪刀埋在山上
开始写作,不为回忆,不为保护,不为沉默。
像今天我路过这里,转瞬间
又看到一位拿着剪刀的少年。他长大了
在他的城市,修剪植物、城堡和爱情。

2018


又一日

在一个大城市。在区委区政府。在下午。
听完名师分享会
我和李三林、李到向地铁口走去。
濮存昕、肖雄、吴京安
都是知名的演员。分享会质地很好。
像在毛毯上滑行。当他们从后台
撤走,听众都很激动,提问的小学
老师还在呜咽。童年的偶像
濮存昕,从荧屏来到这里。
人群沿着各自路径离开,乌云在头顶。
蜻蜓在树枝间。两个少女在拍照。
大家说笑着
如同七八岁的基督徒
刚和妈妈从教堂里受洗回来。
李三林说2018年又快过完了
像说起一个老友将要走完他的一生
那么寂静和感喟。
在深圳,留给叹惋的时间不多,我叫它
“刹那”。六点钟的地铁,我和客户在微信上
谈一个新的拍摄项目。每到一个站
音响里都有一个美妙的女声播报站名。
每一个下班的城市工人都有张相似的倦脸。
在家和公司之间,地铁的时间
让我们略感舒适。我抬起头,呼啸声
和车里的闷响
睡着和醒着也像睡着的人
泥沙俱下般重叠在眼前。
一种奇怪的念头涌了上来:
“如果地铁一直向前开,这人世悲喜
是否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八卦岭站到了!”
美妙的女声将我从美妙的幻想中唤醒。
我要赋予这一日一个诗学的意义。
我知道怎样像下雨一样下出一首诗
并在泳池中掌握好技巧而不被淹死。

2018


静夜思
——致李玉

像情侣
坐在一起,吃绵绵冰。
如琥珀中的栀子灰蝶
那么不常见。绵绵冰
是一项伟大的发明。
有冰的冰冷,又有棉的绵柔。
如果将其拟人化,命名女性
她的美妙可以想象。写到这里
我伸了一个懒腰,类似某种曲线
滑来滑去,冲浪般的浪花状
声音反而消解于隔音玻璃。
这像极了某种猜谜游戏,跳房子
过家家,哦哦哦。再延展一些
将镜头推远。整个地下中心城
人来人往,从方块形的透明玻璃
望出去,边吃绵绵冰边凝视
这些人,高矮胖瘦。像在手机上看照片
我喜欢某一个人的局部
通过放大比例来感知。
在《黑客帝国》里,他们是流动的
元素化、基因化的群体。
接吻,拥抱,精神,心理运动
在你面前不过是颜色的深浅变化。
绵绵冰好吃,李玉有点黏人。
两个健壮的大老爷们,吃绵绵冰
还咂吧嘴。奇迹般的空旷。
这足以抵抗秋雨后的微凉
或者刚好将微凉从腿脚蔓延周身。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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