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在远处（随笔）
【河北】北野
远处有一个人，一直在漫游，回头，寻找记忆，迷幻或茫然，与大地和万物在一起，触摸回来和消逝的秘密，向生活和死亡致意；在真实的世界上，他不多见，这或者是因为他自己对自己的隐匿？“我和世界构成一种隐情，那隐情也空无一物/只有变幻的色彩、味道和声音”（见韩文戈《空洞穿行》），这些如果能证明，我感觉他是在慢慢放弃破损的肉体，在用自己的影子生活，他模糊、飘荡、寂静、遥远，如同一块云中的墓碑或夜色里流浪的树，独自在那里享乐和出没；他似乎空洞又充盈，似乎此在又悄悄没入远处；他用着一个人的笨拙和聪慧，他不冒充先知的禀赋，甚至比幽灵还要软弱和憔悴；他不用真相说话，因为真相并不缠绕在他的周围；他迷离又无奈，像幸福人生中的一场错误；他在回忆和遥望中引燃自己，如一颗沉默的、流散的星辰，他同时在远处烧自己，烧身体周围的寂静，然后又用自己的身影，挡住了那些燃烧的寒冷的光泽。
远处或者是另一个“场”？能深入远处的人，肯定是一个“异数”（大解语）。当我把他当成远处一个“异数”的时候，我突然浑身颤抖，不知如何才能安抚自己；在现实中，依照我们有限的视野，远处需要安置的东西太多，神秘的、诡异的、过去的、现在的，在尘世中安睡的，在生活里享乐的，在死亡中新生的，在清晰中混沌的，在轮回里清醒的……这个世界，仍然沿用着世界的名义，但有时候，它们并不听从世界的支配，也不听从自己的支配，它们甚至不使用自己的肉体，只使用光芒或黑暗的力量来释放自己，有时它们甚至利用夜色、灰尘和云雾就掩盖了人间的全部生死和秘密；而一个影子飘到远处的人，他肯定是在身体里藏下了无数河川、草木、雷电、灵兽和众多即将来临之物。“尘土掩盖了海伦的眼睛”，尘土同时也掩盖了众多恶和美，但尘土并不掩盖尘土本身，因为它既要用来迎接先知，也要用来运输死者，它还要用来连接远方唯一的道路——新鲜的神灵、沉默的真理、颓废的人间和疾风暴雨的命运都将在此一一找到落脚之处——韩文戈或者也要在其中留下他一个人往返的痕迹？
“艺术是靠着梦想和即将来临的事物而生存”。韩文戈与其他诗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格外敏感于现实和未来之间所化生的那片心灵天地，这个空间繁复纷纭，它贡献的幽灵世界比现实世界还要庞大些，它们中间仿佛弥漫着一场漫无边际的梦，像落日下幸福苍茫的墓地或黎明中新生而无望的天际，其中一颗感动、伤郁、敏锐、疲倦的心灵必须为他一个人所用，他充分依赖了自己的判断和感知，他甚至特别迷信自己的身体愿望和想象之力，他愿意被自己驾驭着向远处走，甚至独自陶醉于其中的寂静和消逝，陶醉于其中那些纯洁而隐秘的力量。
慈悲如果是一种武器，人仍然还留下了心中的喧嚣；慈悲如果是一种气息，我们都会默默顺从于时间的转动。现在回头看，八九十年代似乎已经耗尽了韩文戈的身体？“吉祥的村庄”让他认认真真做了一回大地上的英雄，也做了一回燕山巨大的阴影下反哺感恩的赤子，领受了“新乡土诗”的荣誉之后，他突然就消失了，他一个人去了远处，而我并不知道他真正的行踪，直到他重新以“阿卡”的面目出现，他一个人已经脱胎换骨，而“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却在突然加速，它旋转、混沌、炫耀、利欲熏心，如同一场恐惧的魔术或闹剧……几乎是在一觉醒来，我们的身体和理想就被全部抛弃；对于一个失去自身秩序的人，上帝会派出狮子帮她掘开坟墓，埋葬自己；而对于一个诗人与生俱来的精神缺陷和不安，要由谁最后来给予安慰呢？！这是我的困惑：即使韩文戈心灵中的“服从”能力比现实里的更多严酷事物还要大些，他一个人要如何才能呈现这些无声的抗拒和驯顺呢？尽管这可以被解读为韩文戈惯于“在消逝的事物里激活自己”，但一个人的远处，仍然不排除是一座“炼狱”，这比无数自诩“当下”或“在场”的诗人所迷恋的虚假幸福感和所奢望的“桃花源” “净土” 以及其它抒情目的和理想境界，到底又虚无和寂寞了多少呢？怕也没有人真正为此而考量过韩文戈隐秘的心灵世界！这几乎没有答案，诗歌和诗人自身的基本生存品质和逻辑彼此之间原本就有天壤之别，更何况那些沉溺在短暂快乐和生死边缘的喧嚣人群呢？
这个时候，我就开始怀疑诗人的写作身份，怀疑那些文本背后隐藏的各种技巧和目的，那些天天叫嚣，胡搅蛮缠，标新立异的诗人们，如果能安静一些该多好啊！当我们身边的一切生存都过于真实和苛刻的时刻，我们都收敛一点，虚无一点，像韩文戈那样去写诗，这有什么不好吗？我曾和我的老师白德成先生说起过韩文戈的诗，尤其是韩文戈的短诗，我以为，比之于目前国内有数的那几个最优秀诗人，他毫不逊色，甚至另有独立建树，只是他想安安静静地生活和写作，不耻于自我炒作而已，其实，也恰恰是这一点，韩文戈独立而诚实的生活品质才另有了泥土和金属的成分，有了神话的空间和尘世里那些令人向往、令人平静和喜悦的声响；而认识韩文戈的人和诗，我们就必须要用到身体中荒芜的另一面，那另一面的荒芜，总算是辽阔的干净的和踏实的，它们还未被开垦，仍然藏着无限的幻觉和生机，藏着梦想再生的泥土和大片云朵流过头顶时产生的幸福荫翳。
最真实最恳切的生活态度始终是韩文戈的诗歌品质和氛围，这个时候，他的文字就是直接的、平静的、迷幻的、遥远的，他仿佛带着我们的心（我们的肉体已经被他的诗歌隔开，不再与生活中的那些负重混淆在一起），直接飞过了树顶，飞到了郊外。“一个孩子走下青石江堤，去舀月光，去舀水”，声色迷离，好像一场梦在继续，天堂或尘世派出了一个小精灵，越过了江堤、月光和树梢，慢慢远去，消失如幻觉……这是《半夜醒来》给出的联想，它让人恍惚、出神，身体似乎还在沉睡，而灵魂已经走失，其中的月色、江声、人影、丹桂和柠檬的香气，如此的“天堂”和“苦难”之夜，令人油然而生懵懂、甜蜜、若有所思或怅然若失之感，奇妙，迷离，蜿蜒，既有苦难的微弱提示，也有幸福中悖论的影子，这些文字都小，小如一根手指，它很轻巧地就接通了另一世界。
而《一匹死去的马如何奔跑》则把冷酷的思辨当成了速度，这可以使韩诗迅速衍生出“理趣”，一个故事所重塑的理想由此有了飞翔的双翼，而“我”遇到的一群死马则成了一个庞大的隐喻，其中的“奔跑”只是被诗人自己冲开的一道缝隙——诗歌在自由的心灵里可以为一次安慰恢复幻境，一匹死马要在大地上重新起飞，需要目送的眼睛和心中的草地，也需要一支马头琴的安魂曲把它唤醒，嘶鸣、闪电、雪花、落泪的死马头和被继续的飞奔，这些都再次形成了撞击的力量，那些灵魂的碎片在聚集，那些蹄踏在敲击天空，星辰在大地上轰鸣……我的眼睛仿佛停止在天际：一匹马奔跑的骨架，重新构成了生命不息的回声。这首诗基本上见证了韩文戈诗歌创作的一个规律：好诗不总是文字的，它也需要用迷幻的气息把诗歌本身撑住，而余音消逝之后，一个巨大的诗歌空白所呈现的另一个幻境肯定赋有重生之美，这也符合韩文戈的“我的成长史就是一部对自然的倾听史和对话史”的诗歌审美之说。
“所有的事物都慢一些，再慢一些……像疲惫的马蹄/在水边缓下来/叶片垂落的姿势再美丽一些，死亡也再优雅一些/缓慢的黎明将会重新攀上林梢……像一座缓慢的城/尊贵，从容，懒懒地装满神迹”（韩文戈《慢一些，再慢一些》），在物欲横流的现实风尚下，韩文戈有意在一种独立、缓慢的生存状态中涵养自己的心性，并奢望这种状态能成为一个人生活的常态，自然，遂顺，安静，契合应有的规律，不孟浪，不嚣张，服从“神迹”和它自然而然的安排，倾听，对话，消解，热爱人间的一切风霜雨雪和神所赏赐的美妙生死，像经历一场幸福的还乡之旅，而“一个人内心的丰沛、精神的强度、生命历程的体悟”（韩文戈语），似乎也可以在此得到更多的印证。
读韩文戈的诗，有时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那《凌晨的寂静》和“睡在光的峡谷”中的人，总有孤独莫名的一瞬；以及“我守着一座搬净人烟的空村……与灰烬和旧房屋一起沉睡”，这些都是寂寥的惆怅的，属于命中的前身，都是“控制不住”的流水，尽管无法改变，“我”也甘愿虚度。鸟留在空中唱你遗忘的歌，你留在地上看人间烟云转动，并且幻想：“在晴天，我想拥有三个、六个、九个爱我的女人/她们健康、识字、爬山，一头乌发/一副好身膀/她们会生下一地小孩/我领着孩子们在旷野奔跑”（《晴空下》），而妈妈也活着，锁头、冬生、云、友和小荣都活着，生活重新呈现他们，像植物，从小到大，一遍遍重复，幸福像甜蜜的雨露，浇灌大地，而他们都出生，都得到沐浴，如同普通的草木，摇荡着新鲜的光泽，欢乐和月光同时涨满他们童年的心。这一组境头把我的童年生活也播放了一遍，让我心中疼痛。
韩文戈的《诗歌：400首》，就放在我的床头，我随时都会用它安抚我寂静的心。“从生命体验或者是主题方面看，我又相信一个人的生命体验具有绝对的连贯性，并且随着时间的变化还在循序渐进地深入着”（韩文戈语），对于汉语诗歌，我更倾向于个人生命体验的独立性，这可以让一个真正的诗人与普通的写作拉开距离，韩文戈更多的诗还在不断探索中，他是一个创造能力和想象能力并重的诗人，我愿意期待他奉献更多的好诗，因为他是与众不同的，一个与众不同的诗人，胜过一切千篇一律的平庸诗人，惟其如此，我才愿意相信“佛性、物性、人性、兽性”或者“冥思与禅悟，时间与万物，自然与人类，今生与轮回，永恒与短暂，实相与幻境，有与无”才会在韩文戈的诗中有了审美出处，它才会与韩文戈的“清晰、简单、素朴、本真、实相更接近”。
而我的阅读，或者什么也不能接近，它，只能接近我自己。
2012-6-20 承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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