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阿,著名诗人、作家,本名曾晓华,苗族,1972年出生,湖南麻阳步云坪人。1994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数学系。自1989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诗集《黑森林的诱惑》(1993)、《城市里的斑马》(2012)、《飞行记》(2014)、《证词与眷恋——一个苗的远征I 》(2017)、散文集《尽管向更远处走去》(2000)、长篇小说《我的光辉岁月》(2001,被沪港澳新加坡等地权威机构列入中学生课外阅读推荐读本)等,与人合著《六户诗》等。部分作品被译介成英文、法文等,入选多种年选、排行榜和其他重要选本。曾荣获十月诗歌奖(2013)、首届广东诗歌奖(2014)。曾受邀参加第37届法国巴黎英法双语国际诗歌节。现居深圳、北京。
◎致新春
比城墙古老的是孔子,
比孔子更古老的是河流。
我站在澧水边兰江阁下,
看见码头、船与被火烧过的茅草。
春已立,除夕的酒已喝,
我们等待鞭炮再次响起,致敬新春。
在八千年的水稻城头山上,
我看见一树美丽的光绽放天空。
那个从去年走来的人将穿越黑暗之墙,
向其衰老或年轻的影子派发红包,
直到河流开始追溯记忆,
春天哗啦啦地进入《论语》,
随便从哪一页朗读都恰如其分。
2018.2.15 除夕 澧县
◎大河引
我有底气,因为心中有条河流——
沅水,她的五条溪流——
五个指头,捏紧成一个字——
蛮,如果再加两个字———
五溪蛮,如果再扩大一点,当然是——
武陵蛮,包括湖南、贵州、重庆一部,
甚至湖北一部,长江………
秦汉到此死,不论魏晋,爱恨桃花源,
屈原不知后来山上的龙———
边墙,南方长城,五百年历史,
两小时穿越,大河贯穿左右。
从没说过爱,却有始有终,
我每次停留五分钟,
撷取一生的水份,就为一册秦简,
一个启程的码头。
秋冬之后,春夏复始,
一只喜鹊跟我回到祖父的坟地。
2018.2.17 正月初二 麻阳文英楼
◎天真之诗
京城出发,泰山之后黄山。
我不否认瞥见了人间乐园,
也不否认此世即尘世。
诗歌如田野,油菜花精妙的艺术
提醒曾经或即将满目疮痍。
我会像桃花发出甜美的声音,
甚至奏响流水交响乐,
时间以外的现实比时间的产物更神奇。
我看见了山,然后在山中忘了山。
孤身一人很难,难过梨花的雪
很快就会覆盖白墙黛瓦。
写在水上的名字依然欢乐,
一点不妨碍写这首严肃的天真之诗。
很多年前,我就放出了我的竹筏,
面向激流、漩涡、险滩。
2018.3.7 黄山 太平湖
◎平原上的墓碑
从山中走出来,一路向北,
大地越来越平,疾驰而过的树林、河流
比燕子轻快,比我和麦子更无动于衷。
但墓碑,一块,两块,三五块,七八块,
今天、此刻,成为突兀的主角——
它们与大地一起变绿,一起枯黄,
一起迎来锁啦、花轿和新娘,
以致忽略了季节、道路、炊烟。
当黎明悲伤的消息传来,
墓碑再次成为大地制高点,
无声,北上的铁轨无缝对接南下的飞机。
我必须回到山中,跪下,手持竹杖
走向水边,启动一条河流,
或一口松柏挺拔的古井,
种下又一座坟、春天——
油菜花铺天盖地,比锁啦的哀乐更欢畅,
大地变成不系舟,碑变成桅杆,
新娘,风中白色的幡。
2018.3.10 合肥——北京高铁上
◎铜铸莲花
我听见了鞭炮声,它的影子
伸出树林,升上背后的莲花峰,
与烟雨融为一色———
什么都不见,包括远山之外的九华。
我只窥见酒店门口铜铸的莲花,
还有挂在心中的莲花灯,
照亮模糊的欲念———
回到故乡,回到从前的从前的我。
“妙有分二气”,山门各自开,
于是扔掉伞,在雨中行走,
雷声滚过头,覆盖了鞭炮声,
正像雨覆盖青草,青草覆盖田野,
每一道闪电都有坟的高耸,
每一条道路都似青通河浑黄泪流。
此刻的我在拐角的古墓处兀自疼痛起来,
背上古井、古桥、古渡口、古麻园,
折回头,去数莲花究竟有几瓣。
2018.4.5 清明 九华山莲花峰下江村,荣玺庄园
◎桐城记
——赠破小坡
这一天我拒绝前呼后拥,把长江
抛在后头,波涛留在心中,去桐城——
拜文庙,观六尺巷,祭奠一个又一个坟。
天下文章读了大半,没有一次邂逅
能解释山水的中庸,但修辞立其诚,
我必须言之有物,毕恭毕敬。
如果说墙让了三尺,道路让了春风,
那么文庙让了古柏,坟让了野草。
热衷于开宗立派、看流逝事物的人
其实更关心临近的喜悦,一场婚礼将至,
春风春雨之后将孕育更多的可能,
名臣文豪如春笋,如新茶,如忘了名字的湖。
我从龙眠山上下来,马不停蹄去孔城,
看见逼仄的天空、半掩的门
与青石板的印记,一人巷中思一人,
其实更关心长江的波涛能否再次淹没,
就像草淹没墙头、颓废的书院。
豪情满怀的只有我,喝了两顿酒,
准时来到三等小站,乘绿皮火车缓慢离去,
那些一等的人站在茫茫田野中,
隔着夜色的玻璃,开始与我说活。
我在备忘录里记下婚礼的日子,
东作门外樱花落,万类同春人已合,
一不小心就会错过最美的一瞬。
2018.4.7 过桐城 2018.6.24 补记于北京
◎潮白河的夏天
——赠克勤、叙灵
我们已比蜻蜓飞得更低,沉闷的中年
不再点水,也不再担心更大的雨水——
这是潮白河的夏天,
不同的道路相汇于此,
红色的芦花高过稀疏的头。
没有垂钓一个下午的时间,
那棵孤独的树看见我们走向久违的浮萍,
又把背影推向最初的河流。
脚下的路泥泞未干,那只似曾相似的船
预演晚年的盛景,把一生的壮阔
当作下酒的炉魚,重逢的诗被波浪牢记。
一个手持画笔的人看见了高楼,
我们却一时兴起忘记了巨大的城。
反正我们未见白色的潮,当堤高过岸时,
充满仪式感的林荫为道路加冕,
当灯突然熄灭时,仍坚持在黑暗中喝完酒,
然后驱散幽灵,如一道闪电——
一只腾空飞起又迅速隐入湿地的白鹭
指引我们同写一首关于河流的诗。
夏天会很快过去,接着秋天……
2018.7.8 潮白河
◎问道记
从重阳宫走出来,他望不见秦岭,
终南山的道士骑着摩托车下来朝拜祖庭。
九百年钟楼鼓楼、一百年灵官殿、十年塔,
一个蓦然而至的过客规划重构一座庵,
以及三生万物的古镇,
与石龟上皇帝的赐碑统一。
但终隔一层玻璃,不识蒙与八思巴文,
幸有赵孟颐手的迹让屋顶漏下光。
后花园的石棺让心收紧,绿色的葫芦正在生长,
他想像有一天它们挂在腰间,
装满酒与故事——
比如昨晚长安城的通宵欢歌,
今天来时路上葡萄架下的女人,翠绿欲滴。
他也想把自已的头发高高束起,
“往山中云深处走”,他对司机说。
于是看山,一片白茫茫,间有水潺声,
他想起渭河,楼宇万重烟波无。
地下的事物大多不可知,
他对土地上的果实和花朵更在意——
石榴、柿子树、紫薇、荷花,
仰俯间天空的闪电如一列高铁,
这一站西安,下一站华山、洛阳……
不解密语,也没留下脚印,
更无法援引王重阳的话。
2018.7.12 西安—郑州G846次高铁上
◎夜行记
在蓝色与黄色暴雨之间,云与雾覆盖群山,
水汽升腾,裹满道路、车和长城,
“国家一号风景大道”就这样启程——
一路会有峡谷、森林、鹿与惊慌的鸟,
有寺庙、白塔、避暑的山庄,
而今夜的归宿是木兰围场、草原大帐,
七个小时,风雨追随,黑夜很快降临。
我想,在一个接一个的隧道之后,
天地将变得平坦,星星变得多情,
醒来时,一定有一个美丽的朝暾照耀
丢失的牧羊鞭、废弃的马车,
但绝不会听见辽阔的鸡鸣。
那么,现在,继续忍受屁股的痛疼,
叫司机慢一点,再慢一点,
如晦的道路上小睡一觉,再小睡一觉。
没什么紧急的事情,也无爱可恋,
喜出望外的事情更无需奢想——
雨刮器擦亮的心在黑暗中锃如马蹄,
所有的诗篇都是旋转的车轮,滚滚向前。
2018.7.17 北京—御道口旅途中
◎木兰秋狝记
并非东归英雄,但我们已置身围场中,
分不清是谁的牧场,谁的木兰。
一场大典在御道口如意湖上演,
声光电中复辟腐杇的政治制度,皇帝重现,
射杀最后一只野狼,繁花逝去,
只留下壮美的秋景图——云、草、林,
和欢腾的塞宴——什榜、相扑、诈马、教跳。
上弦的弩弓空对南来北往的大雁,
密林中的欢歌让风流八方传扬。
这样的奇幻历程让骏马忘了朝代。
清风送爽,我整理了一下领带,向前排望去,
他们检阅山水,同时如活偶被山水检阅,
最后到场和最先离场,浮桥承载同样的重量。
当受伤的母鹿重回草原,四下欢腾,
鼓声停歇时,油莱花开遍原野,
我再次遥想几百年前土尔扈特部万里回归
和我千里赶来究竟有没有遗憾——
现在是盛夏,还未到秋狝时,
中军大帐与八旗大营在湖畔发光,
夜复一夜,我期待着这一幕不再重演。
阳光灿烂的的睡梦中飘来一团乌云。
2018.7.18 御道口阿尔卡迪亚草原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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