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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的异乡人

我们这群人中,要说诗人,大抵只有戈多一人而已。
接触读书会诸友后,我不断听到戈多的故事。汶川地震期间,戈多跑到校广播站,说他叫张潇(他的本名),他要找他的兄弟戈多。听后为之一颤,居然还有这种玩法,简直就是一出荒诞剧。大概也只有诗人干得出吧。又闻戈多常席坐弘文书局门口,抱着酒瓶,边喝便吟唱,引来不少人驻足。我未临其境,不能全息那是怎样一个充满好奇和指点的场景,但多少也能想到。或又闻他念书时将宿舍四壁贴满自己的书法,用自画的棋格纸布满天花板。要不是亲眼所见的朋友转述,我对这些传闻多少是怀疑的,顶多当成日常生活中的几个段子。
大家都说戈多的诗真不错,我也看过朋友李文倩写过的一篇评论,却一直未寻个时机好好读戈多的诗,偶或见之,但形成不了集中的感觉,显得十分零碎,终是隔靴搔痒。待后来他从燥热的攀枝花来狮子山,朋友相聚,我才从他手中得了一册他自己整理的诗集,名曰《炼金术士手记》。这多少契合他的身份,他是学化学的,给自己起的绰号也是“炼金术士”,而且如其所言,他的诗歌多实验性,他不停地穿梭于语言的丛林中,探索多种可能——我日后读罢,也大抵是这个印象,他的诗,古体和现代并置,组诗和短章互穿,漂泊与怀乡,披古与历今,激情与怅惘,甚至在体例上还有诗体小说和诗剧。后来他来成都工作和生活,更见其才,写诗谈诗自不必说,他还擅篆刻,工国画,论艺术,精理学(理工科的学问,非宋明理学)。不过,要迟至二〇一二年暑天,我才从书堆里找出戈多的这本诗集来阅读,躁热中,只有电风扇的脑袋吱吱个不停。不善解诗,当时读毕就放下了,迟至现在,戈多因病回了家乡许久了,方才来勉力写几句。


开篇是他高中时代的《野天鹅》。“野天鹅/野天鹅/在我梦中出现了一群/野天鹅/拍打着翅膀/高亢而富有野性的声音/不断传来”。高亢而富有野性的声音,不停的拍打,既是不屈从于周遭的环境,显示其独立之姿;也是诗人自我的激励,少年怀志,仅从他后面的诗歌写作来讲,也是不断地求新,不满于自己的既写。从中也能体会到,初始阶段,戈多诗语的简洁和优美。
顺此读下去,是诗人的“童心”,这里的童心,既是有别于一般社会墨规的儿童的眼光,显得异样和纯真,又是一种不融入的漫游和观望姿态,但却不是儿童的黑白判断。诗人自己在《生日:独白与想象》一诗中就已经指出他儿时的孤独、门后的窥视和对美好生活的热情。“一个孤单而害羞的孩子/常常躲在门板后莫名哭泣/内心充满对世界坚硬的迷惘/像许多年后将面对/银幕上突兀的90年代/我打秋风里走过/流星溅落的荒凉大地上/开放着垂死的瘦百合”。沉于门后莫名的孤独之中,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与想象之中,却又不是绝世(或者事后自己赋予其绝世的意义),诗人也拒绝事后虚构的图景。慢慢地,他开始写诗,如其所言,夜莺教会他歌唱,让我想起英诗中的夜莺济慈。他学会歌唱,恢复对生活的热情,虽然也有怅惘,但对未知充满着向往。(“后来/夜莺教我用歌唱赞美星辰/雏菊在溪流边开得年少/以光芒和色彩的意志/对整个世界/散布欢娱爱情缤纷的想象”。“但我热爱着生活/以及它带来的一切/热爱着/隐藏在天空深处的隐秘/命运像帆/被烈风撕破或者飘向/未知的黄金海岸”。)诗人已经认识到,生活本就是好与坏的并置。这样的热情可以在他日后的友人聚会的唱和中寻觅到,也可以在他赠给去了异国的友人的诗中体会。
这样的童心,是离不开安徒生的。在这个丹麦人的两百周年纪念日,诗人对他的这个知心人交底:“是你/让我看到冰冷的岩石上/生命的地衣/不屈/ 爬行//也许/ 我们/就是那赤裸的国王/不曾意识到/有一只夜莺在婉转歌唱/人类不朽的爱意/还有孩子/奶声奶气的/真理”(《致安徒生——写在安徒生诞辰200周年纪念日》)。安徒生滋养了诗人的童年,教会了他夜莺般的歌唱——原来诗人的夜莺是安徒生——让他在搁浅的“寂寞的海岸”建立信念,更重要的是学会爱,学会别样的观察世界的方式。
历史总是伴随着权谋和杀戮,在国家主义的叙事中,我们赞美着漂亮的文辞,欣赏着那些雄辩,孜孜不倦地谈论着周秦间的故事。然而唱歌的夜莺总在枝头啼叫,表达着内心的不安。“黑字列阵如兵/ 列阵如蚁/ 这是战国/人性的大堤/ 潜流暗涌/决口”,“说客和谋士/ 用三寸不烂之舌做浆/ 周游列国/ 让图霸的君王/ 开始相信/ 阴谋与毒药/ 的力量”,“我始终认为战国/ 并不因战争而得名/人性的刀剑给五千年留下/ 许多暗伤”(《读战国策》)。人性的问题,如戈多自己在诗的题注中所言,他欠缺深入的考虑。但这样的问题,恰恰是他苦苦追问着的。到了这本诗集的末尾,诗人还在坚持着他的追问与思考。“孤独的况味:驯服—抗争—和平与复仇”,“为泥土脱卸的,除了耻辱的烙印还有纯金的王冠/——人间多无情,缺少野心总被视为懦弱”(《象冢》)。答案总不是那么明晰和易得的,诗人也只好用他文字记录下自己暗夜中的观察和难以排解的吟唱。
周遭有太多的烦心之事和不自由,暂时放下,也可得一时的欢乐。大学生活是多样的,有读书,有追问,有苦闷,有彷徨,自然也有友人的抵掌和逐流水的游玩与聚首。在这里,也可以体会到诗人暂得于己的童心。“韶光好,有芳梅千树,陌上红。”“寒梅一剪今古似,少年谁人春秋同?趁春明,尽览群贤书,抵春愁。”(《满江红》)与友人出游,抛却琐事,乘兴而谈,披古历今,亦甚快哉。诗人自己的实验性质,也可从中体会。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满江红》在世人的眼中因为岳飞而豪放,他且以婉约试之。童年之外,这大概要算是戈多最无忧的时日了。
无法驱逐的善良天性,诗人在毕业之际,写就对友人的不舍和寄语。如果戈多前面的诗歌尚有不少实验性质的话——我们也可以将之解读成是诗人在寻找自己的风格和语言——那么,到毕业之际的《非洲铁》,则如黑铁一样耀眼。没错,海子写过《亚洲铜》,或许在戈多的实验中有借鉴,不过主题却全然不同。欧阳君是戈多大学时代仅有的几个好友之一,一起疯玩过。后来他要去非洲任职,戈多特此写诗相赠。“时间沉默如铁 非 洲 铁/南方贫穷而坚硬的村落野象成群迁徙远方/玉米收获的农场上/黑孩子以黑色的手鼓不停地驱赶饥谨的鸟群/却无法驱逐天性的善良”,“流血的往昔/前程黯淡如墨 洗劫和奴役/黄金与钻石装饰的神庙和我们一起倾圮/无法说何时再见 一切偶然与必然/降落在贩奴船的底舱哭泣 命运让人窒息/看舷窗外洋流远逝 微漠而湛蓝”。在一首诗中揉进非洲的历史、神秘与苦难,数千年来的人事与物象,撕开好望角风中的无知与慵懒,期待着与友人的重逢——可惜一别经年,无以再见。也许多年后,这些诗歌会留下来,诉说着芸芸众生中这角落里的人与事。——繁复的意象,为他下一步的诗剧实验迈开了重要的一步。这本诗集中就不少对传说和历史的再度演绎,像极了学化学出身的张潇对神秘的元素重新组合,成为戈多的新诗,成为新的让人难以琢磨的寓意。如《望月鳝》中对“望月鳝”这一民间传说的再写;如用词写成的对魏晋风度的赞叹与讴歌(《暗香——读〈世说新语〉》),跟着繁复的注解。
循着孩童的眼光,良善的天性自然也得遭遇恐惧与不安,因为虚妄,因为被欺与背信。“第一次让我觉察/生命沿时间的滑梯疾下时/那股无名而持久的恐惧/
我第一次意识到/负心和欺妄是真正危险的空中楼阁/悬挂在布满隐忧的天空/下面有虚弱的流沙敷衍”(《诚兮,归来!》)。如果说之前诗人已经认识到生活的好与坏的并置,那么这时候便是实实在在的经历了,经历自然别于一时一地的认识。“无忧的童年”迟早得面对城堡外面的杂芜,或者,这未必不是好事,未经沧桑的经历,难免是稼轩所叹的“为赋新词强说愁”。总得需要一些时间,恰如诗人在另一首诗中所言,“认识生活需要假以时日,我愿意开窗等候”,“我们在春天美得惊慌失措,任何错过的爱情都应该遗憾/—— 浑然不觉,已是暮春三月”(《楼梯口的沉默》)。诗中已经多了一份历经不适之后的淡然。
然而,“甜蜜的梦被闹钟吵醒”后,诗人并没有堕入流沙之中放弃自己自孩童时期坚守的信念。他看到的是干燥的沙漠中踽踽西行的唐僧,是失明之年仍漂洋过海去扶桑的鉴真。这些都是持有真诚信仰之人(像戈多在《日蚀》中所写,在这个推销与表演无处不在的时代,“幸好信仰不可传销,真理不能搭售”),诗人在这里再度书写他们的故事,也在提醒着自己,即使黄沙漫漫、即便疾病缠身,也矢志不渝。在经历被欺和伤痛之后,他仍然真诚地期盼,“新世纪的风里我默默祈祷:/要让最美的故事在世间流传/你我都在演出/相信真诚的剧目最好的我/期盼着/诚兮,归来!/诚兮,归来!归来!/”像是屈原突然站在今日的河畔,虽九死而不悔,孤苦地呐喊。同时,诗人不放弃对生活的感知,坚持着他的孩童之眼,去发现被忽视的新奇,被我们平常所遗忘的角落。“我终会以/婴孩之眼/重新发现世界被忽视的神奇/于今暂写下/月光的预言”(《月光的预言》)。


自《诗经》以来,爱情在诗歌中一直占据着不少的篇章。戈多的诗中也多有对这个永恒话题的书写,但却更多的与苦涩和孤独相连,或者这个恼人的话题本就是诗语中感伤的专利,令人辗转反侧,寤寐思服。首先是对典籍中杀戮和巫术的逃离进而走进《诗经》(事实上,戈多的诗就多有向中国传统古诗习得的成分,古为今用,一如既往地充满实验的性质。要详细讨论,自然得是另外的篇章了)。“让我摆脱《山海经》里/蛊族的巫术/羽族的追杀/从容走进《诗经》/每一页远古爱情的绝响”(《诚兮,归来!》)。沉浸在这些数千年前男女先民的爱情追逐与诉说中,诗人似乎也极为动容,发誓要追逐古典之美,谱写自己的爱情之歌,将最美的时刻凝固在渡口的等待。“我曾向明净的天空起誓/承诺/要呵护一朵东方/最美的爱情/金色黄昏里/她在落日古老的渡口焦急等待/不见只帆片影打天边过来/此时惟有风景的美丽/连带一片残忍的诗意”(《诚兮,归来!》)。但是,古典毕竟已经沦落,先秦异性间的简洁与纯真也早已换了图景,尽管后世诗人为了其时的需要而一再附加其意义,即便是沈从文笔下建筑的现代纯美的湘西边城,也充满着太多的变数与残酷。留下的惟有历史中诗人们的幻想、惆怅与无奈,和着对权力的迷恋,对狎邪的痴迷。
看着踽踽西行的唐僧,漂洋过海的鉴真,坚守童心的诗人自然不善经营。在这个快餐文化流行的今天,在这个“诗人”被当成骂人的詈语的时代,诗人的古典诗情遭到嘲弄,是再轻易不过的事了。作为诗人的戈多的失败的等待与无尽的哀伤,也是可想而知的。告别大学时代的“他”,眼看毕业之际爱情的败落毫无美感,古典的诗情只得面对残酷的酸雨。“他想到这里的爱情或许值得铭记/然而他周围的爱情或者儿戏/是一场必然降临的酸雨/人们刚分手转身就淅淅沥沥/广场上的石雕群和那些人/在大雨里衰败/并且迅速的老化和崩落/碎片满地都是 逃亡没有美感/环卫工人面带仇恨地挥动着扫把”(《高校里的游戏》)。诗人一如既往进行着他别样的观察,将寻常不过的“儿戏”转化成讽刺的新奇。
也有革命般的激情,和着本性的冲动,揭露道德说教的虚假,批判攀附革命肢解意义的烂仔。“烂仔谈论革命和人性的海滩上,夕照下,贝类生命迷失的红唇,吻也吻不醒早已烧焦的荒岛”,“不知何时和你抱在一起,看潮水上涨。我的性幻想是海岸新生的皱纹,柔软似水母在漂移”,“年轻的方士嘲笑过电视上的征婚广告。很无奈,他却要在黑暗中偷偷手淫掉世界一半的意义”(《赤潮(诗体小说)》)。“我”期望的爱情是个体独立的相依,“海妖低唱,水手的梦境里布满蓝色的石头。爱情属于有希望的人,而我并不热衷于摆弄玩偶”。在这个一切都免不了被消费的时代,即便是诗人刻意雕琢的有着古典诗情的爱情(“消费爱情的欲念,无端让人想起火葬场”,(《日蚀》)),然而诗人却依然如故,决不放弃那些浪漫的想象与希望。“你不会明白,我为何会从深深的海底空手归来,面带着苦涩 。因为我无法停止徒劳地奔波/我会依然爱着你,纯洁善良的姑娘。我要陪你直到天亮,走过沿途那些暗藏危险的明亮水泊/人世间的幸福似乎很近又很遥远:一颗坐在榕树上的星子偶尔扑入眼帘,却害得你明眸低垂”。激情过后,日常和平淡是最令人难耐的,逢场作戏也就成了新鲜与刺激。拥抱诗意的孤落者,也就显得特立独行,苦苦追寻的“爱情”也就只能寄居诗语的丛林。
但更有暗夜的哀伤,像受伤的匹狼月夜中撕心的嚎叫,然后走下山岗,忍受长夜的孤独和苦闷。“忍受孤独,就是在隐喻的时光中偷喝水酒/那是妙龄女郎的婚礼,拥有迷人的夜晚——/你当为她默默地祝福,只是更需要不声不响离开”(《无题(或者忍受孤独)》)。


受伤的诗人,坚持婴孩之眼的诗人,余下的便惟有漫游与怀乡了。
怀乡,在古代几乎成了逐客和亡臣的专利。在今天这个迁居成为家常便饭的时代,在这个不公不义随处可见的时代,拆迁与破坏如尘漫,城市化的点数频频成为新闻发布会的噱头,文化自然也以刺激和快餐当头。诗人将以什么来凭吊?故乡是早已回不去的存在,偶尔忆起的都市寄居者,也不过是几句牢骚和偶然的度假与消遣而已。然而戈多仍然坚持着他诗意的“怀乡”,叙写着他在城市中无尽的哀愁和思念。比如在亲友相聚有着美好愿景的重阳吧,诗人写下的是他怀乡的急切,想念着的是那儿时的秦川,诉说着他作为异乡人的难适。“好想/川西平原/立刻耸起高山/这一天/我登上山顶/向故乡热烈的呼喊/招手/远远 听见/故乡回应的呼唤”,“这一天感觉/基因里满是/一个异乡人/亘古未改的/思念”(《重阳》)。思念,从诗经的时代到现代的都市,成了人不曾泯灭的共同情感。契诃夫曾在戏剧《三姊妹》中借屠森巴赫之口说,三百年后我们的生活会怎么样,“怎么样吗?”“一千年以后,人类照旧还要叹息着说:'啊!生活多么艰苦哇!同时,却也会真正和现在一样,人们还是怕死,还是拼命想活着。’”未来的事,我们不好说,但是人类情感的困惑从来就不曾断绝,文学的一大功效也便是唤起人类共同的情感,也即共鸣,所以古希腊的悲剧在今天的人读来,仍然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仍然具有存在的价值。再如戈多喜读的《诗经》,虽然今人已经说滥了“爱情”,但是当我们阅读先民那些情语时,仍然能够感受那份坦荡与洁净,并审视自己的假凤虚凰。假如有一天,我们的诗中的故乡也沦陷的话,那么,我们离真正的衰败也就不远了。变动不居的时代,这,或者就是戈多一类怀乡诗还有存在意义的原因吧,也顺此记下裂变,唤起我们仿佛已经辽远了的记忆。
正如古代被逐的诗人,遭遇贬谪,便留下怀乡的鸣曲。在都市中遇挫与遭遇背信的现代诗人,只好拼命地逃离囚室,想象着故乡的已经久远的月亮,但却并不能让诗中的故乡成为他寂静的港湾,甚至还有了几分羞愧,这也是诗人的自醒。“我空寂的心城/因太多的背信弃义而成为/荒寒的废墟”,“当别人把施于我的/所有爱意和全部信心统统撤走/才悲哀的发现我的自囚/痛苦地想起/自负的我/从未取信于衰老的亲人/衣衫褴褛的我/把故乡的月亮想象成/一只年久失修的木船/蓬头垢面的我/从幽深的囚窗里探出头/看到几颗星星/自船梆脱落的钉子/深深刺入我漠白的脸色/尖锐的痛”(《诚兮,归来!》)。
故乡已经沦陷,不如在都市中做一个漫游者,记录下夜灯下的醉欢与红绿,大街上的苦难与彷徨。波德莱尔曾经用他诗人的眼光记下变动时代巴黎街头那些漫游在街头的孤行者,让我们看到浮华的塞纳河畔,不止有繁花、高楼与文明,也有污垢,也有残败。由乡村进入现代中国都市的打工者们,经受着纸迷金醉的诱惑,出卖他们的身体,为都市的繁荣与洁净当一颗颗螺丝钉,却遭受着制度的羞辱,异样的眼光和鄙视,忍受着病痛,遑论尊严。“多少年以来,人们在洪水的笑声里习惯了流离失所”,“冒雨行进的部落,携妻带子,驱赶着牛羊和鸡鸭/苦竹丛生的乡村路上,佝偻的打工者与棕色酋长泪眼相对/你讲起城市里箪食瓢饮,居无定所的孤独生活”,“附近房地产开发区的工地,虚弱的塔吊似手指叩击天空的阴霾/雨水击打水泥剥落的矮屋,蒙胧的灯光使患病老人的咳嗽发红/雨声扯断下水道的夜曲,流动可怖而单调的黑色旋律/你能听到:婴孩惊悸的哭声伴随母亲的低吟,一路洒落”(《雨中行进的部落》)。藉由诗歌,我们也能感受文明的另一面,看到不公与不义,体会撕裂的伤痛。然而故乡也难以回归了。“当世界坍塌成平面,众人画地为牢/梦境倒伏的家园,树木的痛楚被肆意拉长”(《手影》)。
但是,漫游也是有危险的,诗人一不小心就会被视为流氓,被驱逐,被疯癫。在诗体小说《烟鬼》中 ,“我”之所见,是都市中天天上演的猎艳,是电波声中的女郎,是警惕的目光和看似柔软的阴谋,“走出惜缘饭店,他墨镜后的慵倦对汽车里一身轻浮的猎艳朋友笑笑/那个坐在后排的黄衣裳女孩儿应该不错,正好可以凑上去点支烟”,“店员不知道什么时候注意到我。没等她开口,我先说这里服务不错/她点点头笑了一下,然后拨电话。很可奇怪的是/她竟然激动地说这里来了流氓,过来两个穿制服的人把我驾起就走”。漫游者被收押,见到的更是这个华丽都市的三教九流,垂泪的妓女,疯癫的教授。“车开进深山的时候我终于有点害怕了,我知道我要见一群疯子/我可是个正常人,不过是喜欢玩罢了。真的有点不妙了”,“此后我有了新窝,有了三餐,有了烟鬼名头,有体检,有诊断,有劳动/有自信,有花店的大龄姑娘,有大学来的颠狂教授。做单身汉好不自在”。都市管理者们为了维护金色的形象,配合漂亮的宣传,也真可谓是煞费苦心。
荒诞体验的积淀,诗人终于写就艰深的诗作。在他的诗剧《对话无名氏》中,充满着彷徨、迷惘、无聊、饥饿、对峙、欺骗和对未知的恐惧。读罢直感到怪异与荒凉,让人去联想艾略特诗中的荒原,《等待戈多》中的无聊与躁热,更让人想起鲁迅《野草》中的过客沿途所见。但是人们也早已见惯不怪,自得其乐,并不感到不适与不安。“你用不着挣扎,这里的一切都用来睡眠/时间破败的幻影,蛛网一样粘滞黎明危险的曙色/无需自由和梦想,蔑视真理的可能存在/即便生存于地狱和谎言中,它们也早已各得其所”。


漂泊或是现代诗人的宿命,或为政治的压力而流亡,如波兰诗人米沃什,前苏联作家布罗茨基;或因在都市中难以安居,而书写高楼丽街间的乡愁。作为异乡人的戈多选择忍受孤独,漫游街头。“这是心灵的自由之路,自我选择的命运:漂泊、孤寂却并不感到痛苦。正因为酒会上浮肿的诗句难以起诉人心;晚报深谙怀柔;舆论引导奴役、牢狱和感化……烟瘴四起的尘世, 总有人怀抱绮梦前行,哪管死去春来——尽管,死在春天(或之前)抑或是不幸的。”(《绮梦与春来》)。
这个“坐在荒原上歌唱西风的孤客/怅望那片尴尬而坦诚的天空”。但最后,我们分明又看到这个“西秦狷生”(戈多自语)孩童般的天真和被诗意激起的对未来的信念,阳光破门,桃花灼热。“阳光破门而入/幽囚于冬季的思绪鼓翼/紫燕冲出漆黑的丛林/大河源头流出灼热的桃花//春潮起落摇撼孤单岁月/梵天之舞 我命其名为复活”(《春天·复活》)。
二〇一五年六月三日至七日 成都狮子山

后记:《炼金术士手记》中的诗歌自然也并非都是珠玉,不过,这之外,戈多继续着他的实验与观察,后续又写有不少诗歌,渐成自己的风格,但其尚未整理成册,不便集中阅读;另外,后续诗更难解,虽然诗无达诂,然而随意解之则不免离题太远。所以,只好作罢,留下遗憾。盼善解者的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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