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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网人(1)(2)
           3
  
  说到民间传说,你想起了一个故事。一个朋友讲的。那时,你还未离开老家。他刚结婚,问你是否信命,相信因果报应?你读了几本书,正觉得有因未必有果,笔直的线性关系应该是一种理想状态,播下龙种收获跳蚤的事一向不少,扼住命运喉咙的贝多芬显然比被命运弄瞎眼连个女人也搞不上手的贝多芬帅得多,所以就回答不信。他就摇头,往嘴里灌酒。晕暗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像一群蚂蚁。
  
  对他所说的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你抱有很大的怀疑。但不管故事真假,可以肯定的是她死了。人活着,多半还不如狗屎,毕竟狗屎刚拉出来时还是热气腾腾的一大滩。不过,人一死,占地面积倒确是要比狗屎大一点。她的故事似乎也就有说的必要。
  
  她长得不漂亮,也不难看。这本来是件好事。女孩儿若太漂亮,总难免衣着暴露自取其辱,就算自己心里有千百个不同意,身边的狂蜂浪蝶那也会拎着锤子什么的,把她敲开,然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苍蝇不叮无缝蛋,再扬长远去。而女孩儿若出生时脸先着了地,恐怕从小就只能与蚂蚁过家家,一辈子也就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可糟糕的是,她是个农村女孩儿。这显然是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过。
  
  陶渊明写过个桃花源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文章确实干净漂亮,让人恨不得能长出四条脚丫子直往那赶。大家这般心急火燎,以至于常常忘却一个很浅显的道理,中国文字向来就是一碗迷魂汤。一根屎橛子也能成为坚挺的隐喻。也难怪,迷魂汤灌下肚,有几人不要晕头转向?
  
  当然她并没有念过书,不知道这些,并未受到文字的荼毒。但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她妈生她时竟先伸出脚。她妈生下她没几个时辰便死了。她爬出娘肚,站在血泊中,打量着床边那个正手忙脚乱抓起一把草木灰往她妈妈下身塞去的接生婆,抽抽答答哭出声。光线忽明忽暗。斑驳的墙壁上有一块一块灰褐色的苔藓。接生婆的牙齿是尖的,月亮也是尖尖的。一些隐隐绰绰的人影从窗外浮过。她歪着头,继续使劲哭。接生婆终于放弃努力,抱起她,叹口气,遭罪啊,是个丫头片子,又得遭那流血的孽。
  
  她从小就没妈妈。她爸在连续几年半夜爬起来到处找凉水后,按捺不住,卷起铺盖,从此再无踪迹。她被扔入村里的祠堂,祠堂里有个瞎眼老婆婆。老婆婆还养了一条狗。她便与小狗吃着百家饭一起长大。狗是脱了毛的,她是脏兮兮的。没有谁注意到她的存在,只到有一天,老婆婆死了,村里人这才诧异地发现祠堂里竟然出来位两眼红肿的女孩。青灰色的石阶很滑,她站在上面茫然地打量着吱吱喳喳的人群。这些年,她一直很少走出祠堂,若遇上村里有什么祭祀,也只是远远地躲入祠堂后的柴房。风在不停地吹,她的肌肤甚为苍白,一只蝴蝶从她面前悠悠飞过,春天来了。她舔舔嘴,村里几个青皮后生也舔舔嘴,她的胸脯虽没有鼓鼓囊囊,但她千真万确是个年轻的女孩儿,而这已经足够。
  
  老婆婆下葬那天,她披麻戴孝。凄历的唢呐声把纸钱吹得漫天飞扬。那是个早上,晨曦在每个地方漾开,在黑夜中熟睡了的声音,一一醒来。于是在碧绿草尖,一些露水漫不经心打着哈欠,忽然间,就已盈盈坠下,很像是草的眼泪。她扶着棺材走在路上,一片片桃花从她身后慢慢飘落。这又意味着什么?她没有再哭。没有谁能够一直嚎啕下去。更何况老婆婆只也是把她喂大,却也谈不上对她有多好。她目光呆滞,远方有青山绿草,她黯然神伤,近处有红花青叶,但它们都很冷漠,不管是在哪个季节,只会顾惜着自己的容颜。她慢慢走着,不知道自己脑海里在具体想些什么。每一根思绪不用多久便会被眼前的人影、树木弄得乱七八糟。她很闷,烦,不晓得如何是好。阳光漫不经心从天空飘落,她扶在棺木上的手指近乎透明。女要俏,一身孝,她那天看起来就像颗鲜桃子般可口。她没有注意到身后几个抬棺的青皮后生火辣辣的眼神。
  
  日子很快恢复了平静,她顺理成章地接替了老婆婆看守祠堂大门的职责。只是看大门,不能进正门。这是规矩。她在老婆婆身边呆的那些日子里就已充分明白了这些规矩。有一次她稀里糊涂走入正门,被老婆婆发现拈起根棍子就是猛打。她从不哭,哭了也没有用。老婆婆叫她在侧房面朝正房整整跪了一天一夜。她终于清楚了,有些地方是女人不可以进去的。村长向她交代好一些事情后,就走了。她呆呆地坐在门口,剥着指甲,看着天空。白云苍狗,能陪着她的也只有身边那条大狗。
  
  日子似乎就应该这么一天天过去,可令人奇怪的是她身边那只大狗忽然不见了。她找了很久,连根狗毛也没找到。她很伤心,比老婆婆死了还伤心。她想不通,为什么好端端的一只狗会不见了呢?她有时会怀疑是村里人偷吃了她的大狗,可每个人从她身边走过时的神情都是这么坦然,她只好认为大狗是不要她了,自个走了。不过这样也好,她就可以天天坐在大门口,天天想念她的大狗。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夜里。天上有着星星,淡淡几颗,月儿却是清亮,一小块,让人没来由地觉得冷。她痴望了会,回侧屋睡觉。屋里闷,她推开窗户,让月色淌入,脱衣上床,渐渐睡着了,发出微微鼾声。一束束的花香从窗户口飘入,打个转,又溜出去了。不知是在什么时辰,一个黑影轻手蹑脚把木栅门一点点拨开。门吱呀声。她翻了个身。她的睫毛很长,那些月色落在睫毛上,立刻就碎了。她的皮肤比月色还要白。黑影屏住呼吸,悄悄向她走近。在床前端详了会,猛扑上去。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她嘴里发出唔唔响声。黑影急忙伸手捂紧她的嘴。黑影很壮,对付她自然不甚费事。她就像一块面团儿被黑影揉搓着。天色渐亮。她睁开眼,屋里只有她一人。她盯着床上那滩血迹想了许久,还是想不明白。她卷起床单,走到村旁小溪下游。前些日子,她的床上也出现过这些莫名其妙的血迹。所以她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慌张。第二天夜里,又有黑影潜入,不过,有点瘦,而且高,但同样有力。第三天夜里,黑影又来了,这次的较矮……
  
  她每个白天还是与往常一般在大门口呆呆地看着天空。天上有时会出现从她身边跑掉了的那只狗,皮毛有时是黑色的,更多时候是白色的。她便小声地喊。那狗却没有听见她的喊声,一眨眼又不见了。开始她有些儿伤感,后来,渐渐明白了什么,脸上慢慢有了些许笑容。但没过多久,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嚷出声,大家这才惊觉她的肚子竟然大了起来。
  
  整个村子沸腾了,这不仅是伤风败俗,更是对祖宗祠堂的侮辱。而更令村里人愤怒的是,她脸上始终挂有两抹淡淡的笑容。大家七嘴八舌找到村长。村长也是族长。他坐在太师椅上安静地听完后,手指不由自主地在八仙桌上轻轻敲了敲,嘴里吐出几字,“国有国法,村有村规。”
  
  她被带入她从未进入过的祠堂正门。里面堆着很多木牌,有开了裂的,有没有开裂的,到处都是灰尘,还有蜘蛛网。几盏香油灯晃晃悠悠。她仔细地打量四周。她看见正欲迈入门坎常来打扫祠堂正房的李伯,她对他甜甜一笑。说来奇怪,李伯忽然一个趔趄,脚在门坎上一绊,整个人立马摔成个狗吃屎。等到有人把李伯扶起,他已经没气了。
  
  围着她的人群蓦地声往后退开一圈。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敢说话。良久,一个白胡子老头扯起嗓子尖声叫道,妖孽啊。这一嗓子可真刺耳。她皱了下眉。村长也皱皱眉,声音嘶哑,男人是谁?她没有说话,冲村长笑。村长额头冒出几粒汗珠,脸色有点白。村长挥了挥手。她被带下去了。很快,她腰间被绑上块磨盘。磨盘很重,她加上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有它一半重。她站在池塘边,静静地看着水面自己的倒影。水面上有鸟的影子,趔趄着。她抬起头,看天空,天空中什么也没有。有人在她身后一推。她像块石头滚入池塘,水面溅起几片涟漪,转眼又是如镜的水面。她好像根本就不曾在这个世上存在过。
  
  过了一年,村里发生了一件故事,可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玩。事情的开始与结束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忽然间就发生了,而且不管人们是否相信,事情确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是村长。一村之长自然威风凛凛,又哪里容得下沙粒吹入眼睛?村里头大小事务无不需由他颌首点头,说出来的话如同铜豆子掉在地上,当当作响。他对自己的权威甚是满意。村子里的日子是平静的,若滩死水,但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毕竟都有口饱饭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问题解决了,其他那些都是鸡毛蒜皮。他经历过那个不管往肚子里填多少东西都不会觉得饱的年代,那不是人过的日子,他嘟嚷了声,倒背双手,沿着村子里头这条坚硬的石头路摇摇晃晃地走动,这是他的习惯,是每日清晨起床后的第一项工作,不管别人如何看,他自己的的确确把这当成了工作。晨曦清澈,炊烟袅袅,吃奶孩子的啼哭声……这是他的村庄,让他迷恋,每一个从黑暗幽深大门内走出的人见到他都会恭恭敬敬向他说一声,村长好。他喜欢这样的称呼,说实话,他差不多快忘了自己原来姓甚名谁。这种秩序让他感觉一切似乎都在掌握之中。
  
  他念过几年书,没有继续读下去,虽说因为穷读不下去,可在他看来,书本上只不过是群无聊的人在说着些无聊的话罢了。读书有什么意思?先被杀头的总是那些读书人。大智慧不会在书本里。他在经过那座祠堂时加快脚步,他舔了舔嘴唇,来到祠堂边的一棵大树下,背转身,懒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树很大,五六个人抱不过来,因为大,里面很空,三四个人可以并排躺着。他露出微笑,从小,他就爱上这玩耍,这儿总有许多蚂蚁,大蚂蚁,小蚂蚁,各种各样的蚂蚁。他起身钻入树洞,诧异地发现里面有个人正用床破被单盖着头仰天而卧。他脑海里迅速转过方圆几十里的一山一木一草,他从没有见过这个人,这是个陌生人。他感到愤怒,这人未经允许就莫名其妙地闯入他的地方。他伸腿开始粗鲁地踢陌生人的身体。
  
  陌生人被踢醒了,立刻抱头屈膝蜷缩成一团,显然觉得痛,咧嘴倒吸凉气,露出背上一大块雪白的皮肤。他没来由地一惊,退后几步,心中暗自一凛。去年村子里闹野猪,围堵了个多月,连根毛都没抓着,后来埋伏在田边灌木,熬了整三天三夜,才在月光下见到那头雄纠纠气昂昂的野猪。那天晚上的月光比冬天里的河水还要凉,那头野猪雪白的獠牙,又比那月光更冷。村里头铳放得最准个头最高手劲最大的王老头的胸膛就是被那牙齿轻轻一划,也就破了,雪白的牙齿因为鲜红的血而惊心动魄。他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一条用獠牙在土地里寻食的畜生牙齿为何还会这样白?野猪被打死了,足足有三百来斤。王老头下葬后的那天,大家分食了它,每家每户都有一大块。大家都吃得兴高采烈,好像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王老头这个人。谁叫王老头只是个孤寡老头呢?
  
  他有些烦躁。他嘟囔着,继续往陌生人身上踢去。那条硕大的野猪最后就是被他们赶到这棵树下,钻入树洞。十多只火铳朝树洞里乱七八糟地放着。畜生竟不晓得出来,就那么撅着屁股硬挨,村子里的狗全部扑上去,疯狂地撕咬。血流了满地。他滑了一跤,跌得鼻青脸肿,这让他更为恼火。他咬紧牙,冲上前,端起铳塞入野猪双腿中间,恶狠狠地扣动扳机。一猪二熊三老虎,都说受伤的野猪最可怕,他当时却一点也不害怕。他第一个钻入树洞,终于明白野猪为何钻不出来的原因。那雪白的獠牙穿透一对赤身裸体正叠在一起的男女,牢牢地钉在树干上。他认得那个男的,也认得那个女的。男人是女人的亲叔叔,都是他这个村子里的。两个人的身子被火铳打得稀巴烂,脸却是好的。他想了想,哆嗦着,往铳里填上火药,冲他们的脸各开了一枪。
  
  他没有再问眼前这位陌生人是谁,又往陌生人身上重重地踢了一脚。陌生人喉咙里嘎吱有声,就回过身,捋了把头发,手往脸上擦去。
  “你是……”,他突然张口结舌,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抖得像一张筛子,下面半截话在牙齿缝里噼哩拍拉响着。他转身往树洞外跑去,脚下一个踉跄,咽喉处一紧,眼前一黑,再也说不出话来。清晨的风从他耳朵里吹进去又吹出来,似乎要诉说什么。很快,村里人在大树边看见他们的村长悬挂在一根枯藤上。非常奇怪,树藤还没有一个人高,他们的村长偏偏就这样吊死在上头。谁也没见到过那个陌生人。
  
  村里人交头接耳了良久,埋了老村长,选出新村长,并沿村子四周劈哩啪啦放了好一晌鞭炮。但这些都无济于事。没过多久,村里的男人一个接一个迅速死去。所有的女人都成了寡妇。女人们惶恐地交换着眼神,开始逃离这座村庄。村子荒芜了。村里那口池塘也很快就干涸了。一扇石磨露出来。没过多久,石磨上渐渐地长出一小堆草,颜色也是白白的。
  
  4
  
  给你讲这个故事的朋友姓吕,叫吕日。
  吕日过去喜欢写一些诗,后来不写了,一心一意与老婆过日子。老婆是幼儿园老师,娃娃脸,挺可爱的,但听说生活作风不好,与吕日未结婚之前与几个男人上过床,听说大腿根部还纹有一个男人的名字。你没有问他为何要娶她,不管如何问,这种问题显然是一种侮辱。
  
  吕日是山里面出来的孩子,人长得挺帅,轮廓分明,就是脸有些黑,印堂老暗着。吕日分配得不好,九O年毕业,学中文,被分到深山里面的一所林场。林场风景很好,房子是当年建“共大”遗下的,整整齐齐两排。四周是凤尾竹,竹杆碧绿,竹叶晶莹,林子里面是厚厚的腐殖层。
  你说,人在里面呆不了半晌,就会觉得有一股子彻底的幽凉泌到骨头里。
  吕日表示反对,说这是死寂,令人毛骨悚然。
  你说,就没有过风吹竹林万籁俱静的时候吗?
  吕日说,我是年轻人,年轻人的血是热的,我还没到枕漱松泉的那层次。携轻风、伴明月、踞山巅,偶发清啸于云边,这确实好听,让人向往。不过,这也得先从那万花丛中走过来。山若没有人的思想的注入,没有一个返朴归真的审美态度,这山便是丑陋的山。我不喜欢附庸风雅。我流过太多汗水。我那个村子里因为采药摔死在悬崖下的人可不少。现在每年也有好几个。山,对我来说,是一头吃人的野兽。
  吕日见你沉默下来,从床头翻出一个练习薄递过来。上面全是他写的诗。笔迹正整,一点也没有所谓诗人的张牙舞爪。
  
  树的影在房子上面
  乡村的夜晚总有着风与大山
  崎岖的路沙沙地响
  忍不住回头看看身后
  终究是什么也没有
  萤火静静地游
  空气中弥漫着麦田的芬芳
  我看见它们正在潺潺流水间
  一滴一滴
  清脆地响
  
  诗写得并不好。无甚新意。字词也稚嫩。但有些许空灵,且真实。这种不停地回头看一看自己身后,蓦然一喜,若有所悟的感觉你也有过。
  你说,麦田是芬芳的。你既然写得出来,为何做不到?
  吕日就笑说你知道我写完后干了啥事?你摇摇头。吕日起身从门背后的一堆乱七八糟的期刊中捡起一本扔过来。封面是一个搔首弄姿的女影星。期刊已经旧了,纸页泛黄,散着一股霉味儿,但仍能看出女影星脸上那些干涸结成硬壳的痕迹。吕日说,我回屋后就一手拿它,一手套弄着自己的那玩意儿。
  你也笑。你也手淫过。你没再说什么,从屋角的瓮里舀出勺米。
  竹林旁边有一处水溪。水极为清冽,据说是泉水,可以直接喝。溪里的石头大小不一,圆滚滚的,颜色漆黑,没有泥巴,很干净。水里似乎没有鱼,有小小的虾,随意翻开一块石头都能见到几只。水寒,手浸入其中便恍惚觉得身体里的某种东西被这些寒意一丝丝拽了出去。你淘干净米,招呼吕日一起把从家里带来的咸肉切好洗妥,找了几根树枝搭成一个临时烧烤的支架,再将厨房里的锅搬出来,开始生火做菜。那天林场里的其他人都去镇上赶集了。阳光挺好,若用王小波的话来说,头顶蓝天如海,四下白云壁立。这茫茫寰宇似乎也只有两个孤独的灵魂。
  
  没多久,吕日去外面打工了,过了一年,回来了,问他在外面混得如何也不肯说,只是嘿嘿干笑。班不去上了,整日在舞厅呆着。吕日对跳舞似乎极有天份,他说这是因为他妈会跳忠字舞。这个你信,当年万民共扭忠字舞,不要说居于穷山僻壤的人,就算山沟里的一头野兽,听见喇叭声后,也会依葫芦画瓢来几下。那时,跳舞在老家算是风靡一时,短短一条不足五百米的商业街,就有五家舞厅,“大富豪”、“青苹果”、“凡人舞动”、“大自然”、“月亮湾”。至于各个单位自办的舞厅更是数不胜数。
  “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蓝天越来越近越来越温柔……”
  吕日在舞厅混了没两个月就与他老婆打完了从认识到结婚的这场“闪电战”。
  你做他的伴郎,一桌挨一桌喝过去,喝得面如金纸,差点儿当场呕吐。那是你平生第一次醉,头疼若刀割,却很是开心。酒是家酿的水酒。在饭店门口摆了整整十二大瓮,那种泡咸菜的最大的瓮,一律用烧着了的稻糠养着。街上平时也有零卖,二元钱一铝壶。酒色看是轻薄,微微的米黄色,喝到肚内浑似炭烧。你见过做这种酒的药引,白色的,与街上卖的袋装汤元差不多大小,不知道是啥成份。据说里面含有许多对人体有害的东西,不过,没有听说有谁喝死掉。也许是慢性中毒。但这不能妨碍大伙儿高兴。
  
  吕日穿着从省城买来的西装革履,样子人模狗样。衣服是他丈人买的。他丈人是握有实权的副局长。大家说吕日狗日的好福气。吕日的爸妈也从山里赶来了。他爸爸盘着腿坐在屋角发愣,他妈妈一直在抹眼泪水,见了吕日的丈母娘,忙不迭地起身,伸出双手,嗓音颤抖说亲家母、亲家母……样子滑稽得很,你却笑不出来。别人或许没注意,你却看见吕日丈母娘眼中掠过一丝厌恶之色,右手食指在吕日妈妈的手掌心轻轻一触,就迅速缩回,嘴里虽然也说着亲家母,脸已转向旁边的宾客。一切闹哄哄的,让人头晕脑胀。你去上厕所。厕所在饭店后面,中间有几间大大小小的房子。你走到某个窗台下,听见吕日的老婆在小声嘀咕,你家那些穷亲戚咋好意思只包六块钱?一桌六十块钱,还不够烟钱与酒钱。你往门缝里瞥了一眼,吕日一脸陪笑说就当喂狗,算了,乡下人没钱呢,烧一车炭还买不到你的一支口红,与他们计较个啥?
  
  吕日的老婆身材很好,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一身鲜艳的火红色的旗袍,让人不敢再看下去。你抽抽鼻子,没敢发出声音,撒完尿,溜回席间,继续喝酒。你包了六十块钱,你应该不是吕日说的狗。酒喝得凶,喝得急。中途又出了几趟厕所,胃里实在难受,吐了好几回,到后来什么都吐不出,只是干呕,仍然难受得紧,就把手指伸入喉咙用力抠。
  
  过了一些日子,吕日从林场调到县城的小学当老师了。夫妻俩恩恩爱爱。吕日每天下班后都会骑着一辆“光阳”踏板车去接老婆。有几次你叫他,他没有听见,卷起一路灰尘,从你身边呼啸而过。你与他之间的来往日渐稀疏。不过,你还是去过他家一次,装修很好,水曲柳贴的墙面、水晶吊灯、乳白色的防罗马门柱的隔断、厚厚的地毯。你坐了一会儿就告辞回家。
  他来找过你一次,并请你在间小饭馆里喝了顿酒。饭馆后门有一个窟窿。风嗖嗖地往里面冲。他对你讲起上面这个故事,神情萧瑟。你没说什么,一个星期后,你离开了老家。过了半年,你往家里打电话,你哥说,吕日死了。
  你说咋死的?
  你哥说,吕日往他老婆身上浇了桶汽油,点着了。别人想上去救,他拿刀砍,大家只好眼睁睁看着他老婆烧死了。那么大的一个人竟然会被烧成不足一米长,真惨。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说吕日怕是失心疯了。
  你说吕日咋死的?
  你哥说,他拿刀往自己脖子上砍,连砍了五六刀,也真下得了手。
  
  你沉默下来。一个人敢自杀算不了有勇气,闭着眼往楼下一跳,傻子也能干,至于吃安眠药什么的,更是小儿科。只有这砍脑袋,自己砍,而且一连砍几刀,倒着实不容易,若往里面深究下去,不难发现一种类似于东洋武士道的菊花美。靠出血自杀是有难度的,颈动脉不是那么容易割断的。究竟发生了什么?吕日。
  你哥见你不吭声,忙咛嘱你,说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没时莫强求。你哥记得很多昔时贤文里的话,时常挂在嘴边,而在学校里学的那些数理化几乎还给老师了。
  你笑起来说,明白,这是吕日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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