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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廉散文作品选(第三辑)

无弦集(选录)


    新叶,泛绿,枯黄,飘落枝头;同样默默积蓄的力量,让我们纯洁在无望的爱情里,在家的岩层中风化殆尽。我们未能足够的沉静,看沉寂的枝头,哪个凌晨鼓出了花苞,哪个暮晚展开了第一朵;我们未能走足够远的路,看雪水哪里汇成了小溪,哪里流进了大海,它们的清澈在哪里挣扎着消失……

    对自身,我们更没有耐心,自觉不自觉地逐流随波;尽管也能从别人那里预测到将来的一些必然:孩子将违背我们的意愿长大;我们将迟早承认一生的卑微,感受到人群中仿佛不存在的幸福;遭轻视的小伤口匆匆结束了我们;孙辈奇怪的是,他们的父辈微笑地谈论我们的过去,不带任何悲戚……

    除了从别人、从过去得到的一些温暖和必然,想想现在的生活吧(但愿,手中的游戏,能让我们平静地度过每个阴晴的日子),单调,乏味,遍布着偶然。同样的梦呓,同样的道路,同样的孤寂;我们看不到,两天之间的沟壑,看不到它们之间的裂纹,直到某一瞬间突然断裂、突然陷落。一点小小的变故,令我们多么惶恐,习惯的事情一天不做,又是多么空虚。身边某个人死去了,像落入我们网中的鸟儿,形状、声音,与这些年来看到、听到的多么不同,同样的,我们对他的一生一无所知。

    或许,世上存在过这样一些人:像冬天的树木,他们贯注于此刻的风、霜、拉锯战的寒暖流,让这些力量在体内,时时留下亮光与阴影,青烟和贝壳;让它们暗暗积蓄,直到冲破栅栏,开放耀眼的花朵。这些人,不断地寻找新生的事物,不断地发掘被忽视的事物,不断地唤醒沉睡的事物。不停地跋涉,这些人,在年轻的时候,已攀上了老人屹立过的高山,他们的眼睛更明亮,看到的更开阔,更清晰,更美。


    慢慢去做手里的事情,下一件不见得让我们得到更多的欢愉,更多的庇护。眼下居住的地方,犯罪的青春岁月,不一定处处让我们疲倦,让我们羞愧;那传说中的天堂,不一定可靠,它的美我们未必能够领略消受。

    不要像儿时那样,新年尚未过去,开始期盼下一年的新衣;有足够新鲜的事物,甚至一个乏味的线头,都能让孩子们度过一个新奇的午后。对于我们,纸上的西瓜不能吃,窗外的夜风没有牙齿,所有见过的都已成型,因之而倦怠,再也开辟不了新的洞天。不必期待可能到来的美妙时光,它们的降临,就像我们攀上一座座山头,固然得到了一些鲜美的野果,同时也将发现更多弥漫的空虚,看到另一些美好的日子在其中起伏,将要沉落的样子。

    慢,还因为人人都说现在是美好的。但有谁能够让眼下一刻停滞下来,有谁能够给予它以重要性。奔腾的大河,到了一马平川,往往隐藏了它的涌动;如果我们能够慢到以四季为一个清晨,持续不懈地做同一件事情,也许会淡忘了时间的流逝吧,也许会有所完成吧。“他经过十年的沉默,工作而等待,/直到在谬佐显出了全部的魄力,/一举而让什么都有了个交代/”①

    让我们在这片瘠薄的土地上,慢慢寻找它的丰盈,探求它的美吧;走着走着,就历遍了我们卑微灵魂的每一个角落;这些丰盈,这些美,或许,可以让我们在某一瞬间,接近那些伟大的心灵。

    “群山之颠,一片静谧……林中鸟儿无语,只等着,很快地,你也休息。”②

    ①奥登《战争时代》之二十三
    ②德国民歌。

   

    我们都读过一些前人的作品,读到精彩的地方,有时会忍不住哭泣:恍如闪电刹那照亮了大山的轮廓,而我们发现自己畏缩在山凹的一棵秃树下;接着我们念及岁月流失了这么多,镜子里挥拭不去的青苔……图书馆,无数近代、古代的大师,仿佛千万重大山,我们长了翅膀,也飞不出那茫茫的峦嶂。

    有些作家声称,从来不读生者的作品。生活其间,怎能避开他们的亮光,我们周围总有一些可以信赖的心灵,从期求他们的承认,到写作时只想着古代某位大师的眼睛,也许要走很长的一段山路。

    盛唐、文革时作者、作品的命运多么不同。写作,首先是个人之间的较量,与现代、过去、未来人的较量;其次是时代与时代的较量,与过去的时代、更是与未来时代的较量。

    为此,我们应该从自身走出,在高空,从将来的角度俯视现在,正像我们俯视过去,看哪些人物因了时代,白白消耗了才华,当时红极一时,如今遭人嗤笑。我们应该做的,冻结时代的喧嚣,拿出真诚的心。

    衷心希望我们的时代,更博大,更自由,专心写作的人也飒然成风,蔚然成林;我们因此视野更开阔一些,心灵更沉静一些,作品更深刻一些。

    我清楚自己的愚钝,我只愿是这片森林下的一棵小灌木;在另外的时代,我可能只是一株猫眼睛草。

    我总是为别人写出好作品而欢喜:我能更清晰地照出自己的不足,我还深知写出好作品的艰辛。


    我们居住的小镇,孩子们可不认为其荒芜,一切都是新鲜的、明亮的,但已不如我们小时那般新鲜、明亮,罩上了一层层轻烟的外衣。出外游历,映照中,小镇的轮廓愈加清晰,美与丑也越加分明;他乡信美,离开久了,也会发烧似的想念它,小镇的暴政也温柔起来。当你归来,你将重新被这里的人民感动,被他们的热情、淳真与麻木;在你过去漫步其间的郊野,老人们捕来的鸟儿,何其美丽,从未见过,令你震惊……

    我们看轻的自己,被我们的孩子热烈的爱着。远方也必定有一个我们遗忘的朋友,在追忆着我们的善与真,我们不也同样的方式思念着一个亲人吗?尽管我们并不急切见他,我们习惯了一个人喝酒,习惯了从过去的浪漫提炼智慧,习惯了从书中寻找乐趣,悄无声息的麻醉和沉迷。

    与我们的爱人,话语也渐渐少了。他们爱上了养花,我们爱上了戏曲,同一个房间里,各忙各的,风吹开窗子,谁先发现,谁就把它关上。就这样慢慢穿梭于日子,直到有一天被永远拆离;到了那时,我们才认识到,我们养的这些花,我们学会的这些曲子,是爱人之间的另一种话语,无声胜有声。


    以前,我们信赖梦境的时候,梦创造了足够多的美:想开花,给我们雨;爱上了人,给我们镜子;想去远方,给我们大海和一条船;给我们想要的伤心、绝望、午睡一样短暂的死……

    现在我们借助写作来回忆,把过去生命里灿烂、美好的事物找到,唤醒。这些事物,我们并非想把它们抬到高处,成为平面之上闪光的小岛,似那些濒死的富人,深夜将一生攒下的珠宝摆满屋子,似阳光下晒书的收藏家,地下室里擦拭易碎的瓷器……它们是一些吸收了天的蓝色的冰,冷却我们心头过盛的火焰;彻骨的隆冬,它们充当着炉火的角色。

    这样的事物,目前的生活里太少了,而未来永不可知。我们只有到过去的生命里去寻找:童年的笛声,少年时的隔墙相望,青年时我们本身就是春天……它们在的日子,我们多么兴奋地爱着这个世界,一场雨后,它们失去了,一道失去的,还有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爱。

    如果找回来的还不够,就另外去创造。


    把自己放入更广阔的背景。这样,那些死去的人,依然活着;尚未出生的人,已经长大。把自己放进树木、虫鱼之间,放到不存在的事物当中。这样,我们既是星辰、虎豹,又同为广漠的沙砾,是虚无,又是永恒。

    这样,我们会更谦卑一些,更宁静一些,也更快乐一些。


    五月过去了大半,家乡又要收麦子了。这样的一段日子,我尽量只让眼前浮现金黄的麦田,让这满眼的金黄化作无边的流水,将麦收时节无穷无尽的细节淹没。这些饱满晃动的麦穗,父亲的叉子、耙子、磨快的镰刀,母亲早起做饭喂牛的回声,每年的这个时候,总让我焦虑重重:随身携带的一小片土地,今年种下了什么,有没有成熟,该准备些什么来收割,如何储存;荒芜了,我该不该立即去翻种它;远方的乡人忙碌在收获的喜悦中,我该做些什么,来改变眼下贫瘠、绝育的生活。

    晚上,再也静不下心,宽窄明暗的街巷里,长时间的走动,累了,睡。今晚,路过一条污浊的小水沟,依稀可见沟边的白色垃圾。犹如闪电突来,我竟从小水沟里听到了青蛙的叫声。停下来听了很久。仿佛一剂治本的药,让我的心暂时平静下来的,就是从这些歌声中得到的一种保证:我立足的地方曾是乡村,它们曾欢畅在清澈的溪流里;这城市毁于战火很多次了,这些乡村的诗人并没有因此消失,有水的地方总有它们的歌声。

    乡村永远不会消失,乡村的东西南北,也都不会迷失。只是牧童变成了石头,稻田变成了旋风,水牛变成的大汽车,被那些蒙着面孔的人开着;一旦看清了他们的面孔,旋风将变回稻田,石头变回牧童。


    “条条裂口和缝隙在饱受折磨的土地上将绘制成/我一生的地图。” 阿米亥的这句诗,使我记起了故乡干旱的夏天,风把村民聚集到田头,又把降雨的云吹走,大地张开了无数细长的裂缝,像是我们手上神秘的掌纹,少女脸上的沟壑,万物干裂的嘴唇。

    裂缝吞噬着我们的刀片、小药丸、蜂窠状的记忆。小小的我们俯身滚烫的土地,里面是看不透的黑暗;闪光的硬币,身子无限收缩的祖父,不知落向了哪里。晚上,我们看见里面明灭着一堆堆的火。

    清凉的井水,不断地从压水井里流出来,从多深的地下,流进我们的桶里,流进裂缝,冲刷着黑暗,滋润着向深处伸展的根;一定有什么从中浮上来了,一定有什么发生了改变,尽管裂缝最终没能愈合。

    一夜大雨,裂缝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我们。


    紫藤花今年开放的特别早。几天过后,满架深紫了,我们的记忆也染上了紫色的光泽。某天,紫藤架下,多了一只绿茸茸的小狗。

    王宫,晚上寂寥无人,被主人丢弃的猫、狗,纷纷出现;眼睛发光,身子浑圆,野猫白天藏在哪里,没人知道;野狗们,躲在草坪的大松树下,瘦弱,为一点食物,为栖身之所,争斗着,也为闲人们凌辱着,棕色的野母狗就是在产子的时候,遭人袭击了。

    每天清晨,有人清扫厚厚的落花。架下的阴影,一天天浓了,阳光落下来,像乱弃的珠宝。我们这小小的区域,一场政变突然发生了,不可一世的国王被推翻了,我为他起草的浮夸的圣旨,弄臣们的巧言令色,都是阴谋的一部分。他将在牢狱里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细数一生的罪恶。这放逐我们勇气的人,短短几天日子,像是在人间蒸发了,成为天际的一缕青烟,然而梦里,他继续统治着我们。阳光下的新国王,在我们满眼空旷的眼里,越加不存在。渺小的政变,渺小的动荡,颠簸,挣扎,我们更是渺小的可怜。

    一转眼的工夫,小狗长大了,依恋着守门人,他们用香烟烧它的鼻子,用开水浇它的身子,它还是依恋他们,逃到他们身边,寻求庇护。这段日子,我因虚无而宽容,而更倾心于现世的生活。

    我们听到的,往往是街头巷尾流传一时的大小悲剧:为了生一个儿子,最温顺的C,寒冬三次跳进了流水;一个月的新娘,小叔丧于车祸,最爽朗如男子的D,被公婆诅咒为白虎精;最漂亮的A,丈夫脑瘤死去,她发誓不再嫁人……这些一起长大的姐妹,儿时,都把午饭端到大槐树下,彼此猜面汤里放了什么野菜;没有做梦的那个,说自己昨晚长了翅膀,飞到遍地凤仙花的山坡……

    轻柔地,暴烈地,岁月不断涂改着她们对于未来的憧憬;最后,到来的,不是高山,大川,是滩涂,是无尽的沼泽。姐妹们的遭遇,让她再次原谅了懒散、酗酒、深夜不归的丈夫。

    《三国演义》中,相信自己一刀取他人首级的将军,有多少被他人一刀取了首级。眼下的生活是否幸福,参照物依旧是那些虚幻的梦境,它们曾经被年轻时的我们固执地认为是生活的全部;直到我们历尽沧桑,在某一时刻被一些光线照亮;这样的时刻,夜间怪鸟的鸣叫,不用求助别人,我们也能分清是死神的召唤、或是麒麟的降落。

    最可恨的,当我们最终认识到了什么是幸福,却再也没有力量和时间。从更广阔的背景,我们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是最惨淡、最快乐的;除了坚守这片小小的阵地,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十一

    新德里市郊的一座公园深处,有一幢700年历史的木屋:富丽的波斯地毯,散发出腐烂的气息,天花板上乌黑的霉斑,晨星似地闪着幽光,屋顶上长满了杂草,出没黑的鸟、白的蛇。踞此,萨金娜公主,里亚兹王子,坚守着阿瓦德哈王国最后的高贵。仿佛昨天,阿瓦德哈王国还统治着印度中部的大片沃土,仿佛他们亲历过王国的兴起、强盛与没落;这对固执的兄妹,何以认定他们从未目睹过的王国,并非一个蓄谋的传说,夕阳下一场繁华的游戏。

    不工作,不看电视报纸,不与外人讲话;甚至,一年一次候鸟式的旅行也厌倦了:以前他们年年到祖先的国土上探访,那里本应是他们纵马狩猎的地方,人民安居乐业一如往昔;厌倦,也许是明白了,这里的土地只属于它自己。

    流过了多少年代,贵族的血,在他们身上,彻底实现了,火向冰的转变。

    渐渐老去,他们再也无力统治用想象建立的王国,记忆的栅栏也松散零落了,睡梦中醒来,常常忘了自己是谁。

    真主,早一天,用死成全他们吧。


十三

    白玉兰、夹竹桃绽放很久了,美人蕉也开了,城里还处处漂浮着潮湿的带药味的冬青的花香。不知何时,我又开始注目这些花了,大学时代的日记,记的最多的,就是一年四季的花开花落、风涨云消;而今,只是在梦里的一些醉酒时刻,我才又成为了花下、云中的主角。

    一场政变之后,我更加厌弃自己,厌弃与己相关的所有事物。傍晚,大运河边,看很长很长的货船,远处而来,远处而去,带来一些东西,带走一些东西。河边的公园,成群的孩子穿着迟早令他们伤感的溜冰鞋,我一直待到他们中的最后一个消失。路灯下,我和影子久不交谈了。有时,我到宝石山的深处,一块青石板上,躺上很久很久:将内心沉积的喧嚣、恐惧凝固为坚冰,我要看到它们化为流水弯曲的样子,我要看到身上的奴隶化作飞鸟,看到它们的黑色羽毛在天际最后的闪光;我要体味我这件虚空的容器,涌入新的爱、新的勇力时的颤栗……

    一首诗写过,一个流浪者,在港湾撩水洗脸,暖流涌起,透过手臂进入他的生活;我也期盼,类似的途径,快速改变我目前的景况。希望眼下的厌倦,只是年龄渐长的一种必然,一种自我到非我、狭窄到宽广的转折。过了这一关隘,或许,我将能够更好地理解古人的一些作品;倘若还有爱,但愿没有对象、没有中心,向混沌的万物敞开。


十四

早起割麦

满天的寒星,寥落,高远
麦田里,看不清这个时节
常见的蓝色小花朵
远处,公鸡打鸣了第四遍
五口人排成一行
像分享多年后父亲的生日蛋糕
手执细小的锯齿镰刀,三弟
时常落在后面,另外的一个及时
接应。这样,一家人
总是排成一行,直到太阳染红
我们布满黑色麦锈的脸庞

    早起,割完村南的麦子,时常地,全家人田头匆忙吃罢带来的馒头、鸡蛋,向村北的麦地进发了。蓝色的小花朵,酸倒兔子的红叶草,青蛙,寒光一闪的蛇,冰糕叫卖声,毒辣的阳光下,都失去了往时的诱惑,沦为了我们怨恨、出气的对象。

    一次次扶直腰身,尽头还远在天际。父亲刷刷的行在最前,母亲紧随其后。平日,全家人一起干些杂活时,父亲隔一会儿,抽上一支烟,母亲则不停地讲些故事带动我们;农忙时节,她极少开口,对我们的偷懒也视而不见,“……长大后,你们自然明白粮食的珍贵……我宁愿一辈子这样割下去……”

    终于,太阳的火钳将我们摄到了麦田的尽头——几棵楝树下;二十年后,又将我摄进这片葡萄架:葡萄低垂,每天,我摘下一颗,苦,涩,酸,我期待着太阳赋予它们最后的柔软与甘甜,也期待着太阳让我洞明更多的事理。

    “我宁愿一辈子这样割下去”,昨晚散步时,我突然想起了她的这句话,像一片月色,刹时照亮了我内心涌动的清波:写作,是在更广袤的土地上收割麦子;只要我像母亲那样怀着炽烈的爱之心、恐惧之心,这广袤的麦田就不是虚无之地,随着我的镰刀,无限延展……

    “一家人/总是排成一行”。打哪天起,麦田上,只剩下我,孤单一个人。


十五

    早起,从大运河,到钱塘江,骑着自行车,我漫无边际的看,想。今晨,太阳朗照,阵阵南风将清泉泼溅到我的身上,随处可见的中小学生,仿佛春天不败的花朵。

    离开家乡这么些年,我一直居住在南方一个阴柔的城市,却又好像游戏在世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途中,我的眼睛张开奇特的大网,该漏掉的漏掉了,网住的只是一些存在不存在的幻象;我的心,总在沉思默想,专注于隐身的事物,像我的祖先曾经寻找消逝在清朝之中的明朝。

    到一个地方,似乎只是为了一个因我们而发生的奇迹;总是在下一站,我们才意识到上一站发生了怎样的奇迹;不再相信奇迹发生的今天,奇迹依然到处繁衍着——所有的奇迹,是不停地回到出发的起点。

    不同的方式,那些隐身的事物,一一辗转归来了,它们也在把我寻找:紫色的五月菊,在泰国的海滨,回到了我的身边;金龟子将我的车子当作了它的大船;青蛙在有白色垃圾的积水里鸣叫;一亩二分地舒展在我的手掌上;屋外羁旅,屋内是故乡……

    我已找到了城市深处的乡村。离开家乡这么些年,我还一直居住在家乡。


十六

——我从全部学识里,
得到的乃是怀疑。

    这是一年中最长的一天。黄昏,西天烧霞,新月透出亮光。我深信,从明天,太阳将开始撤离他的兵力,当我们擦亮眼睛,重新打量这个世界时,时序怕是已到深秋了。

    我和她在运河边一个暗淡的角落坐下。长长的货船停泊在岸边了,单行船上红色的小灯,投下受惊的水蛇。河上的夜色越来越浓,风越来越宜人,我们不觉走出了沉默,谈论起这条魔法造就的运河。

    ——夜色匡复了大运河的美。真是难以想象,阳光下这么一条窄狭浊臭的河流,无数城市竟因它而兴起,而繁华千年……

    ——我不觉得有开掘这条运河的必要……

    ——隋炀帝开掘这条运河,不一定为了来扬州看梦中的琼花;仅仅亡了国,他必须担当一切的罪名……那些雄才大略的君王,想用一列长城、一纸谎言来守住自己的江山,更是荒唐、可怜……

    ——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关于历史,知道什么呢。历史上最黑暗的朝代,也许是我们一心向往的唐朝……

    ——但是,我们可以从隐晦的《思旧赋》得到一些暗示,可以从征兆中确立我们的信心。一个黑暗的时代终结之前,必定有许多的征兆出现。终结之后,这些土地上,杨树、柳树的枝条都可以拧做笛子,吹出幽怨的曲子;荆棘和毒草也一定遍野都是,压制与残暴在深土里难以平息,冲出地面来了……

    ——一个良史,应该真实地记录时下发生的事件,不做任何评判;在现场,无论谁也做不出公正的评判;一个不做评判的人,才更有可能保全自己……

    ——就算良史留下了丰富详实的资料,我们还是很难给予公正的评判,我们评判事物的方法,都是从不值得我们信任的书与人处学来的……

    ——依我看来,历史没有进步倒退之分,无尽的循环罢了;大运河的开掘、蒸汽机的轰鸣,也许只是从一场噩梦到另外一场噩梦,“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的小国寡民也许最值得向往;那些历史人物,他让周围的人得到的安乐越多,我们可以说,他越是一个值得我们尊敬的人……

    ——对岸拉二胡的老者,今晚去了哪里……


十七

    多日的溽热,雨终于在傍晚落了下来,落了整整一夜。

    清晨,地上停渚着明净的雨水。空气清新,深紫色的天。

    风吹在身上,一点点的冷。楼下的人工草坪,一夜长出了众多的杂草,像是城市中心广场冒出了八方来的乡下女孩子,惹人去想一些遥远的事情。雪松上,新生的针叶,挂满了透明的水滴;楼上远看,仿佛将化的积雪。

    鸟雀在树间、草坪上,飞跃,啁啾,我强烈感受到了它们的自由,它们嘹亮的歌声里,我听到了那只麻雀内心深深隐藏的恐惧,它大概是避昨夜的风雨,误入了茶室,再也找不到出去的路。草坪上方,几只蝴蝶在飘拂,一律白色的;而那些色彩斑斓的蝴蝶,将随着太阳一起现身,与紫薇花一起闪耀。

    有些奇怪,溽暑似乎从来不曾降临过,从来没有令我们痛苦过。这短暂的清凉世界,这夏天之中的早春,令我感到少有的平静,但同样是不可挽留的,如一缕寒冰。

    这一刻的图景,或许能够成为来日溽暑中一个清凉的比喻吧。

十八

    小时候,大人不许我们晚上照镜子,说是会梦见自己的鬼魂。最初,小溪一样的清亮,天使一样为万物所爱;现在,它们是怯弱的、奴隶的、干瘪的,没有力量去冲破大小的屏障,没有勇气去追求爱情,享受自由。老人说,每人九个鬼魂,照一次相,蒸发一个;我不停地照相,它们却始终伴我左右。

    可以写一堆书,唤醒所有的细节,真实地再现我如何走到了今天,并无限放大这缓慢变化的每一次弯曲、每一种必然。

    然而,透不过气的盛夏,加重了我的疲倦。晚饭时,一个收破烂的河南人,唱着豫剧《秦香莲吊孝》中凄婉的曲段,他的声音却是快乐的。我怅望他的背影,想知道他高兴的原因。

    从母亲承继来的胆怯、敏感、多疑,还是认定自己对世上的一切都负有责任,是缺乏爱还是过多的爱,让我如此疲倦。

    躺在大运河边的紫藤架下,想到“野外”诗歌沙龙上,泉子和谢君谈论一个古老的话题:一个相信,写诗是爱与忠诚;另一个坚持,写诗是一种游戏。

    浑圆的月,高过了灌木、柳树,吞噬着亮光,增添着阴影;我的心头,某些困惑渐次浓重,一些疑团缓慢舒解:写诗,是游戏更合理一些,孩子们游戏万物的一种。游戏时,孩子们与手中的旧车轮、青青的高粱秸,相互转化,融为了一体,快乐到了极致,眼泪;天黑了,毫无留恋地将它们扔到天边。

    一些人,一些书,将我们从游戏的海洋,永远地拉上了岸。孔子在《论语》中,将己无法实现的、空洞的、极富诱惑力的理想,留给了后人,后人也需要这样一些理想,来对抗无所不在的虚无和迷惘。我们不断走向仁者、智者、君子,每每极度靠近、忍不住发表演说的时候,却发现距离更加遥远,多少人为此郁郁一生。在此,我想起一些复杂的人,李渔,周作人,他们一生只写喝茶、吃酒、养鸟的闲适文字。我突然明白,正是从各种背景下喝茶、穿衣等细微处,才真正体现出一个民族对于生活的态度,才真正折射出一个民族的大精神。

    夜渐深了,起身走向运河。阴历甲申年五月十五,天气预报说台风将来,深夜将有一场大雨。深紫的天空,确是暴雨将至的征象,这样的天色,圆月更加皎洁。月光下,大运河像是涨了水,远远的看,将要漫溢出堤岸了,神秘极了,静极了,美极了。我不由动了少年时的情怀,想用画笔,将这一切画下来,特别是运河上一片弥漫的月色;画下来,用这片月色时时照彻我的内心。


十九

    一路,看天上的云,被风海上吹来,无尽的变幻。上京江桥,远处高楼隐没的地方,我陡然看到了一座青山。

    一座青山,兀立在让我倾颓的城市深处!

    三年来,我每天走上京江桥,却是头一遭看见:真真切切地耸立在那里,每次抬头最先看到的总是它,于是我怀疑先前自己的眼睛是否睁开过。想起三年来,它就一直这样默默地看着我,欣然觉得过去的许多人和事都是值得原谅的。

    2001年的夏天、秋天,在浑浊的古运河边一间小房子里,有时就在京江桥上,由于季节性的厌倦,我在内心寻找一片青山,来躲避自己和尘世,并最终用笔创造了它:山上有美好的爱情,彻骨的宁静,抹去一切的深沉的睡眠,站在山上,我将自己的一生看的更加清楚——必须回归那样的日子,像是我和父亲在远离戏台、背静的地方听戏,喧哗都不见了,也看不见台下形形色色的人群,只有唱声,嘹亮地传来。

    而今日,当一座真实的青山乍现在我的面前,我却感到它的真实臻于虚无,我找不到上山的路,也没有勇力去攀沿。

二十

    是过去的岁月在召唤!

    初夏的晴空,响起了黄鹂的鸣叫。田野,一场雨后,到处忙着拔草、施肥的人们。除了孩子们,那直起腰、缓口气的女人,也应当听到了。

    天上的纤云,仿佛神的微笑,让依赖这片土地的人们放下了久悬的心。而黄鹂,这个时节,则是那隐秘的指挥家(像上古某个无为而治的帝王,或是后宫一位让人民远离法律阴暗部分的妃子),无形地指挥着所有的乐器,演奏出醉人的和谐,让人们一次次梦见丰收,让他们无法不怀念先人。

    这田间回荡的悠扬的黄鹂声,和光线一起进入了我们的血液,成为我们方言以及气运的一份子:干裂的灵魂,得到了滋润,也是致使我们异乡病重的一剂毒药。


二十六

    水泡,流转,明灭,仿佛天上的星辰;开始尚能辨别雨水敲响的各种乐器,后来,宇宙间,弥漫着无差别的雨声。暴雨冲刷着瓦片,檐头死去的青苔,他乡带回的尘土,鸡粪,发霉的碎木屑,满清辫子长短的麻木与仇恨……将它们带出庭院,巷子里汇成小溪流,注入村南的池塘。

    一夜之间,池塘长满了水浮莲,村妇们用长长的竹网打捞,塘水更加浑浊了。某个村妇,在不久后的一个夜晚,也会融进这深深的池塘;她将化作水下伸出的寂寞的手?岸上白杨枝头的悲风?……无疑地,她将增添池塘深处的寒冷。

    夏天远去了,池塘的水,一天比一天清澈;那投水的村妇,激起的风浪,也在我们心头渐渐平息。

    寒冬降临,塘边的小路,荒芜了几个月后,于我们脚下再一次闪光。

    黄昏时砸破的冰窟窿,在第二天清晨愈合了。

    一阵风过,塘上的厚冰,全然消融了;冰面上冻结的砖块、旧鞋子、玻璃瓶子,荡然无存了。

    岸边,柳树发芽了,笛子,到处嘹亮起来了……

    多少轮回过去了,又是夏天,一场暴雨在酝酿……


二十七

    子孙,打四方归来,先人坟前,点燃香烛、纸钱,添一抔新土,插几枝新柳。

    眼泪,灰烬,渐行渐远的身影,沉入了静穆的大地。

    一场春雨,坟头的柳枝醒转了。

    守坟的子孙,田野上戏逐的孩子,将坟头成活的柳枝拔掉,为了多一件取胜的兵器,为了阳光无遮拦地照上坟前的麦子,照上坟头辟邪的艾草、思归的燕子……

    不断有坟,疏离了香火,年复一年地缩小,湮没;而坟上的柳枝,被风吹成了孤独的大树……


二十八

    太阳缓慢驱散了大雾,秋收后的田野,多少土坟闪耀。

    犁开的土块,被风吹干了,吹裂了,吹碎了。更远更冷的风,一路吹来。

    孩子们相互追逐,尽情挥霍来日的快乐;他们的父母,将粮食藏进幽深的地洞,梦见黑夜驱赶着白日,像席卷而来的乌云……

    完成了使命,安详的老人,终日凝望消失的河流,等待着死。


二十九

    深秋的下午,站在村子最高的树上,一览那些低矮的土坟:田野上闪着灰白的光,阴暗在庭院的角落里,在小河的流水中浮沉……

    这些沉默的祖先,于我的想象中:像是全部集聚在民国、或者宋初的一个黄昏——村里村外,女人捆麦束,男人装车,孩子拾麦穗……有如闪电沦灭,村落隐没在黑夜,这些忙碌夏收的人,也在一瞬间,埋进黑暗的坟地;我们这些活着的村民,迁自遥远的天上。

    而厚重的家谱里,他们劳累,屈从,短暂的欢欣,死亡从来割断不了他们流水一样的繁衍:一代代,养大子孙,为了祖先的祭祀不绝,为了体面的死,为了消除死后的疑虑:另一个世界,也许没有田地……


三十

    小时候,听大人说,用雪水浇灌瓜秧,结出的西瓜格外甜;于是,我在后园的大坛子里装满了雪……

    第二年种瓜时,我瞿然想起了被我封藏起来的积雪,欢快地打开。一捧雪水,被我浇在了祖母坟边一棵瓜秧的根上。

    此后的许多日子,几乎每天我都要瓜地走上一遭,学着大人,将它的乱秧理顺;找一朵最大、最美的雄花,为它的雌花授粉;用桐叶为瓜儿遮住烈阳;连阴雨的日子,我为渐渐鼓起来的小瓜翻身……

    真是奇迹,这小小的西瓜,在我这不懂爱孩子的百般溺爱下,越长越大了;当父亲告诉我可以摘下来吃的时候,我却犹豫了,我想它会长的更大一些,大过祖母的坟……

    然而,西瓜于一个晚上被人偷去了……

    多年之后,我为自己做的这件傻事找到了一点安慰:在照看瓜秧的同时,我也陪伴了祖母整个夏天;她是一个为孩子所热爱的老人,可惜的是,当我出世的时候,她已经死去五个年头了……


三十一

    走在田间的小道上,我们为评书中的侠客练成了无敌神功慨奋不已,那时候,我们共同的理想是成为飞檐走壁的大侠。三兄弟,最大的,一直走在小道的树荫里;我,滔滔不绝地讲话,时而阳光下,时而落在树影;最小的,折了一根青高粱作马,担心树下的人们挡住他的驰骤,一路行于灼人的烈日——长大后,三兄弟人生道路的分歧,也许在此已经预示并注定了吧。

    经历了众多人事的失败、失望之后,在阔别的家乡,一向为我忽视、爱哭鼻子的妹妹,突然长大了,惊现在我的面前。美丽,聪慧,对事物有着很强的感受力与判断力,她对自己随手写的文字不加爱惜,这些文章在我看来,都是清新可喜的。

    于是那个希望,在我极度渴望交流的心底复活了:但愿她能够与我走上相同的道路,比我走的更远。它,无声地在我身上存活了几年,在她渐渐稀少的书信里,又无声地消失了。

    后来,我结交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从孤独里走了出来。开始明白,我选择的道路不过是蛛网万千细丝的一缕,每个人都有自己命定的路要走,而所有的道路,都没有贵贱尊卑之分,永远没有最好的与最坏的;我们都是受偶然的播弄,才走到了今天,早已无法回头……


三十二

    我从深深的恐惧中醒来:狭小的房间,郁热、静止的夏夜……

    被我攻陷的城池,复又回到了敌人手里,城墙更高大了,护城河更深阔了。

    在梦的最初,我像是那种无形的掌握万物命运的东西,在缺少防控、抵抗的地方,我的暴力淹没了原野,冲走了树木房舍,将土壤和白骨从一个地方搬运、沉积到另一个地方。

    自从我爱上了一个女子,而向上苍祈求到亚历山大王的形象之后,我的敌人们从惊恐中镇定下来:不再是风暴,不再是狂沙,碧蓝大海中我的倒影只是一个英俊的卷发青年,被波浪任意地拉伸与揉搓,因爱而苍白……

    上苍剥夺了我篡改他人生死的权力,赐给了我惟一的命运:我,亚历山大,在三十二岁,死亡之前,必须征服他用阴影涂抹过的所有国度。

    我的敌人,是一个个强大的帝国,岩石一样坚硬而古老。而我决不是将士们心中那伟大的神,我的血和他们一样的鲜红,一样地招来苍蝇和乌鸦;因了爱,我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要怯懦,都要疲倦;之所以战无不胜,我相信那完全由于上苍的眷顾以及将士们对我疯狂的迷信……

    所有的人都期待着最后的胜利。当我爱的女子用鸽子告诉我,她将在我凯旋归来的第一天与我成婚,看信的一刹,我就开始期盼那最后的死。它如期到来了,无边的将士沦为了一片森林,无边的城池和城堡中的那些女子化作了一片大水……


三十三

    我时常记起父亲给我的最后一次训诫,他完全以一种接受宿命的神色和语气,为我讲述一个皇帝对自己的国家和历史负有怎样的责任,“……初执政时,我何尝不怀着雄心,梦想将我们南唐小国繁衍成李唐帝国的荣华……范妃仙逝后,家家有三年沉粮,人人热衷填词,我暗暗欢喜,以为这正类似李唐强盛时的气象……当你也沉迷于平仄,因武器的寒光战栗的一刻,我便杀了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冯延巳,张榜天下禁词。可恨,我禁得了天下人,独禁不得自己的儿子,你的新词传出,百花飞上枝头,这是亡国的先兆啊;死后,我的墓葬须和村叟一样简陋,这样我或许能够逃脱敌兵掘棺的耻辱……”

    在那次长达一天的训诫中,我一直等待着父亲提到那个名叫缥缈的女人……

    她必须有足够的寒冷,来收拢我炽热的光线;她必须有足够的美,来适应我富饶的南国和我蓬勃的才华;如果她的红唇仅仅为了赞美而不是蔑视,我宁愿她是一个哑巴;在我被俘的一天,她必须跳进深井而死。

    我将造十座铜雀台,来收藏她的心爱;为了她的一笑,我将点燃烽火,召来四方的诸侯,加以贬谪;我将放逐我的情欲,让世界变作九月的晴空,她将是这晴空之上轻扬的白云;最后,为了她,我将把父亲手里亡了一半的国家彻底沦丧——押解的路上,我将看到一个孩子哭着敲自己家的门,喊着妈妈;而我的妈妈曾经告诉我,这广阔的国土上,每一扇门窗都是我的,我也因此滋生过小小的骄傲……


三十四

    密谋者之间没有高墙,唇边的杯子没有毒酒,胜利者的金银财宝不过一张废纸,转身化为乌有;两张桌子就是朝廷;唱上一句,便是风雪上梁山;手臂一招,千军万马灰飞烟灭……

    在我看来,中国的戏剧无限缩短了时空,将人世的徒劳和虚空演绎到了刻骨悲凉的境地。

    明明也是两手空空,我们却以为捧满了金钱、自由、名誉、爱情,为之步履蹒跚;点上成排的蜡烛,挂上红纱帐,我们从未想到自己是躺在一片旷野里,久已死去,野草穿过了我们空空的眼眶。我们狂妄地认为,一切都在我们的争取和掌握之中;殊不知,我们也在万物的管辖之下、驱逐之列……

    那高处的神,那肉身死去的魂灵,带着罕有的耐心,静静地观看着我们演戏;看我们洗去脸谱,换上面具,很快地谢幕。

三十五

    最高的一株向日葵,比梵高的画更美,对于我也更重要。

    在这丑陋喧嚣的城市,在被习惯和雷池封锁的眼睛下,能够存在自然之美,能够被发现,已然奇迹。比如今天,我和她路过一棵大树,树上荡漾着动听的鸟鸣,而她因为仇恨在心里开花,竟然没有听到;孩子和祖父俯身草丛听蟋蟀的叫声,这动人的景象,亏了她我才没有错过……

    在对这株向日葵的怀念中,我想起了早年喜欢的医生的小女儿,想起了岸边满是芦苇的沙颍河,梦中闪耀的辰星……它们永存于我的记忆。

    现实中,它们永远在相互转化:这株遭删伐的向日葵,可以是医生的小女儿,可以是元宵节着火的纸灯笼,可以是预示秋天将至的深紫色的喇叭花……

    因此,木马里装的可以是光艳的玫瑰,也可以是屠城的希腊士兵,京杭运河里长长的货船,装的可以是煤炭草根,也可以是我童年的悲欢往事,也可以载运着我后半生的岁月,轻缓地驶来,一路撒下寒冷的雪……


三十六

    北方的秋天,落叶在燃烧,云溺死于大河,空空荡荡的天宇和大地……而在江南,秋天是拒绝浮躁者的灵魂穿越的针眼,是画笔,只在我们的梦里描绘出具体的形象——这些日子,我梦见家乡暗红色的院墙,梦见我把木头埋进很深的土里……

    星光下,我将大树下的一堆乱石,当作了落叶——走上前,抬起脚,落脚时我想听到一声凄凉而温柔的长叹;当我意识到长叹是从我的嘴里发出时,这坚硬的石头,顿时变成了静美的落叶。

    秋风,在春天已经吹来,从不停歇。我看到了巍峨的杭州湾大酒店下面奔涌的小溪流,看到了清冷的大运河上喧闹的赌场。远远离开我的是杭州,我站在它的身后,冷冷地看,像是看一座荒山。闹市里,我在寻找孩子脸上的阴影,老人眼中的稚气;我在寻找我的身上被四季割据的部分;每个人都是我,都是我漫长一生的一瞬,他们走动着其实在静止,他们笑着,而早已死去。

    我要找到那条从我们每个人脸上爬过的蛇,我要看出风暴下面的平静,繁华之后的荒凉,从荒芜的人世,我要抓住那永不熄灭的美……


三十七

    黄昏,他总是坐在院子的大槐树下,挑拣簸箕里的坏豆子和碎石粒。太阳顺着低矮的土墙落了下去,栽满树木的院子里,生绣的铁犁,压水井,反刍的黄牛,树上的公鸡,先后隐入了黑暗,屋子里点上了明亮的油灯。接着我们听到他起身的声音,踩灭烟头的声音,打水的声音,将黄豆倒进水池的声音,淘洗的声音……

    偶尔,我们这些孩子怀着好奇,随着他早起,就会看到头顶上一片暗蓝的星星;看到水池里浸泡了一个长夜的黄豆,无数个胖胖的小和尚;看到他将黄豆倒在冲洗过的磨盘上;看着他套上牛,一圈圈地走着,像集市教堂上悬挂的钟表……期间,我们帮着他往磨洞里倒很凉很凉的水,捉老牛身上睡着的苍蝇……

    石膏点豆腐的时候,他要亲自烧火,用轻软的麦秸烧火;炉火的强弱与烧火的时间,是生成豆腐好坏的关键,这对于外行和生手永远是秘密,于他则像是一种天生的本领。他不怕同行过来取经,他的一招一式,与他们的没什么不同。对每一个过来取水的同行,他都乐呵呵的——村子里流行一种传说,他做的豆腐之所以好,全是依仗他家桃树下的那口深井……时常地,他怀疑自己多年的手艺,宁愿相信传说是真的。

    一切都是慢的。当太阳映红了树梢,他推着架子车出门了。我是多么欢喜跟着他走街串巷,在他浑浊的叫卖声后,添上我清脆的喊声……


三十八

    少时,我相信人死后就化作了鬼。阴阳两间的地界有一座桥,过桥的时候,即将变鬼的人若是禁不起诱惑,喝了桥上的迷魂汤,到了阴间,就神志不清,再也找不到想见的人,投生时,也只能任阎罗摆布,托生为猪狗,仇人的子孙。

    年龄渐长,人生之谜的重压不断缓解,对生的依恋、对死的恐惧也在不断减弱。逐渐抛弃了哈姆雷特的呓语:死乃是一去不返的异乡;宁愿忍受现有的折磨,而不敢轻易去拥抱那不可知的苦痛。开始相信,最美好的事物,在童年时已全部拥有,接着是不断地失去,不断地寻找;而死,最终带我们回到了童年的故乡,于是一切重来,我们将可以绕开一些难以挽回的伤害。

多病的外祖母,依旧用长寿
来贮存我的那些美好不过的东西
最终她将离去
这会让我的死变的轻盈:
她将重新年轻
在地下的某个村口
等我,和我满篮子的礼物

    有些时候,我又念叨着母亲常说的一句话:“人死如灯灭”,这真是一句最温柔又最残忍的话;用以描述肉体与灵魂的双重灭绝,这也是一句最恰当的话。然而不论怎样的人,他的光总温暖照耀过一些人或树的心灵;人早已经成灰化土,只有那些光线,在世上一代代流转:这多少带给我们一些安慰。而我这时想要的,只是灯光一灭的不可复燃,是完全的乌有和寂灭。


三十九
       
——给赵盛开

    那些安静的乡村之夜,我常常觉得我们的小房子像是一艘大船:成群的黑翅膀的候鸟,忽明忽暗的前方的灯火,大片的树长在大片的云上,一个小女孩站在青草的叶子上,这些梦中的场景,我相信都是在大船的甲板上看到的。

    多么遥远而又寂寞的日子,渴望着离开家乡的日子,仿佛蜻蜓翅上的薄雾,在清晨的阳光下,一耀而逝了。

    今天,在开往分水镇的车上,迢迢的路途,昨夜朋友自远方来的狂欢,使得我恍恍惚惚像是躺在床上,床在家乡的屋檐下,屋檐上是燕子去年的泥巢,被穿堂的秋风吹拂着——而路边的青山绿水,则像是我看书累了,侧身做的一个梦。

    车子颠簸着,我奇怪地看着远处:为了什么我行在这崎岖的山道上,身边的这两个人是谁:一个像是攀满青苔的石头,另一个则像是海中的水藻……

四十

    十五岁,在我外出求学的前夕,一个很大的旋风从我家院子外的麦场上突起。七月的午后,村庄正沉入明亮的午夜,它旋转着越变越高,我骑着自行车远远地跟在后面。穿过田野,穿过陌生的村庄,我们被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多么宽广的河流,河边是茂密的芦苇,芦苇里戏水的孩子像一群蝌蚪。

    站在高高的河堤上,我看见了我的小村子,看见了绿树笼罩下的我家的小院子。这古代史上有名的沙颍河,距离我的家仅仅两公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它,在负笈远行的时刻,那一刻我是多么悲哀。

    出外这些年,无非是繁华竞逐、悲恨相续,无非是空无的蓝天和白云。走的越远,我知道的越少。而我幼时狭小的王国,在记忆大军的马蹄下,在我细心的芟夷下,变得多么辽阔,丰富而蓬勃:

    坐在村南最高的坟上,那些低矮的土坟,坟丛间的野菜、蟋蟀、白茅和雪,都是我的臣民;我小小的灵魂,在斑驳土墙的裂缝里长睡,在田野的草根下醒来,欢跃地鸣叫……


四十一

    “……越过五六座城池,掠过十几道高墙,子夜时分我来到了魏郡,找到了田承嗣的寝房。高墙下,中军将士威严地喊着口令,传说中骁勇的'外宅男’,在寝房四周来回走动,兵器月光下闪着寒光。像一缕冷风,我从树上下来,轻轻挑开左边那扇门。他,枕着绣花的犀牛枕头,正睡的酣熟,枕边挂着一把七星宝剑,剑下是一只敞开的金盒,盒子里盛放着刻有他生辰八字和北斗七星的玉石,名贵的香料,虎符……

    这个明天一早就要进军太行山的人,这个因儿时饱受凌辱而变得不可一世的人,一定正做着席卷中原的美梦吧!这个明朝将令天下流血漂橹的人,此刻在我的剑下脆弱得正如一枚小小的雪花,这使我感到悲伤,我的手臂垂了下来。

    一阵风袭过窗台,灯花脱落,房间里陡然亮了,他衰老的脸,在明暗之间起伏,让我越感凄怆。

    剑入鞘,我取了刻有他生辰八字和北斗七星的玉石,出了魏城西门,一晃两百里,停在通向太行山必经的栈道上。晨风拂动原野上的草木,铜雀台高高耸立,月亮斜挂在林梢,彰水片刻不停地向东流去。

    我一直等,一直等到太阳西沉,田承嗣的大军也许不会来了……”


四十二

    “……每个夜晚都是寒冷的,每个夜晚我梦见红艳的篝火,梦见我与篝火一起消失在德军靛青的炮烟下……新来的朋友,我是爱德华.托马斯,爱德华.托马斯,这是母亲在苹果树下为我取的名字,她站在木梯上摘苹果花,你知道,苹果树若是开花太盛,到了秋天,人世间将少了多少灯笼……

    爱德华.托马斯,我穿上军装以来,很少有人喊这个名字,9734,这里人人喊我9734!而我穿上军装之前,军装,多么神奇的外衣,所有穿上它的人,你杀我,我杀你,新来的朋友,这就是战争,我们来战场就是为了杀人,别无其他,这一点到前线你很快就会明白……

    而我穿上军装之前,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住在乡下的庄园里,曾试过写几个乡村人物来描述天与地、风和水的关系。我写过桥、童年、布谷鸟、四月和传说……

    你见过乡下古老的大房子吗?那些完全与四周的峡谷融合在一起的大房子:宽大,黑暗,房间里早已没有了主人,花瓶、香炉、银器、木刻,都在独语,在辩论,在沉思,年复一年地被尘土埋了起来,那柔软如水如粉如雾的尘土。

    我就是那些大房子的主人,我就是那些大房子,我就是那些花瓶、香炉、银器、木刻,我就是那掩埋一切的尘土。

    离开大房子之前,我生了一场病:先前我曾是多么热烈的爱着我的兄弟姐妹,我的乡村,乡村的果园,果树下的约会——这些爱在我生病期间,迅速灰暗了,神秘消失了;很长一段日子,我只注目孩子和纯美的事物,孩子总是为我带来快乐,只有美激发我去创造接近它们的文字。

    当我因爱的泉眼淤塞而绝望,战争爆发了。也许仅仅为了通过另一种方式找回我对世界的爱,1915年我来到了遥远的法兰西战场。

    对死亡的恐怖,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对人世的眷恋。但这也是短暂的。战争是一切中最没有意义的。

    闭上眼睛,我总是看到自己从高高的悬崖下跌落,我想下一刻或者明年我会死在战场上,那杀死我的人,哦,我将祝愿他,也祝愿我自己。

    新来的朋友,这是我的雨衣,拿去吧,我所有的爱都已经被这暴风雨浇灭……是的,我连死亡也厌倦了,尽管它可以送我复归于永恒和完美……”

四十三

    祖父死去,外祖父死去,二姑祖母死去,大姑祖母死去,三姑祖母死去,四姑夫死去……

    童年的世界在下沉,孤零零的,我被绑在这艘沉船的桅杆上,刺骨的海水袭向我的眼睛。

    多少年过去了,回望只是一片苍莽的群山——再也找不到进山的路口,只见一些起伏隐现的身影,盘错纠结的藤蔓,颤抖的野果和篝火……汹涌的海水将淹没这一切,清冷的月光将平息这一切。

    走过广大的地方,见过无数的人——所有的地方都隐藏了它的美,所有的人都已经从云端、山谷走来,与我过着同样的生活,我们都已经没有东西可以自傲,风将我们统统吹下山坡。


四十四

    我茫乱的脚步在形成灰烬。明天,不过是昨天的残余,被不可预知的大风吹来。窗外,炸裂的青山,也许不久,将要永远地从我的视野消失。花好,月圆,现在的每一刻都花好月圆,我有理由将这次还乡当作今生的最后一次旅程去珍惜,我期望此行能够重新陷入到家乡的真实——三更灯火,五更鸡鸣,松软的田野,突然长大的孩子,池塘水落凸现的石头……

    车外,小山花闪耀,绿藻吞没了河流,京杭大运河几次浮现,黄熟的稻田中那弯腰割稻的老人、衰败荷塘上白色的水鸟也许会是将来的我……

    与Y谈起家乡的旧事。“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这样的情感,于我不再尖锐,亲人们的生老病死,我逐渐看的开了,我试着去理解和接受他们的变化和死亡:该到来的终将到来,早一天晚一天都一样。


四十五

    凌晨的阜阳城,寂寥,空阔。即将被云霞照亮的人世之上,我和Y,离群孤鸿的一对黑翅……

    汽车行在昔日的沼泽、河流上。早上六点,我见到了长久以来被我遗忘的北方的晨雾:竖在田野上,仿佛一堵堵白色的冰墙。萧萧的阔叶,落向清瘦的麦苗;黄色的太阳在远处的林间……

    院子里落满了树叶。灰暗的树梢、房顶上,几只青黄的老丝瓜。唤名鸟受惊了,笼子里乱撞。八十三岁的老祖母,始终认不出是我。父亲在田里栽菜,他的动作与我十年前、二十年前看到的没什么不同。母亲的眼睛苍老了许多。小侄子玩着我小时侯贪玩的游戏……

    晚上谈到某某去世了,谈到村民抵拒廉价的征用土地,谈到南顿乡卖血的人不少感染了爱滋病……这些变迁和沉重并不能掩去我们相聚的短暂快乐。当我们沉默,我们就加快清洗新割的韭菜。祖母听不清我们的谈话,默默地陪着我们坐到深夜。

    家人都睡了,我又一次坐到红漆桌子前,收音机还在抽屉里,灯光散发着熟稔的声音。风吹响院外的白杨,圆月清明,我有了一种天永远不会亮、我永远不会离开家乡的感觉:我依旧是那个四方漂流前的小男孩,这里,曾是他的一切……


四十六

    老街,水寨镇最繁华的街道,数不清的辫子、中山服、商铺和盐行,一个长相与我相似的人多年来左右着街道的兴衰,随着他的手势,各地来的货物,从河道到码头,分散到县城的闺房、大牢、睡眠乃至血液里。

    中午,老街安静,静的叫我有些分不清虚实:我就是那个死去多年的人,我是他遗落在镜中的幻影,时光在多倍的流失。

    一个小女孩,在街边的滑梯上,不倦地玩着单调的游戏;她是快乐的,却在我心里刻上了一个寂寞者的形象。我们都度过了多少不为我们所知、或已被我们遗忘的寂寞光阴。

    废弃的电影院旁边,突然,我见到了昔日校园里的美人。曾几何,像一条在山的小溪,她带给了我多少闪光的小石子。流过多年尘事的悲欢,她清澈的眼睛里吹进了多少风沙,她终将消失在老街尽头的沙颍河。

    默默流淌了几千个春秋的沙颍河,傍晚,两岸大树,无数鸟雀鸣叫……


四十七

    途中,匆匆隐去的那些素朴的乡间小路,对一些厌倦了行旅、登高望远的游子,永远是最美好的。

    石板桥上依旧晨霜。小河里没有了流水。河岸,白杨参天,落叶乱飞。麦田青青,一群孩子在田野上奔逐……

    八十九岁的外祖母,坐在床上,凌乱的头发散到了前额。一岁半的怡雯,独自在院子里玩耍;1916年的外祖母也是这个样子吧,手中的玩具不同罢了。她叫着怡雯,却记不得自己的名字,她不是没有名字,那些人永远地将它带走了。这渴望着死去的老人,叫她闭不上眼睛的,是她瘫痪在床的弟弟,她远在新疆的三儿子,她漂泊不定的外孙。

    七八年来,每次还乡,我都深恐看到的只是一间空空的屋子。每次离乡,我都把与她的分开当作生死离别;回头,回头……常常,我在那石板桥上停下来,看夕阳慢慢地从外祖母的村子上坠下去,看外祖母的村子慢慢地沉没到黑暗中。这些时候,我总是诅咒自己的离乡——古人“万里觅封侯”,我背井离乡,究竟做了些什么?我为何不守在这寂寞的老人身边,陪伴她度过最后的岁月呢?

多病的外祖母,依旧用长寿
来贮存我的那些美好不过的东西

    然而,一切该到来的迟早都会到来,我必须时刻有勇气去接受它们的到来;站在石板桥上,我也只能这样劝慰自己:

最终她将离去
这会让我的死变的轻盈:
她将重新年轻
在地下的某个村口
等我,和我满篮子的礼物


四十八

    傍晚,在乡野的小路上散步,看着太阳缓慢地从树梢、从屋顶、从围墙上坠落下去。

    一路,行人很少,偶尔碰到扫树叶的人,浇麦子的人,小河水落、捕鱼归来的人……一条老狗,沉静地走过小桥,使得一辆滚滚而来的轿车放慢了它的步子。

    夕阳沉没,四野寂静。然而在遍地的麦田深处,传来一些悠长的声音,极其细微,又极其宏大,当我听到第一声,便感到远近皆弥漫这种声音了。这些大地的呼吸,亘古以来就存在着,人世的残杀、秋虫的喧嚣从来不曾将它们遮掩。

    天暗了,星星浮上来,清浅的银河。田野之上,星光之外,更无亮光。时光在静止,我是在唐朝。

    深夜醒来,明月在天,白杨叶落,如鸟振翅,万物都在发出声响,我本人也在歌唱。


四十九

    当我来到田野,月亮还没有落下,鸡鸣此起彼伏,麦苗上薄薄的一层霜。这些年,我东奔西走,海边,火车上,睡梦中,荒僻的小山岙,看到了许多他乡的日出;而在家乡二十几年,印象中竟没有一次早起去看日出,也许有吧,只是忘记了,那些不该忘记的,被我忘记的太多了。

    太阳升起的一刻,万物闪耀光芒。鸡扑腾着翅膀从树上飞下,缕缕炊烟在村庄的高处汇成一片,霜化成了露,我的影子是一把失去了锋刃的长剑……

    整个上午下午,我坐在院子里,看太阳和树影的移动,就像我小时候躺在树下看蚂蚁上树,或趴在墙根看蜗牛土墙上留下银色的足迹;那时我贪玩好动,现在我和向日葵一样有的是耐心,我要亲眼看着太阳的马车在我身上轧下怎样的辙痕,我想知道如果我有勇气承担我的过错、失败和死亡,它会不会为我停留片刻。

    当朝阳成了落日,我又来到了田野。站在土坟上,看着太阳如何一点一点的落下去,看着那红色的霞光如何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星星如何一颗一颗落到棋盘上……


五十

    还乡

    序:一别十年,故乡人物全非,时间发动的叛乱,仍在继续.

十年战乱
水寨荒寂成
一座空山
昔日的少年
已随硝烟飘散
余下我
清寒的颍水滨
看雪后落日

    几乎所有的人都被魔鬼摄到了城市,今日的乡村,虚无,荒凉,一如“安史之乱”后的唐朝。我睡很长的懒觉,兴致来了,便与Y一起去栽油菜。锄头在我手里,笔一样灵便。我有些自豪,夸口说留在乡村我必定能够做个好的农夫。

    浇完麦子,我就整天院子里晒太阳。北风吹翻了梦的水瓶,阳光蒸发掉了这些年在外学来的可笑的知识。“那些异乡人,我都已经忘记//我像是从来不曾离开这片土地。”

    我试着理解万物。我看轻自己。我不再当年那样渴望了解与被了解。我不再期望明天与远方。我愿意生活在任何朝代,我愿意成为任何人。生来是孤单的,我宁愿保守我的孤单;终点是被忘记,我希望早日到达。

    这蓝的无邪的天,这暖阳下的村庄,这落叶,这青青麦田……在他乡我确信得不到比此更美好的了。我也并非眷恋家乡,到处都是青山。我做的事情再也没有重要不重要之分,致力于使我的生活多一点和谐、快乐罢了。


五十一

    我囚禁在乱山之巅的小塔楼,看守我长大的是一位老人,一只鹿常来我的门前吃草。

    醒来,皇宫,金冠沉重,所有的人在我面前下跪。我被告知:我是波兰王位的惟一继承人,因星象师预言我将成为残暴的君主,一出生我便被拘禁在野兽出没的群山。迟暮的父亲,出于对我母亲的思念,将我召回了出生地。

    醒来,锁链,塔楼,老人,鹿。

    成千上万的士兵涌上来,砸碎了我的锁链,烧毁了我的塔楼,杀死了我的看守,惊走了我的小鹿——映照我命运的镜子都已经破碎——我醒着,还是在梦中?

    若是在梦里,千万别把我唤醒!

    醒着,就别让我再睡去!

    且让我接受眼前的一切,走到拥护我的大军的最前列,去战斗!
 

五十三

    为了美我涂上面膜,我隐藏在针眼,人群中歌唱我有如一枝消亡的菊花,他都能准确无误地来到离我三米远的地方。

    看着我徒劳地做着蠢事而自认为安邦兴国,看着我将更大的苦痛带给他而自诩在以最好的方式酬报时钟的公正,看着我囚室里挣扎而相信是自由的,多少次,他几乎弃我而去。念及我曾是他留在河流上的一刹倒影,就再次原谅了我。有时他多么爱我,阳光下,他不敢挥去发梢的蜜蜂,怕我因此消失。

    看着他统帅大军征服四方,我的骄傲在筑城。

    想到这烟火鼎盛的龙兴寺即将消失,想到我建造的经幢将挣脱无数旧的秩序而成为新兴大街旁边,被圈起来保护的宋朝文物;想到这漫无涯际的士兵将全部随他死去,我黯然下楼。


五十四

我必须只身离去,
因那一天早晚要来临。
——《夸父州的特拉特卡岑之歌》

    日暮,无名小镇,闪光的大海。

    夜幕掩去了群山,久别的星辰。小旅店,静,必须睡去,死人那样睡去;我拥有的都留在了桥上、浮萍上,不断扩大的是我的孤单。

    梦见自己走过空旷的田野,走过为忠实的记忆所看守的车辙,土坟拥挤,河流起伏。

    深夜醒来,我检索逝去的将近三十年的生命,思索它们在我心头的份量。这逝去的一切,与我父亲的,祖上的,连在了一起,像跳踯到海面的浪花一闪,什么都不带走,什么也不留下。


五十五

    在王宫,在丹麦,一切学问都在引导我们如何伤害别人和躲避别人伤害。

    也许到了可怖的老年,流放地的采石场上,一缕蓝色的阳光突然照过来,我们发现所有的人都在荒废着自己或长或短的一生:寒光下,我们所能做的,也许只是用一位古代东方圣哲的话来安慰自己:“朝闻道,夕死可矣”。

    只要这一缕阳光在,那我就依然是幸运的,与那些很早就认识到生活的难以忍受而无力改变而隐忍终生的人相比,与我的父亲、祖父相比,他们虽贵为帝国的皇帝,却到死都把这种虚假的、横暴的、腐烂的、屈辱的人生当作有史以来最合理、最美满的生活。


五十六
  
我真想离开这人世一小段时间
然后回来重新开始生活

——弗罗斯特

    每个清晨,我都问自己:今天该如何度过,才能无愧于夕阳和青山的照耀,无愧于少时黑暗的纯真,无愧于敌人的勇敢和陶渊明的诗歌,才能星群之下、睡梦中、暮年无可挽回地到来之际得到些许的平静?

    我们被裹挟在时间的流水里,我们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无法挽留现在,无法挽留我们自身。

    醉吧——苏堤上新草萌发,荷花盛开,我们错过了多少个春夏!将至的这个,我能否陪着它历遍人间,不再轻易放过每一个快乐、痛苦的瞬间。一切屈辱和不幸都忘记吧,一个崭新的轮回已经到来!

    秉烛夜游吧——鸟鸣,阳光,湖水,古人墓,一颗与万世相通的心;无路可走的时候,恸哭一场返回吧。

    累了,就睡吧——我在大海上,我的舰队被击沉了,我的童年沉入幽深的海底,从此消失了……我的青春,大河上下沉浮,早已失去了踪迹……

    若醒来,从善吧,将自己惟一想做的事情做的更好一些吧。


五十八

    我要建造一座花园,整个属于我自己的花园,隐秘的花园,像一个深藏在地下的空旷的陵墓;在那里,我拥有放弃漂泊、善恶、情爱和政权的自由,我只和自己的记忆交谈,我孤单的本性得以保持。

    隐身在花园,我听亲人朋友们的迫切呼唤而不应答——我要我们逐渐习惯对方的不存在,这样,当我们相互失去的时候,彼此能够坦然接受。


六十一

    “鸟雀落入东海变成哈蜊,雉鸡飞进淮河化作白萍,鲲为鹏,鱼为龙,宇宙万物,没有不善变化的,惟独人不能,悲哀啊!”

    那将要杀死我的人走上前:“下臣我听说:君子哀叹贤人远离,不哀叹缺少财贿;哀叹德行孤独,不哀叹荣宠凋落;哀叹令名不扬,不哀叹华发早生。范吉射、中行寅不体恤百姓的疾苦,抛弃祖上的贤德,弄权晋国,如今他们的子孙流落到齐国,佣耕为生,这与祭祀的太牢辗转为田间劳作的耕牛有什么分别。人世的变迁,哪天不在发生?!”


七十五

    这段日子,杭州寒而晴,四点半下班,上秋涛路便看见落日远远的在凤凰山上。

    可恨,若不是杭州食品厂南北向的那七层高楼,我一边骑车一边就可看那日头一点一点落下去;每每我骑过高楼,太阳已落到山下了;于是我只好在婺江路口停车看一阵子。

    今天看到那高楼在机器的轰鸣下已是一片废墟,西边空阔如一个海,我一时高兴的像个孩子。可这老楼,在另外一些人那里,一定像故乡干涸的小河常年流淌在我的身上。


七十六

    看德尔沃的画,有些吃惊。首先是很多骷髅,《打斗的骷髅》、《办公室的骷髅》、《大型骷髅》、《坐在红色椅子上的裸体骷髅》,还有以骷髅为题材的各种埋葬图,甚至把基督和圣母也画成了骷髅。最让我吃惊的,这些骷髅都是活着的骷髅。有一会儿,我竟然觉得自己与这些骷髅也没什么两样了,我举手,是骷髅在用力,我害怕,是骷髅在逃匿。但随后又想到,我不但是骷髅,还是废墟,一朵花,一丛波浪,我还是一个迷人的少女,想到这,我舒了一口气。

    与骷髅画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画家另外画了很多充满梦幻色彩的裸体美女图,冷艳的让人停止呼吸。然而她们也并不仅仅是女人,德尔沃说:“这些女人都如同雕像,并不具官能性。”这说明什么呢,这意味着,她们与骷髅,与画家记忆里的火车,与画家印象中的古代废墟是同一种东西罢了。尽管上帝是把人与万物分开制造的,但他并不一定把人看的比万物重要,也许在他眼里,一切都不过是他手中的那把尘土。

(2004-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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