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谈谈《战地行纪》的翻译 | 西东合集

    1938年，诗人奥登跟作家衣修伍德一起到中国做了一回战地记者，他们的作品合集于当年出版，也就是现在有了中译本的《战地行纪》（马鸣谦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11月第一版）。《战地行纪》中诗歌部分是奥登写的，其中有几首堪称佳作；散文部分则是衣修伍德写的，他的观察特别敏锐，情感非常深沉，这些文字真是新闻文学中不可多得的杰构。
    总体上讲，《战地行纪》的翻译是令人满意的。译者对原文亦步亦趋，比较忠实，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大量中文人名、地名的还原工作做得相当出色，译者一定费了不少查考的工夫。不过，《战地行纪》中译本也有一些小疵，这里挑一些相对重要的来谈一谈。
    首先，中译本前面，译者序言、导读占了很多篇幅，却没有一句话交代所依据的原著版本是哪一个。事实上，中译本显然是据《战地行纪》1938年英文初版本译出的，也许译者并不知道，1973年，《战地行纪》出了修订版，奥登、衣修伍德分别撰写了修订版前言，这两篇简短的前言是目前这个中译本所没有的。此外，奥登在修订版前言里明确说，他认为当年这些诗写得太“草率”（carelessly），所以进行了大量改写，他承认：“我修改旧作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般大刀阔斧过……”举个例子，《战地行纪》中译本正文第一页是一首题献给小说家福斯特的诗，第一节的四句，在修订版里，每一句都改动过了。奥登的改诗，一直是奥登研究中重要的课题。遗憾的是，《战地行纪》译者没能留意及此。 
    《战地行纪》译文大体准确，不过由于误解或疏忽而译错的地方也能举出不少。下面是我认为较有代表性的几个。
    误解词义之误例一：“唐纳德众所周知的对中国的无知，无疑成了他在这个机密重重的国度里最好的保护。”（第46页）这里的“唐纳德”指端纳（按：译注中称，唐纳德指陈纳德将军，误。本文原稿袭此误，现经读者提示，加以改正），他怎么会对中国无知呢？实际上，与“唐纳德众所周知的对中国的无知”对应的原文是Donald's well-known ignorance of Chinese，意思是：众所周知，端纳不懂中文。
    误解词义之误例二：“但他（指德国某副师长——引者按）有时会叹气，对于投入三或四个德国人训练出来的精锐师来加强中国的抗战，人们有所猜忌。”（第49页）与“人们有所猜忌”对应的原文是一句插入语one suspected，这里的suspect其实是个语气很轻的词，意思是“推测、认为”，而one则是在表达个人看法时为显示客观而用的自称，相当于“本人”。因此，one suspected，就是“据本人推测”或“我猜”的意思。全句是说：但投入三或四个德国人训练出来的精锐师来加强中国的抗战，我猜，他有时不免要为之太息。
    误解词义之误例三：“新生活运动是与共产主义者的经济与社会改革纲领进行较量的一个直接尝试，以倒退到孔夫子的学说来取代马克思主义的进一步影响。”（第59页）后半句的原文为：substituting a retreat to Confucius for an advance to Marx，这里的a retreat to Confucius跟an advance to Marx是严格对仗的关系，所以将advance意译为“进一步影响”是不对的，后半句的意思其实是：用倒退到孔夫子来替代前进到马克思。
    误解词义之误例四：“六台手术只能由三个人来做……”（第70页）原文为：The work of six surgeons had to be done by three。三个人做六台手术，恐怕不太符合常理。原文的意思其实是：本该六个外科医生来做工作不得不由三个医生来完成。
    误解词义之误例五：“有一个人在门道里向他（指传教士罗素先生——引者按）打着手势，走进那个屋子，饭菜已准备好了。'有人命令我们为您准备好饭菜。’他受命而为。”（第125页）这句的上下文是，传教士受到土匪的礼遇，土匪特意派人为他备下饭食。“他受命而为”，读起来，这个“他”似乎是指准备饭菜的人，实际上，原文为：he was told，意思是：对方这样告诉他。此处的“他”指的是传教士先生，而不是准备饭菜的人。
    误解词义之误例六：“……我们去阿格尼斯·史沫特莱的新家拜访她。她住在另一幢荒弃的房子里，以前曾是个军事指挥部。”（第155页）后面一句的原文为：She was living in an otherwise deserted building, a former military headquarters。这里的otherwise绝不会是“另一幢”的意思，这个词在句中意味着：要不是史沫特莱住进来，这房子本来是荒弃着的。实际上，只要译为“原本”就好。因此，后面一句是说，她住在一幢原本荒弃的房子里，那里曾是个军事指挥部。
    误解背景之误例一：“谈话间，他（指一位美国记者——引者按）偶然提到他在班乃岛也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故。”（第18页）译者为“班乃岛”加注释，说：“菲律宾米沙鄢群岛的西部大岛。”原文为：he mentioned casually that he had been on the Panay at the time of the incident。实际上，“班乃号”是美国一艘炮艇的名字，它原本停靠在南京附近的长江上，1937年12月被日本军队击沉。因此，原句的意思是说：他偶然提及，“班乃号”遇袭时他就在舰艇上。
    误解背景之误例二：“德国人没烧一家店铺，就占领了澳大利亚。”（第84页）此处的上下文是，有一个中国工程师，英文讲得不好，句子里常有错别字，这就是他讲的一句话。译者特意在注释里说：“原文中工程师……将'奥地利’说成了'澳大利亚’。”但是译者似乎没注意到，“没烧一家店铺”同样是口误。此句原文为：the Germans have take Australia without firing a single shop，实际上，一句里有三个错误：一是taken误说成take，二是奥地利误说成澳大利亚，三是shot误说成shop。而without firing a single shot，是“不费一枪一弹”的意思。像这种涉及语音的地方，总难译得好，只能尽量在译注里交代清楚了。
    疏忽致误例一：“现在大米禁食条令只是每月五号生效。”（第31页）原文为：Now the no-rice rule came into force simply on every fifth day。这里every fifth day的说法，是一种惯用法，意思是“每五天”，原文是说：不让吃大米的规定只是每五天才施行一次。
    疏忽致误例二：“她（指史沫特莱——引者按）甚至觉得八路军正刻意保持资金和武器装备的短缺，以免在战争结束时酿成一个非常重要的军事和政治因素。”（第159页）原文为：She suspucted even that the Eighth Route Army was being deliberately kept short of money and equipment, lest it should become too important as a military and political factor when the war was over. 句中的kept是被动语态的形式，不是八路军刻意保持，而是别人刻意让八路军保持，译者把意思搞反了。原句是说：她甚至怀疑，国民党是故意让八路军资金不足、装备短缺，以免在战后壮大为举足轻重的军事、政治势力。
    还有一些疏忽，恐怕是一时眼花造成的，比如“五年前，天可是冷得够呛”（第20页），原文里是说“五天前”。同样一个词bullet-headed，在第69页译为“固执的”，到91页却又译为“圆脑袋”了，其实后者才是对的。一位“童先生”（第42页），两页之后就变成了“
董先生”（第44页），我也不知哪个对，反正原著中写的是Mr. Tong。类似的讹误还有不少，就不一一列举了。
    总之，《战地行纪》的译文还是不错的，若能打磨得更细一点，就最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