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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诺:真情告白之孤寂的深渊(短篇)

 我是一个孤寂的人。夜晚的大部分时间我都花在了电视机前。我爱看的节目有《前沿》(Front Line)、《发现》(Discovery)以及《国家地理频道》(National Geographic Channel)。每天晚上我都如一尊深陷在沙发里的泥塑般一动不动,任眼前变换着一幅幅图案,一条条色彩,如长蛇般扭动交错,翻滚更替;又如飞舞在半空中的乱纷纷的萤火,美丽异常。我的耳边充斥着梦幻般的低语与吟唱;它们如悬浮于我周围的一条银色的链,闪着晶芒的、奇异的光。

    一天晚上在我随意更换一通频道之后,一位穿着白大褂、长着黑白相间大胡子的外国男人(我猜他是美国人。果真如此)正用我听不懂的英文说着什么。荧幕下方,则显现出他所说话语的大意:“……当我们俯视黑暗的深渊时,我们应该有足够的力量保证我们自身不被深渊所吞噬。”大胡子男人消失,荧幕上出现了一张放大的黑白半身照片;那是一个男人,三十岁左右,戴方形眼镜,脸形线条分明,头顶微秃,系着领带,从衣服的领口上可以看出是西装。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是一个普通的人。从外表上看丝毫不引人注目,但谁能想到,正是这位貌似普通的人犯下了一桩骇人听闻的血腥罪行呢?”于是,那张脸在我眼中似乎立即起了变化──你说不出这变化究竟发生在什么地方,但你可以明明白白地感受到──好象平添了几分凶残,几分狡诈,几分冷酷。那张脸上的一双深色眼睛无畏地直视着荧幕空间之外的某个地方。它正在告诉你:记住,我是一个杀人犯。
  
    有些人的脸使人过目难忘。这种人仿佛天生具有一种特殊的禀异;他将他所有的能量与思想都隐藏在那张面具之下,但掩饰不住的光芒却时时从面具后面透出,宛若风雨交加之夜在野地游移的灯笼──据说只有同类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捕捉到这种内在的禀异,靠着一种本能间的相互吸引所进行的不自觉的辨认。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如果在万千的人丛中突然发现了一个与你相似的人,你会有何感想呢?
  
    据说这名叫爱德华·浦莱德(Edward Pride)的人犯下了如下罪行:1963年3月14日凌晨,巴尔的摩33岁的男子爱德华·浦莱德在用枪一一枪杀了他的家人──父母、妻子、儿女之后,将他们的尸体陈放在宽大的客厅内。他留下了一篇关于他为何杀人的宣言告白后,循着夜色消失了──恰如踏露而行的幽灵。唯一的痕迹便是他留在华盛顿郊外的一辆黑色汽车,里面有能证明其身份的一切证件。而此时,已是案发后一月之久──邻居在将近一月之内未见有人出入于住宅后,终于报了警。警察破门而入,在阴森腐败的大厅里只闻到一股股恶臭,以及干涸在地板上的黑色血迹,用窗帘罩住的一具具尸体。警方发现了那篇自白,确认了凶手的身份后发出了通辑令。而此时的浦莱德宛如蒸发在空气中的水汽,了无踪影。二十三年过去了,一筹莫展的警察求助于一位雕塑大师。这位大师以浦莱德驾照上的唯一一张照片为凭据(即电视中所展示的那一张),将敏锐的判断与惊人的想象发挥至极致。他塑了一尊凶手在二十三年后可能的半身像,并拍照复印,散发至全国各地。一段时间过去了,有人给警方打来电话,声称某人与这张像片中的人很象。于是,匿伏了二十三年之久的凶手终于被绳之以法。摄像镜头是这样展现这一过程的:当一群全幅武装的警察气势汹汹地闯入爱德华·浦莱德──现今的梅森·威尔奇(Mason Welch,一位受人尊重的广告设计师,业已娶妻生子,有一幸福美满的家庭)―──位于洛杉机的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时,如今头顶全秃,身体发胖,架着黑框眼镜的凶手讶然地从电脑前回过头来,慈祥的脸有一瞬间显得十分可笑──似乎惊讶的表情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张注定安然的脸上。在爱德华·浦莱德被前簇后拥的警察押出大门时,我见到这位二十三年后的老人似在瑟瑟发抖。等待他的,将是铁窗后的无穷无尽的岁月。

    警察由此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任何罪犯,无论是多么狡猾,多么残忍,多么变态,  只要被那只无处不在、有着尖端技术与精密仪器作后盾的隐形铁手掌握了蛛丝马迹,那么细线就会收拢,真相就会显露,散乱在地上的沙粒会逐渐聚集,显出原形。

    我凝视着荧幕上再次出现的那张脸:这张脸有着不同寻常之处。我一直绞尽脑汁地苦苦思索:这什么这张脸会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难道仅仅因为它的主人是一个杀人犯?心理上的错觉往往会导致判断的错误。当一个人被告知他是个小偷时,他的容貌立即就会被罩上一层鬼鬼祟祟的感觉;而在一个人被宣判为无罪时,所有错位的感官又都会自动复原。
  
    这是一张坚毅的脸,不乏精明,甚至冷酷。但他为什么要杀人?他在那篇警方一直语焉不详的自白中究竟写了些什么?他杀人我可以想象,但在猫捉老鼠的游戏中,他感到过害怕吗?哪怕一丁点儿的惶恐与自责?在那巨大阴影的笼罩之下,他怎么有能力直走到今天?他的内心是否因为恐惧而抽缩颤抖?人皮之下的另一张脸是否正努力挣脱着羁绊,要在血肉横飞中喷涌而出?
  
    他写下了什么?这是一个谜。或许我就是那个破谜的人,在一张白纸上乱涂乱画。于是就有先知说,你所写下的,将会是你命中注定的。

  
    1963年3月13日清晨七点十分。爱德华·浦莱德走下自家房屋的台阶时,天空飘起了小雨。他习惯性地望了望天。一片愁云惨淡。阴沉沉的灰色铅云逼近着枝叶沉重的树梢;一只不知名的鸟低飞着掠过草坪,在潮湿的空气中划过了一条水线。
  
    他将车开出车库时,妻子惯常地出现在门口。三十五分钟后,她将开着另一辆奔驰送九岁的乔治与七岁的安娜去学校。她象往常一般以手示意并送上适时的微笑;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不过是保持近十年的老习惯罢了。打从他结婚后第一天上班时,苏珊就裹着白色睡衣,睡眼惺忪地靠在门边,嘴角含笑地为他挥手送行。她那慵懒而可爱的姿态,于某种意义上暗示了她确是一位称职的妻子。
  
    他走进公司的大门时壁上的挂钟指向了七点四十。空旷的大厅寂静无声。空气中隐隐有着隔夜留下的消毒水味道。早到是他的一个习惯,也是他得以器重的原因之一。他向电梯下走去;他的办公室在十八层。在这个庞大组织的运行中,他不过是其中一根比较重要的链条(在这根链条上还有着更小的螺丝钉;那是些无足轻重的人物。一颗坏了还可以用另一颗来替代。而如果一根链条坏了,那就得花更多的功夫来折换);抹上了润滑油,运转得力,从不出错。他的上司、同事以及家人对他现在的这个位置都很满意。要不了几年──也许再过三、五年,他就会变成一根更大的链条。这得取决于他个人所进行的努力与所做出的成就。
  
    秘书于八点正准时出现办公室。她为他端来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以及一些文件。下属职员已陆陆续续地各就各位。他坐在四面都是玻璃的办公室中,心不在焉地翻阅着那些资料。这间办公室就象一间活体展览室;一举一动都如正在上演的无声喜剧,尽收众人眼底。坐在这样的房间里,就得学会克制自己;举手投足间都得注意分寸,因为这是舞台的中央,视觉的焦点。不过他已习惯了这种感觉;最初的拘束与不安已渐渐远去,恰如在黑夜中奔驰而过的列车,只留下凄厉的呼啸与冷嗖嗖的寒意。
  
    现在他已懂得如何在下属的眼前做出一副有条不紊而又高效率的姿态。此刻,他坐在办公桌后,注视着摊开在桌上的文件,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一次扑面而来;如潮水漫过枯涸的河岸,润泽了那些散乱在河滩上的冷白的卵石。白纸上的文字与符号如蝌蚪般跳动游走。渐渐连成了一片;他已不记得这是第几次的不能自已;周围的空气如游水般浮动,喧哗的人声在逐渐裉去,晃动的人影如雾中水滴,泛着些许亮光,成为模糊暧昧的背景存在。对这样一个冷静而有条理的人来说,这确是不可思议的事。爱德华·浦莱德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他从不允许自己的感觉游离于自己的理智之外,哪怕一秒钟。但最近一段时间,他明显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的某些变化;那绝不是增添了一条皱纹或脱落了一根头发,而是另一些不为人知的激动人心的秘密。
  
    也是在这么一天,这么一刻,当他凝视着雪白纸上的黑字时,他的感觉突然背叛了他的理智。他的眼睛在这些符号上空洞地越过却不知道它们的意义何在。奇怪的是,在那一瞬间,他并不感到惊惶失措却仿佛这是自然而然、天经地义的事。他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情景:一团夹裹着烈火的光焰在以光的速度穿过一条黑暗的隧道。美丽的光、火、热度;阴影的重叠、交织;深不可测,一往无前。一些记忆的碎片,一些模糊的场景,一些散乱的词句,一些琐微的感受,组合,闪现,都是一瞬。无以表叙。他又想起了小时候他在动物园看到的一只黑豹。在此之前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动物。这只体态优美的猫科动物有着缎子般光滑发亮的黑色皮毛,它趴在一根横木上,懒洋洋地在阳光里打瞌睡。浦莱德站在栏杆外面,入了迷似地盯着它:它是如此的闲适,又是如此的优雅。就在他目不转睛之时,仿佛无形中有人作了一个恶作剧,又仿佛出于冥冥中一种力量的召示,黑豹突然睁开了眼睛;张大了嘴打哈欠。爱德华·浦莱德于慌乱中后退了一步。并不是他害怕这头动物,而是他看见了某种东西──在他看进这只猫科动物浅色眼睛的同时,他感到一阵惊慌。有什么还会比一只黑豹的眼睛更深邃、更诡异、更神秘呢?有人说:一个人在其一生中如能有一秒钟的时间得以窥见真理的面目,那么,他都是一个幸运儿。时过二十五年,当爱德华·浦莱德隔着时光的河流回望那一刻时,他突然领悟到时间跟他开了一个多么阴险的玩笑:如果说二十五年之前他已接近那伟大事物的边缘,那么在二十五年之后,他才真正得以进入那条光辉的隧道(里面充斥着令人失明的亮光以及令人窒息的炙热。滚滚热浪卷集着点点火花在半空飘摇)。如果二十五年前他能明白这一切,那么一切的一切都将重新改写。现在,他终于看见了黑豹面具之后那张没有面目的脸;但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他并未觉得怎样的悲痛;他甚至没有感觉到他的眼眶在逐渐湿润。泪水顺着他的脸颊缓缓而下,滴落在白纸上,浸润开来,形成了一个半透明的凹陷。

 他没有将他的发现告诉任何人;实际上任何人也无法分享他的发现。那天晚上当他如往常般沉静地用完晚餐后,他没有如往常般缩进书房,而是披上外套,拉开前门,沿着种满樱桃与山茶的小路溜达了一圈。他缓步走到半英里之外的小山坡上,在那里可以看见自家的那幢灰黑色的、一式两层的住宅。历经风雨的墙上攀满了爬山虎。每有风过,层层叠叠的枝叶便如波浪般起伏不定。屋前有一片很大的草坪,每至夏日黄昏,便有成千的蝴蝶隐匿其中,每有人过,那些美丽的昆虫便如牵线的木偶般翩翩惊起,萦绕在人身边,久久不肯散去。当然,这些细节在远处是看不见的。这些景物存在于他的想象中,栩栩如生;只要拧开那个开关,所有的信息便会源源涌出。他一边信步漫走一边想象着此刻他的一家人在干什么:满头白发的父亲戴着老花镜在门边的摇椅上一字一句地读报纸;满面皱纹的母亲就着一盏台灯缝着一件旧上衣;乔治在他的屋里一边做作业一边听着摇滚乐曲;安娜坐地高板登上弹奏着不连贯的乐音;而苏珊,则一边翻着流行杂志一边看电视,同时嘴里还哼着一支不成曲的小调。当他推开前门时,他看见父亲正摆弄着一支1952年造的打火机;母亲系着围裙正在烘烤着一箱喝茶时用的小蛋糕;乔治与安娜在客厅的地毯上翻滚,为了一张卡通图片扭打得难解难分。苏珊手中拿着一只蒸汽熨斗转过身来,嘴里咀嚼着口香糖同时说道:回来了。有时,生活也会跟人开一个小小的玩笑。
  
    一连几天,爱德华·浦莱德都沉浸在一种恍惚迷离的状态中。他小心冀冀地控制着这种情感,努力不让他人看出他与平时有什么不同。现在,每天晚饭后他都要到附近走走。苏珊对于他的新习惯自有其合理的解释:紧张的大脑在工作了一天后需要适当的放松;而这又会促进脑细胞在余下的时间内更有效地发挥作用。有一天,当浦莱德往回走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钻进了他的脑中:如果我就此离开;现在──永远地离开──会怎样呢?他停住脚步,犹豫不决。在他十几年的读书生涯中,他做过数以千计的单项选择题。面对一条条既定的选择项,他只需在其中一项前打“∨”或填上字母就行了,简单、明了、直截。幸福是什么呢?对一般人而言,幸福就是本该如此,自然而然。包括他的出生,他的求学,他的婚姻,乃至他的将来。他的父亲替人做了一辈子的帐,下班之后还揽下额外的活计工作至深夜,为的就是多赚几个钱,在每一个星期天可以吃上一点儿煎牛排;他的母亲卖了一辈子的点心,以至于身上总有一股油腻腻、甜乎乎的味儿。为了省下每月的小费,她的内衣全是旧衬衣改做的。在经过这么多年的省吃俭用后,他们终于熬出了头,可以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享用儿子给予他们的回报了。他与苏珊是在一次乡村舞会上认识的。他们在冒着泡沫的啤酒与略带几分忧伤的吉他中翩然起舞;那时他穿着一条白色长裙,露出美好的双肩;金色的长发扎着同色的缎带,柔顺地披在肩头,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他为她的笑声所吸引,认为她就是他找寻已久的梦中精灵。在正式约会了几次──看了几场电影,吃了几顿晚餐──交往了大约半年之后,周围的人认为他们结婚的时机已经成熟,他们结了婚;在认为该要孩子的时候,又有了乔治与安娜。他完全可以想象他的晚年:时时关心留意他的胃部与体温;每周去俱乐部打高尔夫球,吮着一杯不加冰的淡酒与一帮同他一般年纪的老头子聊天;每至黄昏与苏珊相互搀扶着散步。一段五百米长的路要走上半小时;太阳好的时候在阳光里假寐,那神态就象一位慈祥的老奶奶。乔治与安娜已长大成人,各自成家立业并成为受人尊重的人士。他们回家的日子会使空气中充满节日的欢乐;就象现在他加薪的日子会使家中的圣诞节提前到来一样。孩子们可以得到他们想要的礼物,妻子的抚慰也愈发的温柔。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天衣无缝。他受到过规定而必须的正规教育;他工作出色,成绩突出,颇受上司的青睐与下属的敬重;他尽到了一个做儿子、丈夫、父亲应尽的责任,完成了社会规定的必须扮演的角色。他收入不菲,而且以后会挣得更多;他拥有令人羡慕的住宅,而且以后会变得更大,更舒适;他的汽车也会越来越精致,越来越豪华。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了;每个人都心满意足,认为这是他应做的份内的事。对此他也非常高兴。还有什么比满足家人的需要更让人幸福的呢?但如果──如果这仅仅是假设──他一去不复返,会发生什么事呢?现有的平衡会被无情地打破,如下坠的玻璃不可遏止;幸福的感觉荡然无存,每个人都会惊惶失措,纷纷问道:发生了什么啦?他的父母会寝食难安,迅速老化;他的妻子会忧心似焚,以泪洗面;他的孩子将失掉往昔的欢笑,清亮的眼底蒙上一层永不褪色的阴影。更糟的是,他们不得不搬出那幢居住多年的住宅,卖掉漂亮的汽车,靠银行里那笔为数不多的积蓄过日子。对他们而言,一切将会是噩梦;而且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他就此消失的真正原因。贫穷使一切都变了样:自私的天性得以复苏;仇恨的种子在他们心中滋长;抱怨的情绪在空气中漫延;猜忌与妒忌将使他们破口大骂,大打出手。快乐的时光如漂落在水上的花瓣,成为吵闹间歇仅供回忆的资料。想到这儿,他摇摇头,重新迈开脚步向家中走。
  
    但一个念头只要出现过一次,就会鬼魅般如影随行。在近两个月的时间里,爱德华·浦莱德竭力要将它忘掉;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也以为自己真的将它忘掉了。一切似乎都回复了原状,与过去没什么两样。
  
    一天晚上当浦莱德走出书房打算到厨房里喝一杯时,正在看电视的妻子突然转过头来说道:亲爱的,这多可怕。电视上正在播一条新闻:新奥尔良一位结婚多年的贤妻良母在一个星期天突然用一把切肉的刀将她的丈夫、孩子一一杀死。然后她将凶器埋入屋后的花坛里,用清水洗净身上的血迹,镇定自若地去警察局投案自首。据她自己声称,杀人时她清醒异常,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妻子说: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太可怕了。这世上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了,我可受不了。霎时,仿佛一道焰火划过了黑暗的天际,五彩缤纷地在寂静而空邃的夜空缓缓绽放,然后下落,消沉;沉积在水底的气泡因为空气的震动而慢慢上升,浮出水面。这种感悟确是一瞬间的事,而且难以言传。他第二次得以窥见真理的光辉;可惜的是,他永远无法将这秘密与人分享。任何人也无法领略或懂得在那一刻,他的心灵是如何地因为激动而颤抖;那是面对伟大事物时的敬畏,欣喜与感恩。一阵热血涌上他的脸庞。他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闪着耀眼光芒的火鞭在狂乱地舞动,迸溅出触目惊心的火花;炙热的岩浆四处翻滚,蠕动着致人死命的、不祥的光;滚水似的血液不断膨胀,沿着雪白的四壁倾泻现而下……浦莱德,浦莱德……他突然被一种声音所惊醒。掉转头,他的妻子正关切地望着他:浦莱德,你没事吧?你的脸怎么这么可怕?作为掩饰他说道:这的确令人不可思议;现在的人都是疯子,最好不要让孩子们看到。
  
    要实现预期中的计划并不困难;关键是采取怎样的方式。就象以前他为自己订下一条条的标准与规则,然后再一条条地强制性地去征服与完成。他不缺乏力量;他对自己充满信心。任何事情都会有一个结果;这个结果存在于他最初的意念中。他自己本身不过是这个过程的负载者;他所做的一切都将使他奔向那既定的目标,不管发生过什么,或是将发生什么。那秘密而伟大的一刻终将到来;他终于可以再次成为他自己。哪怕将自己放逐进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也在所不惜。
  
    但关键是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对这个问题他做了仔细的考虑。流血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流血可以看成是一种救赎,一项必须的仪式。如果欠缺了这一环节,那么这件事本身,整个的就是一种不完整。在排除了其他可能的方法后,他想到了匕首与手枪。究竟用哪样,他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在他的想象中,匕首集聚了更多的原始意象,有着更多的宗教意味,因而也更接近于神圣的境地。但使用匕首必须有很强的承受能力;一把刀刺入一袋面粉与戳入一个人体,那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而他怀疑自己是否有那样强大的承受力。(实际上他忘了在最初的恐惧过后,野蛮与残忍的本性会被反抗与血腥最大限度地激发起来;杀过一次人之后,就不会再惧怕第二次)所以,他最终选择了手枪。(在他书桌右边抽屉的最下面,乌黑锃亮,配有大发子弹)他记得他最后一次打枪是在七年以前。那时的感受是这样的:当人举起手中的枪时,所有的物体──无论死活,在前方都类化为目标。人报能做的,仅仅是瞄准与扣机。

    他下定了决心。
  
    他决定在家人熟睡时动手;也就是夜深人静之时。他记得不知从哪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向一个人开枪时千万别看他的眼睛;否则那会叫人发疯。也许垂死之人的眼中会闪出某种近于智慧的光芒;照出黑暗深处的、平日无人知晓的影子。
  
    现在,他认为在想象中预演了上千次的那一天已经来临(或即将来临)。他将独自承担那严峻的一刻。他抬手看看,时针与分针重合在十二点。他合上文件,拎起公文包,走出办公室时向秘书交代了几句。他乘电梯来到底层,随着人流来到大街上。纷飞的细雨不知何时已经止住,青灰的天空开始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亮色。他步行来到位于两条街之外的一家银行,在办理了相关手续后取出了为数不少的一笔款子(他以什么理由支出这笔钱而不引人怀疑这至今是个迷;这笔钱的具体数目是多少我亦不得而知)。在回来的路上,他买了一盒便当。(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是:一月之前他已为自己做出了休假的安排。十五天过去了他却没有出现。他的老板每天给他打十次电话;在第八天终于放弃了努力。有意思的是,他给自己隐身定下的期限是十五天;而警察比他预想的要宽宏大量。他们给了他额外的一份)
  
    下午的时间在胡思乱想中很快过去了。因为路上塞车,回家时比平时晚了十七分钟。在与家人一一拥抱后,他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他把装钱的公文包放进书柜,换了衣服后下楼进了饭厅,坐到椅子上拿起当天的报纸浏览起来。
  
    用餐时的气氛同往日是一样温馨而友好。父亲依旧把汤汁溅到桌面上;母亲唠叨着邻家的狗又到草坪上撒尿;乔治数学得了第一嚷着要买足球;安娜想进艺术之家学唱歌和跳舞;苏珊一边照应饭菜一边说着今年夏天的计划,她想去夏威夷或里约热内卢,并说这对丈夫的健康也有好处。
  
    爱德华·浦莱德透过镜片注视着这一切;他静静地告诉自己:记住,记下这一刻吧。将它深深地镌入你的脑底──那最黑最深的底层;忘记是不可能的。在今后的岁月中他将时时记起这一刻;宛如茫茫黑夜中一道不断闪动的灯柱,循着这道微弱的光芒他将不断向前飞去。如同飞蛾打向明亮的火焰,以仪态万千的姿态去拥抱那不可抗拒的死亡。这时,那只黑色的豹子又一次在眼前出现:在没有月亮的深黑的密林中,在树与树之间隐没闪现;晶芒的眼睛于穿梭中时隐时现,如悸动的鳞蓝的火焰。
  
    官方说凶杀的时间发生在14日凌晨零点零几分(三分?四分?五分?六分?听见枪声的人说他已记不清了。令人奇怪的是他们为什么在当时没有立即报案?这是这出事件中唯一的,真正令人费解之处),那是不对的。爱德华·浦莱德籍口要处理一批紧急文件而在书房呆到深夜。他坐在书桌前凝视着投射在墙上的巨大阴影,聆听着周围的响声:四下里一片寂静。当放在桌上的手表的时针、分针、秒针重合至“12”上时,他拉开蓄谋已久的抽屉,拿出那把暗底里抚摸过多次的手枪。他查看了一下是否装上了子弹,然后站起身,起出书房;他在黑暗的走廊上熟悉地移动着脚步,来到走廊尽头父母的房中,站在床边,用枪抵住头部各开了一枪;他幽灵般移入乔治与安娜的房间用同样的方法了结了他们的性命。(被枪声惊醒的安娜猝然间支起了上身;对着那黑糊糊的身影他冷静而又有节制地开了一枪)他转身朝最后的目标走去半路上碰到了踉跄而出的妻子,白色的睡衣如蝴蝶的翅膀向两边张开。看见浦莱德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这是怎么回事?她问;同时两臂伸出似要与他拥抱……枪声……

    事隔多年之后,当爱德华·浦莱德掉头回望这一刻时,他仿佛看见他镜片的闪光映出那个女人仓惶的身影;当子弹如影片中的慢镜头般从枪膛中射出,在空中沿着一条笔直的路线钻入他美丽的脖子时,皮肤开裂,血液如鲜艳的花朵喷薄而出;在她倒下的那一刻,她眼中的惊异尚未来得及转化为恐惧。他走上前,用枪对准她的脸,毫无怜悯地打完了最后一发子弹。
  
    他孤零零地站在走廊上掉头四望:一切都结束了;这事就这么了结了。他将枪随意扔进某个角落;接着将尸体一具具地拖下楼摆放在客厅中,成一条标准的直线,并扯下窗帘盖在他们身上。这其间他停下休息了两次。一次三分钟,一次五分钟。
  
    他复又上楼走到书桌前,扭亮台灯。坐下来之前看了一眼时间:零点四十一分。他拿起钢笔沉吟半晌然后在一张白纸上飞快地写起来。那些词句在他脑中徘徊了许久。此刻风积云涌般倾泻而出:他想写下他的发现,他所看见的以及感受到的。那种激动,那种颤栗……一种美。但他写下的第一句话却是:我是爱德华·浦莱德,我杀了我的全家;他们已经堕落,并且无可救药……
  
    3月14日凌晨1点13分,爱德华·浦莱德提着公文包走出他的家门。夜风越过密集的丛林来到他身边,空气中散发着寒冷的清新。这时,他又看到了那只美妙的,不可思议的动物。它冲过漫漫黑夜向他奔来,黑色的皮毛在黯淡的光线下闪出诡谲的光。它奔跑得无声,速疾而又有力。带着一种几乎是不动声色的宿命。他注视着它的接近──无限制地接近──他甚至可以闻到它身上散发出的一股寒夜惯有的凉意。

  
    爱德华·浦莱德对于他所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年老体衰,时日不多的凶手伏在一张简陋的木桌上,借着从铁槛外透过的一缕光线写下了如下文字:“我感谢命运对我的眷顾。对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重新获得的二十三年更加重要呢?我已做过了我想做的事……每一个有落日的黄昏,晚霞在天边编织;一群群飞鸟嘶叫着飞向它们的巢穴。我坐在屋外的草地上注视着夕阳的缓缓下沉,心中充满了一种和详的宁静。在那个没有星星的夜晚所发生的一切对我而言是如此遥远;在明亮的阳光下,不过是梦中幻影,雾中水花。我甚至怀疑那一切是否曾经真的发生过?也许它仅仅存在于黑夜深处。在那里,秘密的波涛拍打着黝黑的礁石,巨大的声响在海面上久久回荡……”
  
    没有人看到过这些词,这些句子,包括我。我所记下的一切都不过是我的想象;在想象存在的地方它们才会显得几许真实。对我而言,那些华丽的文字如同夜空下的喷泉,在灯光闪烁中不断变幻喷突,射洒抛散,形成一道飞似的水雾;那些细小的水珠弥漫了整个空间,无限扩大;它们在空气中自由地飞洒,在视力所及的范围外永远存在。

1999/5/2—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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