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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雪波:《午夜的断刀》后记

    飞翔的黑土豆
  ——《午夜的断刀》后记

  梁雪波

  因为某种机缘,2011年底我出版了个人诗集《午夜的断刀》,这是我的第一本书。正如读者所看到的,这些文字呈现了一个年轻的写作者与时间搏斗的痕迹。现在将这些诗歌辑录在一起,我首先感到惭愧的是,自己写的如此之少。它们远未成熟,甚至还残留着搏斗之后的创痛与破碎。然而对我来说,其意义更多的是一种见证。这些诗歌是一个生命个体精神成长的见证,尖锐、激越、沉痛、悲悯、孤绝、乃至分裂,都来自于长期在底层生活的真实体验。是的,对我来说,诗歌并非一种孤悬的语言织物,它与生命个体在时代中的命运息息相关。

  从1990年代的青春抒情到这几年来的一种介入式的写作,其间有着二十年的跨度。而在这中间,是长达八年之久的沉默。因为生活所迫,我一度搁笔,辗转在各地工作谋生,从事过多种职业,其中的甘苦冷暖难以向外人道。而这些平凡又动荡的经历如今业已成为生命的财富,它让我再度提笔写作时,不再局限于一己的浅唱低吟,而更多地将诗歌的触角深入到社会现实当中,深入到那些繁华表象之下的沉默与幽暗,那些被遗忘和失语的部分,并试图在与时代的深刻摩擦中呈现我们置身于其中的精神境况。

  因此,我感到自己站立的位置正是一个巨大的裂缝。在今天,诗歌作为一种权力最微弱的言说方式正饱受来自社会话语的指责。人们对当下诗歌的批评和冷漠,既与上世纪八十年代诗歌繁盛的记忆有关,也与当下诗歌品质的普遍下滑脱不了干系,而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人们处于社会转型期的种种矛盾相互冲撞的一种现实反应。弗雷德里克·詹明信认为,真理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为了在这个瞬间找到一个讲述历史变化和现实矛盾的叙事,人们不得不永无休止地向时间的激流、矛盾的不可穷尽的复杂性以及种种意识形态的蒙昧发起攻击。那么,诗人如何去把握这永恒变化着的历史与现实,同时又能坚持美学的高标,进而呈现文学的全部复杂性?我觉得这是我们迫切需要思考的问题。

  正是基于清理自己阶段性思考的目的,2006年我写下了批判性文论《“后启蒙”时代的奥德修斯》,而当时的写作动力,则部分来自于周伦佑等诗人提出的“体制外写作”的触动。那个时期,我对诗坛几乎完全隔膜,平时关注更多的是鲜活而生猛的社会现实,以及启蒙与革命、自由与民主、极权与反抗等问题。正是因为这篇文章,我和周伦佑先生取得了联系,但当时我已很久不写诗了,正准备往思想随笔方面发展,因为我认为随笔更能清晰地表达思想,也更利于呈现具有现实批判力的文字。但周先生在看到我电邮给他的诗作之后,却一再地鼓励我说,“雪波,你不写诗真的太可惜了!”——这句话深深地刺激了我。于是,那年冬天,在清凉山上的一座古书院,我写下了诗歌《怀念阳光》、《反动的诗》、《国庆节》、《雨之书》等。再后来,个人的生存处境又发生变动,但更激发起我写诗的热情,写作坚持了下来,并意外地得到了更多朋友的认可和鼓励。

  如今回头来看,我的第一首诗是在14岁那年写下的。由于父亲的病逝,我从一个懵懂贪玩的孩子变为敏感内向、努力奋进的少年。而真正开始比较自觉的写作,是在1991年。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理想主义的八十年代已经过去,市场化转型还没有开始,“它像是突然中止的八十年代一个余音未尽的尾声,仍然带有坚执、高蹈的精神气质和强烈的对抗色彩,又似乎已感到困顿,而显出一丝茫然。”(冷霜语)我的写作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在苏北淮阴,在洒满粉煤灰的小路,在寒寂冬夜的烛光下,在淮河边的采石场,我用诗歌完成了自己的成年礼。

  而对于时间、生命渊深、自我与他者的最初的意识萌动,也许还要更早。最近读到法国作家莫里斯·布朗肖在《文学空间》里写的一段话:“写作,就是去肯定有着诱惑力威胁的孤独。就是投身于时间不在场的冒险中去。”是的,至今我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个伫立于水中的小男孩的身影——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日,在苏北平原一条清澈的大河边,我和几个小伙伴戏水、摸鱼,从中午一直玩到黄昏,小光腚都泡得发白了,也不想上岸。而我却突然停止了玩水,凝望着开阔而深邃的河流和水面上粼粼的波光,内心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家人、学校、课本,连同身后的小伙伴忽然变得异常遥远,仿佛都在匆匆流逝,我像是站在另一个时空里目睹着这一切,却无法告诉他们。一种莫名的孤独感像幽深的河水在心中漾动,非常奇异,又令人怅然若失。

  那个10岁的男孩一定不会想到,将来他会把文学当作自己的志业。他不会想到,在经历了人生的坎途与捷径之后,他仍然要倔强地把生命投掷到文学这条寂寞的道路上,这是愚痴,也是握笔者的笨拙。几年前,我曾多次做过一个类似的梦,在梦里,我突然会飞了。这超常的能力让我惊喜,我飞过人们的头顶,向上攀升,然后又俯冲下来,在河流上方疾速地飞行,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身后是人们惊讶仰望的面孔,我感到刺激而又得意。可是那飞翔的方式说来却非常奇怪,不是张开翅膀,而是像瑜伽大师一样盘着双腿悬浮在空中。这种姿势,多少显得有点笨拙。

  是的,笨拙,就像田野里那些灰头土脑的土豆。在我出生的遥远的北方,土豆是抵抗饥饿的必要的食物。那时每家每户都挖有地窖,漫长的冬季,父母从地窖里背出一些土豆,放在土炕的灶膛里烤熟,这时他们会为我取出一颗搁在一个小铁盒子里,用绳子系住,我就拖着这个“小货车”满屋跑,这是我童年最好的玩具。一颗土豆凝聚了那个年代一个普通家庭所有的艰辛与幸福。现在,给我烤土豆的人,一位已经离世,一位也已衰老地模糊了记忆。所以,我用笨拙的文字把他们保存到诗歌里,为了抵抗时间的遗忘。

  不应忘却的还有意识形态里的土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毛泽东在得知苏联成功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后,曾自我解嘲地说:“我们甚至不能将土豆放飞到天上去。”紧密而硬实的土豆当然不会飞,也无法放飞。飞上天的后来是卫星、粮食产量、口号标语和逃亡的接班人。而在极权时代,任何土豆都是可疑的。生前热烈颂扬斯大林的高尔基,在他死后,他的房子被秘密警察搜查。他的秘书克鲁奇科夫被捕时,甚至连他家中的土豆也要一个个切开,以寻找他们所需要的材料。这个细节令人震惊。在一个连土豆都不能安然做土豆的时代,那些被抹黑或自我抹黑、被规训或自我规训的人们,都被整得灰头土脸的,像一颗颗沉默不语的土豆。

  只有在梦里,土豆才能飞起来,哪怕用一种笨拙的姿势。只要有梦,诗歌就不会泯灭,而诗歌正是迎向刀锋的呼啸的土豆。也许它不能让权力卷刃,甚至有被切削的危险,但是每一颗土豆都有飞翔的权利,这飞翔的意志与智慧,正是诗歌对体制话语、权威话语的抵抗与矫正。在今天这样一个消费时代,质朴的、沾着泥土的土豆已被富起来的人们鄙弃,似乎只有经过膨化处理的薯条才符合大众的胃口。真实的土豆重新退回到现实的泥坑,这未必不是件好事。诗歌重新拥有了孤独的力量。但这不代表消极与沉默,它们在阳光雨露中粗粝地生长,带着与生俱来的质感与力度,它们围观世界,以平和的方式与环境搏斗,拒绝以各种名义交出美和自由。诗歌的黑土豆仍要在消费主义的天空飞翔,并在集体遗忘中发出自由而响亮的声音,因为马丁·路德金说过:历史将记取的社会转变的最大悲剧不是坏人的喧嚣,而是好人的沉默。

  事实上我并不是一个有精神洁癖的诗人,但是确实对精神的高洁与超迈怀有追慕之心。“红太阳”去世之后的第二年,我随家人离开了北方,迁居江苏,转眼30多年过去了,我们再也没有回去过。有时候我想,诗歌是否是另一种遥远的召唤?写诗犹如滚雪球,从一个词出发,在新雪不断地粘裹下,雪球越滚越大,混沌蓬茸,直到被一双手抟起,搓圆,直搓到掌心发烫,搓到雪球内部发出幽蓝的光,搓到一个秘密的节日开始奏响……而那些没有被雪照亮的人,注定在语词中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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