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写作是给心灵取暖，语言是取暖的器物。但这个器物必须先通电，才能发光发热。语言首先被我们看见，这没错，而有温度的语言才能被感知到，对自己的身心才有效。所以写作首先是为了使得自己获得安慰。当然这个论断，首先也成立于发出这种论断的自我。认识到这些可能是我们写作和评论作品的一种可信任的隐秘前提。
周鱼的诗我今天第一次读到，已足够受其吸引。这种引力来自她诗里的，语言的，生活的，敏感的，等等类似的诸多触角——那种恰好合乎诗性存在的跌宕和起伏。周鱼其人我虽未见过，读其诗，可见其人温婉、安静，和有独立见识。因为在其语言的细腻的周转上，这一点可得到确认。前几日诗人孙文波说我最新的诗歌“文气了许多。这一点也许好，也许不好”，主要还是需要我自己去“把握分寸”。在周鱼的作品里我看到了这种“文气”，亦看到了她对“分寸”拿捏得很好。真正好的作品有生活的现实，也有基于这个现实基础之上的另一部分现实，想象的，虚拟的，文学性的，但也属于现实的内涵。这部分现实的处理才可以显现出写作者的能力，和作品的意义。每当读到这种意义上的作品，我都会很高兴，这种愉悦感来自于对作品本身的尊重，以及对写作者精神的认同。精神向度上的共鸣，在当下的时代，尤为珍贵。现在深圳有点寒冷，不同于深圳之外其他城市的那种寒冷。周鱼这组诗，无疑让我感到格外温暖，是一种可以微微跳跃起来的温暖。
憩园，于深圳飞地书局
2018.1.29
【诗14首】
同 时
墙插入星空，路灯下，一对情侣
靠着墙，在亲吻中分享被对方秘密打开的自己。
有人已经酣眠，在鸟群振翅飞入的黑暗深处。
救护车的嘶鸣，撕开长长一道空气的伤口。
然而——世界，依然被称为“一个”。
一些人死去
一些人死去。我不出声。
我想到这不是属于今天的问题。
它属于昨天，也属于明天。
那些更多的正在死的人，那些
刹那之余的光的移动，像隐形的数字
从一座山到另一座，从这个街区到另一个，
日复一日，它们从来都难以出声。
警察戴着白手套，他们所经过的场所
都是夜晚，沾满雾气，那些手套没有摘下来过，
救护车响动的火光旁，它们无力地垂着，如同
虚无的孪生兄弟们。镜中那个微小的生者
向我投来检查的目光，她的唇一动不动，
把死含在口中，而不能替代出声者。法院
是陷落之处，除了远方亡灵敲响的钟声，再没有什么
催促我调整壁上挂钟的指针。
女西西弗斯
白色的玫瑰们是前几日采购的，在这个早上
空无一人的餐厅桌面上，她们稍显疲倦。
无所事事的女服务生开始觉得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所有的桌椅正在等待着什么，随之一股冲动
跑进了她的身体，让她想要去找什么。
然后她幽灵一样在桌子和桌子之间行走，
这一排与这一排之间，那一排与那一排之间，
最后她明白她要找的只是这寻找的动作，这种行走：
由她切开空气，然后空气完好无损。
父 爱
这粘糊糊的婴孩睡前不愿洗澡，
他帮助她擦拭那娇嫩之处，
用消毒湿巾，那里泛着
淡淡的粉色，柔软又
轻盈，像一朵雏花，
接下来，让她安眠，向
他可能不再存在之处（去那里
继续她自己的甜蜜）。
好像荷叶在夏天明亮的生长之中
轻轻向一朵荷花倾斜身体
为她制造荫凉。那朵荷花则只需
保持自己的色泽，用她的完美作为回馈。
为什么这片叶子在这朵花的
旁边，为什么有些爱抚
与别的都不同，它只是无声地进行，
半透明的消毒湿巾，摊开，
用完，就扔到垃圾桶，
天经地义，像独立于辞典之外的
一个半透明的词根：
没有目的，无需解释。
中国婚姻
从某个雷雨夜开始，灯
忽明忽暗，钨丝坚持着耗损自己。
雷雨不断地降临，但仿佛
某个最后之物不会碎裂，为了证明这一点
不稳的光僵硬地拖着
长长的气。
镂空花瓶
从隐约的视线之中，我看见
那弧度，那弯曲的。
我知道，那丧失的，永远不会消失掉。
它因此才被称为“丧失”。
抽离了身子，却
留出了更多。
看这个花瓶，匠人打造
它其中空着的部分——
来使它成形。多么可怖，
现在，我正望着这部分形状
在自己身上渐渐成功。
望着命运的手在工作。
依然存有一种必要
酒店的窗帘始终大敞，不间断的
碰杯声，我们现在生活在庆贺的
年代，我们生活在和谐的
大棉被里。
老鼠在我们的屋里
只从入夜时分开始偷叫。
每日有一种光泽从我们的每一张餐桌旁
如同一只猫一样溜过去。
我迫使自己记忆那些星子
会咬人的欢乐；
那些尖刻的材质，那些
由黯淡的盘子盛着的；那些黑布上的食粮；
还有牵着我们从一条死巷子
到另一条死巷子的那种蜂鸣之声：
一种独特的惯性让我们
在那些地方戴着白色手套，几乎像
法医寻找掩体。
只是如此（题一张无名摄影）
手风琴横倒在他的膝上形成一个弯曲的波浪，
一个能够随意固定时间的波浪
用齿状的边缘把自己尽量地延展到
不能再延展的程度，他的头
就低了下来，他的肩与头构成的
向下的线条，和它呈持平。
“他名叫什么？”这是个无用的问题。
他没有获得更多，这只是一种开合的能力，
一种生物的无需成本的保留的能量，
而失去的事物和将来的事物全然
不在这里面，哪怕成为脚下的影子。
它只是那一种子宫里或骨灰盒中的“自己”，
而不依靠名字来盖印。只是那种间续在
人生大乐章中突然凸显的低音部。
露天的酒桌旁，他斜侧的另一张椅子上
无人入座。咖啡馆，蓝色透过大门玻璃，
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子，正在把
客人的酒杯收起。
而在转角伸往未名之地的道路
躺着白色的光。
在上海
在上海时总有一个声音，玻璃片
质感，我庆幸它出现在雾霾里，
又滑过地铁站前唱片推车播放的
小野丽莎，像割伤的喉咙掉进我心里。
在南京西路餐厅里的一份意大利面里
它消失，我进入雀跃。暂时它
在后方临座，观察我。
我庆幸那些日子我占据的只是
这座城的一小份微不足道的
荣耀，正如只是占据它的一小份伤害。
但后者显然位于一个更重要的位置。
呼吸的时候可以感受到的位置。
在呼吸里，隐藏那些玻璃片。
我庆幸在上海的那些日子我始终
是在它的外面生活，我从来不曾
成为那“内部的人”，这样我可以
混迹在那些穿清凉吊带的姑娘
和带礼帽的洋人之间，他们
看不出我满身坚硬锐利的鳞片，那么
自由，从商场的正门进入，又从偏门
出来，从偏门进入，从正门出去。
我若是一只鱼，这座城对我来说，
也是一片海。也可以救赎我。
它让我的里面疼得多，消失得也多。
我更害怕的总是，那危险事物的消亡。
祈祷的洪流
车站陷在醉酒般的蓝色昏暗里。
空气是一大块巴掌。
没有人知道我们会去哪里。
两个伊斯兰教女人白色的头巾
像两枚不动的普通的鸡蛋。
但一列长长的火车，在她们的后方，
白色的鳍搅动着蓝，猛烈地流淌。
女祭司的陌生化
咒骂的词、怜悯的词、
尖利的刀、一根温顺的白萝卜，
她将它们集合。
这是她娴熟的技术。
近来的一点变化：
这位女祭司将
这混乱的仪式时间逐年减短，
在最近的这一次，她可以按捺住
语词的燃烧，回到那张沉默的沙发。
这表明在三十年后她开始学习将她女儿
视为一个陌生人那样去爱。
同时我也将接收到她的陌生，
神旨在那里更显著：她把语气磨得平了些，
把表情收到皱纹里，这样我才会感到
她的一些构造我并不熟悉，
我错过她许多的险峻、告急与和平条约，
那些紧紧与我相连的部分。
那些我永远偿还不了的她独立的痛苦。
我从未同等痛苦的痛苦。
她在陌生之中炼着这枚不容忽视的金子：
一种最平凡的痛苦，一种纯粹的真实。
在书写这件事上，我也在学习着
这种节奏，克制一些写诗的冲动，
把那个布袋的带子收得更紧，感觉手上的
重量，里面的东西
在逐渐下沉。
在车站
在一个汽车总站，站着。一切
洁白如新，阳光打在每一辆
等候的车辆与等候的人们身上。
所有现象过于直白，但某种色彩
也许是暗紫色的，闯入我的眼睛，
像绷紧青筋的脖颈与喉头里还未
发出的韵母，它卡住在并因此
提醒我存在，不在这个被明亮笼罩
的现场。出入口宽大如圣人心肠。
一些车子开走，一辆接紧一辆；
另一些车子陆续驶入。看管人员的
眼神如枪口，盯紧所有变化。虽然
板报上的日期没有丝毫变动。一直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缚住我：这里
存在着两个队列——河流被一条
石头连成的脊背分开的两方，
在微妙的落差间朝向相同的方向，
惟一的方向，带着地球引力决定的
紧迫。当我还没弄清楚这一切，
那辆我应该上的车（二十分钟
以来一直停在角落）此刻开始发动了，
这只沉睡已久的兽突然被什么叫醒，
喘起气来，抖动着硬身子走出
它过于娴熟并炽白的阴森，向我
逼驶而来。那一瞬间，泪水像一群
外来的小生物在瞳孔前聚集，
我知道了——另外的事情也就是
这样：总该发生。我知道了，别
企图一直傻站下去，别怀揣侥幸
也别过份担忧—— 那里，巨大的、
无限的车站，那里的时刻表，总在
那儿，我也许害怕的，却必须
接受的。上车，接受它。
致 命
她将在晚年的一天再次想起
与年轻时的她在一起的男人，
将忆起他们，不仅仅是忆起他们之间的
那些爱与被爱的细节，那出走又
和好的故事，那些争吵，肉体的结合。
还将忆起的是一种没有情节之物，
那把他们在第一时间联系在一起的——
此后在所有的纽带拉紧时总是首先绷紧了，
在所有的断裂后也依然不会断的一种无形的存在。
这只属于一个人一生中的年轻时代。
每逢夜晚开始生长的幼小的兽，
还未被驯服，它的眼睛里
闪烁着最纯正的柔光，可用来寻找爱
与伤害，寻找所谓的一生。
少女拎着外卖食物，像只鸟跑过雨后的马路。
她的白色围巾向身后飞扬。绕着她的脖子。
街道肃静、清洁地过分，
但她正不被自己察觉地冲破某场茫茫大雪。
她正掌握着那致她命的。
那个时刻
那几年她满脑子想的是离开这个地方。
她觉得有一部分东西
从出生那日起丢失在另一个地方，
需要找到她才完整。她那时
虽从未确认，但某些时候一定是这个念头:
“在未来，那个时刻，圆满
会如约而至。”
埋伏在大脑的阴影处
不被察觉地支撑她
度过那些差点自绝的夜晚。
现在她正处于对过去而言的未来，
但没有什么“那个时刻”。相似的夜晚
还会偶然地来临，但她
已经不再依靠那个曾经存在的念头，
不再有什么“丢失的东西”，她在走过了
一些不同的地方之后，她知道了。
只有那轮清澈的、缺角的月亮，
街心旋转的风，擦亮的酒杯，
只有厨房里的盐与甜果酱。
只有无声的哭泣在她入睡前航行的
小船上。只有清晨缓缓张开眼的含羞草。
这些是从未有过缺失。是完整如初。
周鱼。女，1986年生。祖籍福建。现居福州。作品散见于《诗刊》《诗建设》《福建文学》《青春》及民刊《元知》《走火》等，也入选某些诗歌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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