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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诺:奥尔甫斯和他的黑色丛林(短篇)

 光,一束,又一束,而后
  一千束光从天而降。
  ——Wallace Steven
  《弹蓝色吉它的人·十四》
  
  我常常这样想:也许,我是这世上最无聊的人了。
  
    无聊的人怎样度过他的生活?这是我一直苦苦思索的问题。(或是我这类人所面对的难题)一般情形是这样的:无聊人患有时间恐惧症。因为他不知道如何打发他的时光,每一秒每一分的流逝对于无聊的人而言都是一种折磨,于是无穷无尽的分分秒秒的重叠便成为永不结束的酷刑。时间成为循环往复的陷阱(大张着嘴等待牺牲品),无聊的人身陷其中而无力自拔。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失去了我的睡眠。一开始我十分高兴。尤如一个人不吃东西即可活命一样,没有睡眠意味着我拥有比别人多一半的寿命,我有别人双倍的时间去做我想做的事。有一句广为流传的名言:时间就是金钱。这就是说:我比最有钱的富翁还要有钱。我有他们永远无法赚取的money,大把大把可随处抛掷的时间。我就是时间的主人,自己的国王。
  
    但这种沾沾自喜没有维持多久我即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尤如一个毋须吃喝即可活命的人,虽可节省钱财但同时亦是一种无可弥补的损失。抛开失去功能,逐渐缩小的胃不论,不能品尝美味的食物本身即为一种不幸。设想这样一种场景:众人皆围坐一桌卖力地吃喝,而不能吃东西的人则独坐一旁愁眉苦脸。尽管他想吃,很想吃,但他不敢吃。因为食物一入胃部即会反刍呕吐,而在丰盛的餐桌上这将是多么大煞风景的一幕。同样,在失去了睡眠之后我才深谙拥有睡眠是一种多么奢侈的幸福。每每别人酣然入睡之际,我只能无聊地大睁着永不疲倦的双眼胡思乱想。惩罚又加剧了几分,而我为什么要遭此噩运?在三个夜晚的思考之后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我一出生便注定了要倒霉。
  
    我在一个本子上记数字,记下在经过了多少个夜晚之后我依然毫无睡意。为了度过漫漫长夜,我为自己安排了多种活动:悉习梵文;阅读最艰深的哲学著作;遍做高等数学习题;研究时空隧道的秘密入口;写关于人为什么不是由猿猴进化而来的论文。我曾在黑夜中漫游于这个城市的边缘地带,在昏暗的灯光下想要踩住自己的影子。我坚信:只要我能踩住它,哪怕一点点,我便拥有了某种神秘的魔力。但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我一次也未能如愿以偿。我亦曾尝试着依靠同女人性交来发泄过剩精力,从而迅速入睡。但我不能忍受完事之后另一具躯体在我身边大模大样地睡觉,这会让我妒嫉地发了狂,保不准会干出什么疯狂的行径。一天晚上我正专心地读着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突然之间我听到了某种声响:一种有节奏的咚。咚。咚。开始我以为是陌生人的脚步,便抑制住愈见急促的呼吸静待意外事件的发生。但随即我发现这竟是我的心跳:一下,一下的咚,咚,咚,尤如空大房间内呆滞的回响,一种垂死的无助的挣扎。就在那样的一刹那我明白了:我就要死了。我已时日无多。
  
    为了保命,在失眠了444天之后,我去见医生。
  
    第一个医生说:去做检查。我说:我失眠。我不需要做检查。医生说:失眠是全身器官机能的失调,所以要做检查。我说:失眠与神经有关,与器官无关。我不做检查。医生说:你不做检查我怎么知道你得的什么病?我说:难道你不明白我的话?我已告诉你了,我失眠。医生说:你不做检查我怎么给你看病?我说:莫非我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是人话?
  
    …… ……
  
    第二个医生说:你脑子有毛病。我说:我失眠。医生说:你需要动手术。我说:失眠怎会动手术?医生说:难道你不知道?人的大脑由两部分构成——黑暗区域与光明区域。黑暗主宰睡眠,光明主宰非睡眠。在黑暗与光明之间有一条细细的通道,只有在显微镜下才依稀可辨。正常人凭借这条通道在这两者之间来去自如。但因为你脑子里的那条通道断了。所以,你只能呆在非睡眠中。我说:那怎么办?医生说:我要打开你的脑部,用一根很细很细的针将断裂的部分在显微镜下缝补起来,这样你就可以是正常人了。我说:这听上去是个好主意。那么缝上这根细细的断开的管子需要多少钱?医生说:不多。一千万(英镑,美元还是马克?)还可以优惠,打八折。我说:我很愿意为你效劳。但遗憾的是我没有那么多钱。
  
    …… ……
  
    第三个医生(在长久而细致的一番审视之后)说:你就要失明了。我说:我失眠。医生说:失眠只是失明的序曲。我说:怎么会这样?失眠跟失明有什么关系?医生说:因为你不让你的眼睛休息。你虐待它。它累了。它要抗议。我吓了一跳:那怎么办?医生摇摇头:没有办法。我说:救死扶伤是你的天职。你怎么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说。医生说:眼睛是你的眼睛,又不是我的。我说:那什么时候它们会造反?医生说:不知道。这得看你的耐受力有多强。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到你死。我说:难道你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医生说:我有一个建议。多看一些美丽的风景投其所好,取悦于你的眼睛;这样它一高兴说不定就会忘了抗议。
  
    回到家,想着第三个医生说的话,我陷入了沮丧与绝望之中。我能忍受失眠,神经末梢的间歇性抽搐与肌肉的阵阵痉挛,但我害怕失明。失明意味着我要面对永久的黑暗;我将不能再看见那些美丽的光与影;无数种影像的片断在我心底激起巨大的涟漪。一个失真的声音在持续地尖叫:抓紧。抓紧。抓紧最后的好时光。这样,我开始了我的环游世界之旅。
  
    世界在白昼与黑夜的交错中改变着面目,在我愈来愈黯淡的双眼中投下一条条移动的阴影。在白天与黑夜中我持续地走着,有时心中会飘过一些音符的片断,仿佛流水在阳光下的反光,错生出极度的对比反差与无限的缤纷绚丽。这些火亘 然的美丽往往使我头昏眼花,身心疲惫。我累了。我需要休息。但我不敢停下。一停下就是黑暗。永生的黑暗。
  
    一天我坐在一片长及膝盖的草丛中读着里尔克的《致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C·F·麦克因特在其注释的第一部分的开篇写到:在奥维德的《变形记》中,奥尔甫斯用他的音乐创造出一座森林。就在这时,一种近于玻璃坠地碎裂的声音藉着风声从草尖滑行而至。尔后便是在树影与风中摇曳的铃声。起初细碎低微,继而便坚定清晰。每一个音符旋转跳跃着从琴弦上弹出,在回旋中渐次升高,转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有着极致眩目光泽的弧形。无数的音符连续地弹跳,在空中竞相追逐,嬉戏游玩;无数的颜色融合流动,编织出一片五彩缤纷的光明之地。随着音阶的逐步攀高,色彩亦愈加浓烈辉煌。这种极限的美丽令我窒息。我注视着光彩的流变,想起了Stevens的另一句话: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飞动的物体有那么清晰的投影。

 一个细弱的人形在蜂涌般滚动的色泽中越走越近。他即为创造出这片光明的始俑作者。他怀抱七弦琴从我面前走过,白色的长袍的一角拂过我的脸面,那种微颤的温柔撩动了我内心最敏感的一角,几欲令我落泪。我立起身来跟在他后面,看见他雪白的髯须在风中流水般移动。随着贯穿心脾的有力弹奏,然后,奇迹再一次显现:
  
    一棵棵纤细而透明的树木破土而出,伴着音符水草般游动着向上生长,分蘖,抽条。柔若无骨的枝臂在光明的背景中交相错织,结成一道绵密的网。柔嫩娇艳的绿色渐次加深,一点点转向酱红,青紫直至黑色。我们行走在黑色的树林中。我跟在身穿白袍的弹奏者身后,在音乐中我们走向树林深处。突然,仿佛于黑夜中绽放的烟火,黑色的树枝上炸裂般开放出碎冰块似的晶光闪烁的花朵,以一点向四周速捷地辐射开来。尤如小孩子手中的万花筒,随着音符的不断组合与变幻,树枝上的白色花朵因着枝条的晃动而变生出无穷谲奇的光泽,一片,又一片,令我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我抬起头来。强烈的阳光在一瞬间令我失去了所有的影像——只有一片金属般的白花花的赤亮。风拂过草尖带动起一片喧嚣的呐喊,时起时伏的草丛中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无人知晓的恐怖隐布在风的触角中,牵动着人的神经。又一阵风吹来,我头上的草帽翻滚着跃上草尖,连滚带爬地奔向远方。虽然我在后拼命追赶,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牵引着,草帽总距我有咫尺之遥:好象一伸手就能抓住,但又永远也抓不住。就在我停下喘气,打算放弃之际,草帽静止了。就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自开天辟地以来它就一直躺在那儿。我疑心是不是有人跟我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但还是走过去将它捡了起来。立起身时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岔口上。左边是一条公路。枝叶的缝隙间偶尔有一辆汽车驶过,扬起一阵飞尘。右边是一座破败的木桥,架在已干涸的沟渠上。桥的对面是一片密林,幽深狭长的入口似曾相识,仿佛坟墓的再现。这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我看过的一幅油画。画的名字是:深渊。
  
    该走哪一条路?短暂的犹豫之后我向那座桥走去。这时,约瑟夫·康拉德在《阴影线》中写过的一句话浮上脑际:……一个人一旦关上了身后孩提时代的小小门户,他就进入了魔幻的花园;花园的幽暗之处闪烁着希望,道路的每一个拐角都有着诱惑。
  
    木桥在我的脚下不负重荷般瑟瑟发抖,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桥面以及通向树林入口的小径铺满了枯萎的落叶。我进入那道缺口,尤如速滑入另一个空间,幽长的凉意沿着背脊的毛孔便布全身。黯黑中我凭着直觉摸索前行。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秒,也许有一千年,猝不及防地,一片光明扑面而来。前方,是一条绿影婆娑的小路,阳光与树叶的闪烁使投在地上的光斑游移无定。我沿着小路向前走去,内心充满了隐隐的激动。
  
    穿出阴影密布的小路,前方又是一片树林,沿山脊的走势起伏不定。深浅不一的树叶宛如涂抹不均的油彩。树梢与天空的边缘处萦绕着蓝紫的雾气,仿佛一张巨大的嘴在抽着一支看不见的香烟。间或,会有一只受惊的鸟扑楞楞地飞起,尖啸着掠过林梢。
  
    有所不同的是树丛中露出白色房屋的一角。在我向木屋走去时,一种铿锵有力、冷硬坚固的乐音随着距离的拉近而逐渐增大。这让我想起了那些光滑洁净得没有一丝尘质的玻璃层面,以及在其上飞速滑行的金属珠球。冰冷,干净而又无情。
  
    我推开门。一个女人坐在钢琴前弹奏。她身着黑色。她有着世上最美丽的后背。听见响动她没有回头,苍白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以无比的优雅滑过。
  
    我等着。然后,一切都静止了。黑衣女人立起她同样修长的身形向我走来。深色头发下一双深邃的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洞笔直地注视着我。苍白的肌肤没有光泽,凝滞厚重。瘦削的脸上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在她向我走来的过程中,四周的一切似已静滞,唯见那道阴影没有重量般在地板上缓缓滑移。我看见她的嘴唇翕动着,但却听不见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在说:你来了,Leo。
  
    这个女人的名字是Deep。
  
    Deep一言不发地打开另一扇门并走了出去。我跟在后面。前方是一片辽阔的草坪。尽头矗立着一棵巨大的、伞状的树。其后的城堡散发着古代的阴影。快接近那棵树时我看见一位穿着白色纱裙的女孩坐在树下的石桌边,正专心地做着什么。
  
    Deep微微侧过身来,说道:你马上就可以看到地球上最棒的陶绘。
  
    我并没有看那些散放于桌上的陶绘。是的,那些刚刚点染的花蕾的确鲜艳无比,生动非凡,可能画出这一切的白衣女孩却更让人流连忘返。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张脸:苍白,透明,浸润着阳光的泽迹;还有那张毫无血色的嘴唇,其间有着欲望最初的痕迹。她没有看我,只是偶尔瞟一眼。但每一次,当她把她那在长长的,浅色睫毛下的绿色眼珠对准我时,我的心脏就得停止一次。
  
    这时,一阵轻风穿过茂密的枝叶,淡白而细小的花朵便落雨般纷纷而下,无声而轻快地坠地。有的牵线般在空中飘行,于我们间晃晃悠悠地荡过。
  
    我要你留下来。Deep说。由窗帘的缝隙间挤进的一束幽光将白瓷瓶中的一枝鹤望兰映得脉络清晰,纤尘毕现;在静谧的室内别显一种艳丽的诡魅。我注视着,一种惊悚的感觉突袭心头。
  
    得到她。并永远留在这儿。
  
    如果我不呢?
  
    Deep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说道:你会的。
  
    我在城堡里住了下来。每一天都平静而漫长。等待对我无疑是一种煎熬。是的,我想得到那个叫Light的女孩,但我并不想永远呆在这儿。如果说我远游在外是为了我的事业,那真得叫我笑破肚皮。不,我只是不习惯于老呆在一个地方。我总为我的任性与自私寻找借口。那些美丽的,蒙着光环的谎言,自欺同时欺人。当我洋洋自得地编织它们时,我总陶醉于一种虚拟的假像之中:仿佛我是这世上最无辜善良的人。我不拒绝加餐,但我讨厌付额外的钱。我对我的自尊心格外敏感,但我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他人的自尊。嗯,不管怎样,我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好人。
  
    在这时间静止之地,时间仿佛凝固了般,每一秒的前行都得用刀子费力地将坏死的表皮剥开。但我无法离开。因为我找不到回去的路。那条来时的路神秘地消失了。我登上城堡的最高处极目远望,希望能凭借高度发现一点儿什么。但除了汪洋般浩瀚的树林,还是树林。我曾在城堡内四处游荡,走进每一间房间仔细勘察,希望能发现某条通向外界的秘密通道,这样我就可以溜之大吉。但奇迹同样没有发生。

 Deep每天都在弹琴。这是那种令人不快的音乐,折磨着我的神经,仿佛钢刷摩擦着甭紧的弦。一天又一天,我愈来愈濒临歇斯底里的边缘。Light不为所动,一如既往地做她的活儿。我从远处观察她,心想她一定知道那个秘密,但她冷漠的态度令我恼怒,使我决心不去向她乞求。唉,谁叫我是一个软弱而高傲的人?
  
    我不是没有想过使用暴力。我想我有足够的力量来对付一个并不强壮的女人。但每当我恶意满怀地接近她时,她锥子似的目光总使我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我在脑海中设计了一千种方案来如何将她制服,但一次也没能真正实施过。她总眨着那双狡猾的黑眼睛,以嘲讽的口吻说道:能为你做些什么,Leo?
  
    一天我与Light在幽暗的走廊上迎面相遇。外面的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折痕,但这条尘埃满布的走廊却散发出一股腐败的味道,尤如噩梦的入口。一只鸟尖叫着从巨大的阴影间穿过。
  
    Light走上前来,直到我能逼真地听见她的呼吸。她说:带我离开。
  
    入夜。我在烛光下凭记忆默写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一阵流水般的琴声突然泻入室内。这不是钢琴,而是另一种声音,延绵悠长,仿佛暗夜里流淌的河。我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循着琴声的方向走去。
  
    盘沿的楼梯将我引上露天的平台。巨大的圆月仿佛一只长满绒毛的眼睛,散发出冷白的光辉,正从前方黑压压的林稍间冉冉升起。雪亮的光线下Light拉着小提琴。如泣如诉的琴声将月光幻化成一位翩翩起舞的仙子,振动着晶莹而透明的翅翼。月光缓缓地潜移。有那么一会儿,Light的身影剪纸般贴映在月亮上,优美清晰。
  
    起风了。黑色的林梢如起伏的波涛风起云涌,涌动成一片形势险恶的浪。忽然,光线以惊人的速度黯淡下去。雨,毫无预兆地倾泻而下,砸在皮肤上有一种冷硬的疼痛。瞬间的闪电将一切照得通体透明,映出了Light凝固不动的身形。她保持着最初的姿态,破碎的琴声在风雨中时隐时现。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坚固稳定起来,并且愈来愈响亮。
  
    恐惧与震撼使我张大了嘴拼命呼吸。一种久违的激动将我牢牢攫住。我冲上前去抱住那具渴慕已久的躯体,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一道闪电划过,映出Light惨白的面容,鬼魅般凄厉绝伦。那样的一瞬间,我看见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黝森的瞳孔在淡色的眼珠中黑得冷酷。
  
    磅礴的大雨中我们开始奔逃。她拉着我的手在黑夜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鞭子般痉挛的闪电划过天际。不时炸响在脚边的惊雷使我们左躲右闪。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见,任凭这个女孩将我带往何方。
  
    不知跑了多久,就在我们精疲力竭之际,一切突然消逝了。我们站在一片空大的草地上。月亮从云层后穿出,将肃穆的银辉静静地抛洒。微风拂来,说不出了清新与惬意。我正要说点儿什么,Light突然尖叫着哭了起来:我忘了带上我的小提琴了!
  
    我心想这又有什么关系,于是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我会为你买上一百把那样的小提琴。
  
    她还想说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两片嘴唇已开始忙于另一种活动。
  
    再次睁开眼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天还没亮。第二反应是:天哪,我睡着了!第三反应是: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身处于一座暗无天日的密林,繁复的枝叶向上无限延伸,将天幕遮了个严严实实,没有一丝光线的漏入。走路时象瞎子一样必须很小心很小心才能尽量避免不使自己撞上坚硬的树干。这是怎么回事儿?莫非夜里我们睡在一张飞毯上,就象古老神秘的东方神话中那具魔力的毛毯,人一坐上它就会四处飞翔?
  
    跟在我身后沉默不语的Light突然说道:不用找了。我们找不到出路的。
  
    为什么?我怒气冲冲地转过身去。黑暗中我看不到她,但我能感觉到她姿势中的急切与焦虑。你听。她轻轻道,琴声。
  
    我侧耳聆听。果然,气若游丝的琴声正从黑暗的某个方向传来。我惊慌地道:怎么,我们还没有走出去?
  
    我忘了带我的小提琴。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咆哮道。
  
    我忘了带我的小提琴。Light的声音哽咽着,没有小提琴我们就只得永远呆在这儿。没有小提琴我们永远逃不了。
  
    这很容易解决。我自作聪明道,我们这就回去取出你的小提琴。
  
    不。我们走出不了这片树林。Leo。
  
    那就做一把。
  
    伪造的没有用。
  
    我明白她在说什么了。我颤抖了一下。这不可能。
  
    我开始用各种方法来破坏这座树林。这时我的眼睛仍未能完全适应黑暗,走路仍磕磕绊绊,但仇恨与渴望使我勇气倍增,斗志昂扬。在我从事这项伟大而艰巨的工作时,Light在一旁默默地协助我,为此我对她感激不尽。她为我找来了我所需要的斧子,于是我成了伐木工人。我不知道这片树林有多大。我曾爬上一棵我自以为最高的树。我刚将头探出枝叶便立即觉得了自己的渺小。没有关系。我对自己说,一棵树从小树到大树至少需要十年。我一天砍一百棵,以后会越来越熟练成为伐木专家。那样,树木害怕了,它就会屈服。想到这里,我高兴得笑出声来。但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砍倒一棵,还未容我歇下来喘口气,眼前的一幕即令我目瞪口呆:仿佛那些树干是面粉做就的,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直往上蹿,几秒钟之内即成就一棵大树。我又砍,同样的一幕再次上演;再砍,依然如此。我就象情景喜剧中夸大的主人公,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同样的动作。在不折不挠地斗争了很长一段时间(一星期,一月还是一年?我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之后,我放弃了。但短暂的休整使我恢复了元气,我又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另一轮战斗:火烧。为了得到两块能撞出火花的石头,我和Light几乎成了石器时代的原始人,整天四肢着地地趴在地上敲敲打打。在实验了三万八千六百七十一次之后终于如愿以偿。为了得到能引燃火花的干草(我得说明的一点是:这座树林比最潮湿的树林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四处流蹿的地下水往往会突然冒出地面,防不胜防,我为我至今未能染上风湿而自豪)我和Light几乎沦为测试湿度的试纸。最后,在一棵将死老树垂挂的蔓藤上我们得到了我们想要的东西。不幸的是,每每我们将好不容易击溅出的火花连哄带骗地引诱到干枯的藤茎上,再费尽周折地点燃一棵小树,看着火苗从这棵小树跳到另一棵中树,由中树再到大树,眼看即成燎原之势,这时,倾盆大雨就会狂泻而下毫不留情地将火浇灭。我们试了一次,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每次结局毫无例外。绝望之际我开始考虑一种比较巧妙的方法。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种寄生于树上的白色毛毛虫,成年以后有着灰朴朴,毛绒绒的翅膀,在树林里飞来飞去,洒下磷光般的粉尘。我想:这种虫子既然以树叶为生,如果我研究出一种方法,可令其繁殖速度成百倍,千倍,万倍地增长,那么将会发生什么?树林会变得光秃秃,如同没穿衣服的老巫婆。没有叶子的树还会存活吗?树木将成片地死去,那么……想到这儿,我不禁哈哈大笑,心想自己真是太聪明了。我利用我那有限的生物与遗传学知识开始了日以继日的研究。Light担当起捕捉与饲养的工作。由于成天与毛毛虫打交道我们的皮肤浑身发痒,沾满了绒毛,快蜕变成毛毛人了。爱迪生他老人家说:成功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天才。因为我对这句话奉若神明,又因为我完全利用了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所以我获得了成功。毛毛虫毫无异议地接受了我最新研制的“疯狂1→X”方法(我想这对它们亦有诸多好处:至少,它们能节省力气,并免去不避要的程序麻烦),开始了快乐的繁殖大合唱。我满怀幸福地注视着它们,心中充满了甜蜜的温柔与对未来的无限向往。但怪事又一次发生:当毛毛虫喳喳喳,喳喳喳地快乐地啃着树叶时,树林却仿佛被浇了催长剂似的一个劲儿往上拔高,将本已暗无天日的空间更遮了个密不透风。由于毛毛虫的疯狂增长,空气中布满了令人窒息的粉尘,最后,我不得不发明了一种以树根提炼液为原料的杀虫剂,才勉强保证四处乱舞的飞蛾不掉进我们的眼睛里。
  
    时间已过去了多久?我不知道。但在所有的方法都一一失败之后,我发了狂。我在树林里跑来跑去,象只受惊的兔子,同时发出一声声凄惨的长叫。我认为这一切都是那个叫Deep的女人搞的鬼。她是个妖怪。我要杀了她。Light跟在我身后,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爱你,Leo。我爱你。
  
    我可以看到那座木屋中发出的灯光,充满了温馨的诱惑;甚至可以看到投射在窗上的阴影的晃动。但我永远只能在这座黑暗的树林里转来转去。我永远都杀不了她。想到这一点我嚎啕大哭。Light抓住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到:我爱你,Leo。我爱你啊。

 我和Light开始象一对夫妻那样生活。唯一不同的是我们的色调永远是黑色。我们的眼睛已训练有素,堪与猫科类动物相媲美。在完全的黑暗里我甚至能看清Light身上的一根汗毛。我们用树皮做碗,树叶做衣服,在树上搭窝睡觉。丛林中危机四伏,我们必须随时提高警惕才能避免灭顶之灾。而我也学会了打猎,不时射杀一头野猪贿赂一下随时闹点儿小别扭的胃。突围已毫无希望。生命对我而言浓缩成了三个字:吃。喝。睡。看来不是人造就了命运,而是命运造就了人。但作为地球上最高级的生物,人的确可以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存在,就是一切。
  
    黑暗中的日子漫长而没有尽头。为了打发时光,我们开始讲故事。我们讲了许许多多的故事。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其实这许许多多的故事不过是一个故事。我们只是在讲着同一个故事的两个版本。以下就是她讲的故事:
  
    一个女人住在一座山里。整座山就住了她一个人。我不知道她怎样度过她的时光。有一些人的生活是难于接近并无法理解的。
  
    住在山里的女人有一个愿望:她每天都要爬上山顶,看是否有人从山下的小路经过。她在等一封信。一封很重要的信。但实际上她与外界没有任何联系。这个世界除了她自己她不认识任何人。
  
    有一天从外面来了个男人,为她带来了一封信。她把这封信锁进一个结实的大铁盒子里,再把盒子放进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里。
  
    男人住了下来。一年。两年。三年……没有人知道。就象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最后男人走了。在他离去的那天晚上,女人打开盒子拿出那封信。她把这封信拿在手里注视着,直到很久。然后,她点燃它,看着它冒出蓝绿的火焰,化成灰烬。
  
    我的故事是这样的:有一个男人从小体弱多病。长期的独居生活使他学会了照料自己。对于这样的人而言,活着,就是最大的胜利。其他的一切都是奢侈与点缀。
  
    后来他的病情开始恶化。迫于无奈他请了一个女人。女人对他照顾得细致入微,这使他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愿意这样照顾他了。有一天他轻松地说:没有人爱我。
  
    女人停下手中的活儿跑到他面前:让我来爱你吧。他注意到她的眼睛象两个太阳在燃烧。他仓促地将目光掉向一边。
  
    不久他辞退了女人。没过多久他就死了。
  
    当我们发现我们只是在不断地重复时我们才意识到:其实我们并不了解对方。
  
    Light问:外面有什么,讲给我听听好吗?
  
    我说:我住在一个美丽的地方。我的生活十分幸福。我周围的人同我一样无忧无虑,幸福美满。在住所附近有一座世上最美的花园,大得没有边际。种满了各种各样鲜艳的花朵,吸引了成千上万只蝴蝶,翩翩飞舞,象彩云在流动。还有绿色的草坪,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还有会随季节变化颜色的树林:春天是粉红,夏天是油绿,秋天是金黄,冬天是雪白。树下落满了五颜六色的叶子,阳光一照远远望去会变出斑斓纷呈的图案与花纹。还有一座巨大的音乐喷泉,伴着阵阵美妙的音乐会喷出千变万化的形状,反射出无以言喻的光泽。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人聚集在这里嬉戏游玩,散步谈心,其乐融融。他们真是生活得十分幸福。
  
    长久的沉默之后Light道:Leo,你就真的这么想离开?
  
    我说:当然。
  
    Light又道:Leo,我爱你。
  
    我说:我们可以一起离开。
  
    突然之间Light失声痛哭。我看见她的双肩筛子般颤动不已。Leo,我愿意同你在一起。哪怕是在黑暗中永远见不到光明。那并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我茫然地盯着她。这时从树林深处传来密集的鼓点,仿佛非洲丛林狩猎的序曲。Light埋下头,我感觉到一股滚烫的液体淌过我的手背,随后即冰凉一片。这是个圈套。她说,是我为你设下的圈套。只要是个圈套你就能逃脱。
  
    鼓点密集并逐渐增大。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怪兽在逐渐逼近。我突然明白了一个事实:我一直在爱着这个女人。但我总有意无意地使自己对此视而不见。我总对自己说我只是在利用这个女人。因为她掌握着我无法知晓的秘密。我需要她告诉我那个秘密。现在我的目的达到了。我应该高兴,很高兴。但我并不高兴。因为我已洞悉了那个秘密,如果我告诉她我爱她,那么我就会失掉到手的自由;但如果我不告诉她我爱她,那么我不仅会背叛自己,而且会同样失去她。我该怎么办?
  
    我说了一句话。但说出的同时也就是忘记。以致于今天无论我如何地去苦苦追忆,我仍无法记起那句话是什么。
  
    那句话是什么?
  
    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然后消逝。我感到Light松开了我的手,随之退隐的是那张泪落如雨的苍白的脸。周围的树木仿佛被狂风吹落的枯草,噼噼啪啪舞动着向后退缩。旷远的夜空露出了丝绒的缎面,微凉的夜风拂过我的脸颊只觉冰冷湿滞:不知何时我已泪流满面。
  
    幽冥的夜空开始出现一点一点的闪烁并逐渐增亮扩大,然后不负重荷般速滑而下。成千上万的光斑乱箭般穿梭飞舞,撞击碰溅;迸出的火花四处开落,妖艳的火光冲天而起,将夜空染成了一片流金。在火焰的追逐下我狂奔逃命,心想:糟糕,我忘了买一份保险。
  
    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水塘,在火光的映照下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我跑过去一头扎了进去……
  
    当我浮出水面时发现自己正在我曾经描述过的那座花园里。我爬上岸,觉得自己狼狈不堪。周围的人行动如常,对我的存在视而不见。我跌跌撞撞地走着,一只皮球飞过来击中了我。我弯腰捡起来,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我微笑着把球递给他。在盯了我足足十秒钟之后,他哭着跑了。我来到喷泉边,平静的水面映出一张皮肤松弛,皱纹满面的脸。枯涩的白发蔓藤般荡漾在脸庞,血丝密布的眼珠发着暗红的光。
  
    我抬起头来。水面平静如初。突然,(没有任何预兆的),一道笔直的水柱冲天而起,由下至上渐渐散开,至顶端时向四面以雾状花絮喷落开去,好象一朵花在持续地涌动。然后,仿佛凭空撕开了一条口子,水花由一点速拉成一条笔直的线,形成一面白雾似的墙。雪白的水花在翻滚。无数细小的水珠飞舞流蹿。因着光线与风向的缘故,不断推涌出纱质般柔软的波纹,变幻出彩虹般成片流溢的晕泽,在阳光的强力穿透下折射出钻石般璀璨夺目的光辉。
  
    四下里一片岑寂。我就象在一座荒岛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我看不见:世界在我的眼底留下的最后的影像就是那在不断喷突的水。一下。又一下。到了最后,只余下雾似的一片,满天满地的散了开去。并且,连这也很快消失了,只有着黑暗。完全的黑暗。
  
    大概是风向的改变,一股凉意扑面而至。我的脸即刻润湿一片,细小的水流顺着脸颊而下,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泪。
  
    我开始思念那个叫Light的女人。无比的思念。我知道:余下的时光中我将在黑暗里想念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她的名字。并且必定如此。永远如此。
  
    我早已说过:我是这世上最无聊的人了。只有无聊的人才会编出这样无聊的故事。此刻是公元二○○○年七月六日七点十三分。我坐在桌边写着这个故事的结尾。从洞开的窗户望出去,并不宽大的庭院中栽种着几株花皮肤的法国梧桐。我坐在树下仰起头,观察一束光线从重叠的叶片间穿过:深的与浅的没有任何过渡地结在一起,贴在灰亮的天空中。而我又怎能用我的笔写出光所制造的奇迹呢?哪怕十亿分之一。想到这一点我立即轻松起来,立起身向外走去。
  
    此刻我的心情十分平静。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并不常见的满足。我已找到一个打发时光的最好方法,那就是:编织故事,一个又一个。虽然它们会同我一样无聊,但没有关系,只要我还活着,那就够了。
  
    再走几步就到了岔道。往左是公路,不时有汽车飞驰而过;往右是一条林间小道。那座桥架在没有水的河岸上,通向对面。从我站立的方向望去。枝叶密蔽的小道幽深晦暗,如同梦中黑色的走廊。
  
    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向那座桥走去。
  
  有人说德国的烛台——
  一只蜡烛就足以点燃世界。
  
  一片光明。即便是在正午
  也在黑暗中熠熠闪烁。
  ——Wallace Stevens
  《弹蓝色吉它的人·十四》

2000.6.26-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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