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作家,我对中国的先锋作家是非常关注的,特别是余华,他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和《在细雨中呼喊》诸小说的叙述方式是与众不同的,读来让人有了快意,或流泪,或激动,或沉思,我认为他是中国当代最有希望的作家之一,是与传统叙事彻底分裂的作家,很有自己的个性,成就当然不可估量。
但是,作了余华迷,我读了《兄弟》上下部之后,心就动摇了,余华已俗套了,余华的叙述方式成了一种退后,对于今天大场景的社会进行叙事是一种失败。
我把余华的失败分析如下。
原先,作为先锋作家,余华对现实世界的反叛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苦难和死亡的展示;二是对暴力与罪恶的偏嗜。《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到《兄弟》,余华都在努力“创造”出世界的狂妄和自大,展现出小人物在命运到来之时生命力的顽强和韧性,寄托了对小人物的伦理情感和生存哲学的思考与触摸,可以说,余华20多年来的叙事方式,对于表现这些主题是非常成功的。
他的这种叙述方式的成功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即从暴露叙事向隐性叙事的转变;从冷漠叙事向温情叙事的转变;从叙述人主体性向人物主体性的转变。他成功地剔除了叙述上装饰性、技术性的形式因素,演变成叙述上日渐成熟的“无技巧的技巧”,即叙述人的真正虚化,淡化或者缩减了叙述人的小说叙事功能;表现了“对话叙事”的“简约功能”和“戏剧化的效果”;叙述上创造了“音乐般跳跃”的节奏效果。
但是,每一种叙述方式都有它自身的局限。余华的叙述方式也不例外。
余华早就知道这一点。他说“我过去的现实更倾向于想象中的,现在的现实则更接近于现实本身”。他又说“写来越来越实在,应该说是作为一名作家所必须具有的本领”。所以余华对于叙述的形式和技术是十分迷恋和执着的。他曾说“叙述上的训练有素,可以让作家水到渠成般地写作,然而同时也常常掩盖了一个致命的困境……所以说当作家越来越得心应手的同时,他也开始遭受来自叙述的欺压了”。
余华是心知肚明的,他的叙述方式惯于纵向叙事,表达欲望,不惯于横向叙事,所以他避长就短,一惯写小长篇。
余华的小长篇一般是十一至十八万字左右,且结构松散,故事简单,人物的性格和命运在悲剧演进中突显强烈。余华说“我想无论是写作还是人生,正确的出发都是走进窄门,不要被宽阔的大门所迷惑,那里面的路没有多长。”他的小说就是从耶稣的话“你们要走窄门”的话悟着写的。悲喜在故事叙述中爆发,命运在时代的天翻地覆中起伏变化。叙述统治着写作,有悬念的叙述往往让读者欲罢不能,也让余华叙述欲停不能。所以说,余华的小长篇是以短小浓缩见长的,结构上是真正的“内敛外张”。
但是,余华写《兄弟》,其叙述方式的局限就显得十分突显了,并且让读者感受了他的失败。他在反其道而行之。
长篇小说《兄弟》,跨度太大了,跨过了四十年,或者说是欧洲人四百年的缩影。余华写上部,前二十年,故事是文革的事,写了一个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相当于欧洲的中世纪;写下部,后二十年,故事是现在的事,写了一个伦理颠覆、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时代,更甚于今天的欧洲。《兄弟》于是开始“叙述涨水”,字数由十万字左右“涨”到五十万字,余华说,是“叙述统治了写作”的结果。结果呢倒成了“外张而不内敛”的长度叙事了。
这一“外张而不内敛”的小说结构,其叙事,破坏了长篇小说的“难度”。长篇小说向来讲究宏阔、博大。一个时代的变迁,一个人的一生,一个家族的历史,一个国家或民族的命运……均可以在长篇小说里得到全方位的展示。“中短篇小说靠技巧,长篇靠生活”,余华是看不到这一条的。他对西方小说叙述的速度进行了研究和拓展,训练和更新,这是有别于传统叙事的。但这种高速度多夸张多讥讽的小说叙事,在“后二十年”的小说叙事中,“外张而不内敛”,让人感到余华叙述的空洞,认识极其苍白,思想是僵化的,或者说是他对“后二十年”的事知之甚少,所以说,他的叙述方式仍然滞在旧的框套当中,虽然他一直都在颠覆着反叛着叙事。
余华越来越得心应手的同时,就遭受到了来自叙述自由的欺压。
为了叙述自由余华不得不铺陈地写下去,使他“以小见大”的叙事功能,在《兄弟》(下)的“后二十年”的大叙事中遭到了失败,其长度越来越长,其失败也就更加彻底,总之,他的叙述方式不擅于大文化背景下的横向叙事。
一部《兄弟》的叙事,就显示了余华叙述方式的彻底失败。
我感到失望,感到不可理喻,感到十年搁笔不写小说的余华,仍然突不出其叙事方式的固有圆周率。
看完《兄弟》,我只想对余华说,不要固守在一种叙述方式上,因为叙述方式都是千变万化的,不要僵化在自己小说叙述的长处上,而应该各取所长。作先锋的,应该永远探索下去。
因为,叙述方式的成功和熟练,在另一种情况下叙述写作,其实质也是实验性的,其中捏不好分寸,效果往往相反,越是成功和熟练,越是导致了小说叙述方式的彻底失败。
所以说,余华的《兄弟》,其叙述方式是失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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