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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俊明 : 李轻松诗歌论:悖论修辞与减速写作 | 诗歌评论专栏 | 诗生活网
 悖论修辞与减速写作:李轻松诗歌论
霍俊明

【霍俊明,河北丰润人,诗人,诗评家,博士,兼职教授,任教于北京教育学院中文系、河北科技师范学院中文系。主要从事20世纪新诗与新诗史学研究,中国人民大学文艺思潮研究所《新诗界》副主编,《汉诗年会:10+1》编委。已发表专业论文、学术随笔200余篇,曾获青年批评家奖,著有国内第一本关于70后诗歌的诗学专著《尴尬的一代:中国70后先锋诗歌》。在《诗刊》、《人民文学》等发表诗歌400余首,入选《中国年度诗歌》、《2007中国诗歌精选》等10余种选本。】

“爱上打铁这门手艺”

李轻松,长期的卫校学习(1981-1984)、精神病院工作(1984-1989)的梦魇般的场景,这独特而复杂的人生经历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而李轻松在精神病院工作期间是怎样面对那一个个与常人迥异的灵魂和隐秘甚至畸形的世界,“每天夜里在精神病人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中开始写诗,诗歌成为我活着的一个理由”,这让我一次次想到很多,那么这种带有极强性质的隐喻色彩的“精神病院”无论是对李轻松的个人生活还是诗歌写作无疑有着强烈的冲击与撼动。李轻松的写作是多栖的,从最初的诗歌到后来的小说、舞台剧和影视剧,她都取得了成果,而其他形式的艺术的创作对于李轻松的诗歌写作存在着怎样的关系,是相互精进还是相互龃龉?我曾将关于李轻松的长篇对话访谈的题目定名为“爱上打铁这门手艺”,因为在李轻松的诗歌作品中,尤其是刚刚出版的《李轻松诗歌》(诗探索丛书,太白文艺出版社,2007年)中,《让我们再打回铁吧!》、《爱上打铁这门手艺》、《铁这位老朋友》等诗都与“铁”、“打铁”有关,“爱上铁这种物质/爱上一门手艺。爱上那种气味/带着一种沉迷的香气//带着一种迸溅的状态,我向上烧着/我的每个毛孔都析出了盐/我咸味地笑着,我把它们都错认为珍珠/我听见了它们撒落在皮肤上的声音/简直美到了极致!//有一种痛是迷人的。有一种痛/是把通红的铁伸进水里/等待着'哧啦’一声撕开我的心/等待着先痛而后快”(《爱上打铁这门手艺》)。而在我看来“打铁”这门手艺无疑是有着多重的象征意味,它既是一个被我们这个时代所忽略的乡土中国最为原生的体力劳动和手工技艺,同时又沾染上浓重的旧日时光的感怀与疼痛,“说起铁,它是那么熟悉又陌生,它几乎是我童年时代乡村记忆中唯一的工业象征。长大之后,我知道它就是一道伤口,潜伏在内心深处,那痛是迷人的。大概出于我对平庸生活的深刻厌倦,我时常会重温一回那激情荡漾的场面而” ,黑暗中明灭闪烁的“打铁”场景无疑成为李轻松以及一代人诗歌劳作的最为贴切的隐喻,实际上,“打铁”对于李轻松而言,已经成了一种精神得以留守的故乡和出生地。铁,打铁这门手艺,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呈现出其诗歌写作的起点,能够呈现出一个旧日时光在其中的显影与定格,其中更有诗人的记忆和精神、生命履历的折射。在反复的锤打、淬火中,热、冷、软、硬,疼痛的敲打和冰冷的淬火都象征了由农耕时代转换到后工业时代的生存的某种共性状态以及个人化的生活甚至关于时代和历史的想象,一种在农耕情怀的晚照中与工业的巨大车轮相撞的尴尬与沉重。

悖论修辞

在我的印象里,尤其是人多的时候李轻松很少说话,表情也是一贯的,但是我在做关于李轻松的长篇访谈《“爱上打铁这门手艺”》的时候一个词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这个词就是“尴尬的火焰”,因为在李轻松的日常行为和诗歌行为之间有着不小的缝隙和龃龉的成分,外表的“淡”和诗歌内在的“热”就形成了一种矛盾的或者是互补性质的关系。
当年克林思·布鲁克斯曾认为浪漫主义的典型风格是“悖论的惊奇”,而古典主义尤其是玄学派诗歌的典型风格则是“悖论的反讽”,尽管布鲁克斯的这个总结在很多人看来都有草率的嫌疑,但是基于中国当代诗歌在90年代以来的写作事实,我认为诗人写作中的悖论修辞已经成为一个基本的维度,尽管可能我的这一概括同样是充满草率的。因为,在90年代中国的社会现实,急速的工业文明、商业文明和物欲狂潮在城市的高大灰色建筑对郊区和农村的蔓延与吞噬中,作为生存个体都不能不空前的强烈感受到尴尬、悖论、困惑和矛盾的基本体验,而当这种体验以个人乃至诗歌的方式呈现出来的时候,90年代以来的诗歌写作就不能不呈现出悖论修辞的倾向,当然这种倾向在不同类型的诗人身上呈现的深度和广度是不同的。或许,对于那些永远在光线暗淡的书本阅读中进行玄学写作和无限的耽溺于内心的不及物写作的诗人而言,悖论、紧张和生存的瓜葛都永远与他们无关。相反,只有那些真正的与语言、想象、经验、现实、历史不断发生摩擦的诗人才能够彰显出悖论的强大力量。
在一定程度上我同意布鲁克斯将悖论看作是诗歌的本质性特征之一,他认为诗歌的语言就是悖论的语言,因为“悖论正合诗歌的用途,并且是诗歌不可避免的语言。科学家的真理要求其语言清除悖论的一切痕迹;很明显,诗人要表达的真理只能用悖论语言。”李轻松的诗歌中存在着大量的悖论修辞的话语方式,而这种话语方式同时呈现了个人生活体验、想象方式、生存方式的某种尴尬、冲突。李轻松诗歌文本中存在的大量悖论修辞是值得关注的,如“七月里寒冷”(《神话》),“光芒的尘土”、“闪烁并灰灭”(《灰眼睛》),“冰凉的燃着的火”、“荒凉的火焰”、“追随的道路分披头顶”(《盲目中涌出的泪水》),“惨笑如花”、“尸体的微笑”(《马》),“火焰的心灵/是黑色”(《樱桃!樱桃!》),“光芒上的忧伤”、“注视远方”的头颅与“插在土里”的双手、“体内的炭火与冰”(《谁带走了我的马匹》)。泪水浸湿的和火焰所燃尽的呈现了诗人怎样的秋日的忧伤?《盲目中涌出的泪水》、《谁带走了我的马匹》应该是李轻松诗歌中悖论修辞相当典型的诗作。

在一张皮革上雕琢/在一双盲目中流泪/你的话语,从我的嘴唇中涌出/是一些冰凉的燃着的火/宁静的血泊中的女儿//我对一切漠然无视/秋天的荒野荒到深处/是风使我歌唱/泉水的手指向上喷涌//这被秋水带走的巨大花朵/犹如王者的马车  水上的车轮/荒凉的火焰坐在尘土中//我追随的道路分披头顶

——《盲目中涌出的泪水》

在晦暗不明的秋日景象中,在高密度的悖论性的意象呈现中,马匹/车辆,天空/大地,笑容/流泪,冰冷的燃烧的火,尘土中的火焰,诗人面对时间、情感时充满了难以排遣的虚无与尴尬以及深深的阵痛。李轻松的《一个病人》、《阿司匹林》同样是其具有悖论性特征的诗歌文本的一个代表,“阿斯匹林”漫洇着来浓烈的难以排遣的来苏水味道,身体的,内心的,世界的,都被此刻的特殊气味所熏染,它让我们发问的是什么是正常的生活状态。换言之,按照内心生活,按照内心写作是否永远是难以实现的西绪弗斯神话?李轻松当年在病院的工作经历无疑对她的诗歌创作以及小说都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阿司匹林”,正验证了诗人的那句话,已经被认识的事物需要重新认识,确然,诗歌在命名的能力上就是如此。当“阿斯匹林”成为夜晚甚至生活中不能缺少的一种“节奏”的话,在精神病理学层面是否印证了那个准确而又可能偏激的论断:在世界上没有一个十足的健全的人格与人生,“吃药是一种慰藉。一种暗示/对于疾病,人类日益不安/而我已与之结婚,渐成一体”,在沉缓、冷静的节奏中,在一个无限下沉的夜晚,一种拒绝、冷静、脆弱、知性的状态也在延续。上升的温度与内心的凛冽,夜晚的黑暗与内心摇曳的灯盏,疾病的气味与书本的力量都一起宣谕着一个生命个体、一个语言和经验的淬火者的艰难履历。而实际上,同样不可忽视的是《阿斯匹林》呈现了一种在看似平静甚至冷色调的叙说中实际上显现的是不无强烈的内心体验和想要言说但又不得不压低声调的压抑的低语,在与“阿斯匹林”相随的年代,诗人真的能够放弃“思想和书本”在不断的下沉中“安身立命”吗?
而之所以李轻松的诗歌文本不断呈现和不断强化悖论修辞的特征,一定程度上正呈现了当代人生存的漂泊和无根状态,在巨大的黑暗景象中,在纵横交错的小路上不断走失又不断寻找精神栖居之地的冲动与尴尬,李轻松曾经说过“女人的一生注定要向异乡游走,注定要背井离乡”,而从地理环境和、心理环境甚至文化地理学的层面,每个人都存在着一个故乡,一个精神的故乡,一个“写作的故乡”,而李轻松的故乡迎仙堡、萨满祖母无疑承载了她个人的“写作乡愁”的膂力。萨满为李轻松的“写作故乡”建立起一座迷宫,李轻松在超越时间与时空中任意地穿行于现实与虚幻之间并且找到了肉体与灵魂的无限隐秘性和丰富性。李轻松的悖论性的诗歌写作方式也正印证了诗人探寻事物甚至人生隐晦不明的另一面的努力,事实上,“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悖论,我们身在其中,被其追逼也被其解救。至少我一直被这个悖论所左右。我小时候想逃离那个阴暗的童年而长大,但那些阴影却一直在纠缠我;我试图逃离那个血腥的解剖室带给我的噩梦,可我写出的第一部长篇便是血淋淋的被肢解之爱;我疯狂地要逃出那座精神病院,而那段经历却使我受益一生。我很小的时候就被这个美景迷住了,任何事物只要走到了极致就开始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

减速写作

在无限加速度的令人眩晕的时代景象中,李轻松有着一种独特的“慢”的倾向。换言之,李轻松在面对个体生存和整体时代时沉潜下来,以一种朴质、拙沉的雕塑感质地承担起不能承受之重和不能承受之轻。而对于李轻松而言,尸体,冷冻室,标本,解剖刀都让她提早领受了时间的残酷和生命的悖论与短暂。这对于李轻松个人而言应该不是什么好的事情,甚至是一种对身体和灵魂的巨大折磨,但是当它们一起进入诗歌的时候,这就构成了一些伟大的诗歌形成时所必备的元素。
李轻松的诗作不同程度地呈现出“返观”的趋向,过往的一切都在经过诗人过滤的记忆显影纸上扩散、显现、放大和定格。李轻松的这种“回溯性”的诗歌写作和其中呈现的意绪并非是不及物的,而恰恰是来自于本源性的与土地、生存、命运、困厄、挣扎不可分割地融合在一起的“介入”。这种“慢”足以使匆促的生活暂时返折回溯,形成一种挥之不去的“理想化”氛围以及由此产生的“质疑”立场和自省精神。在李轻松的诗歌世界中,记忆、经验和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成为强大的载体,其上负载着生存的尴尬与困惑、简陋温暖的故乡的追怀、黑色卑微的生存场阈以及阵痛中扭曲的时代病。这无疑成为吸附诗人灵魂和良知的巨大能量的磁盘,这一切,成为诗人生存的必要呼吸。在对过往岁月的挽留和对时下物欲、娱乐化社会的警醒中,后工业化语境似乎在相反的向度上加重了诗人对“土地”的本原性启悟和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怀。在减速的写作中,李轻松的诗歌话语方式和写作视阈仍然带有古典农耕情怀的忧郁的闪光,而这种忧郁的理想化的体验是与真切的个人生命记忆和亲情体验联结为不能稀释的整体的。
李轻松的诗歌从80年代开始到现在处于不断的调整之中,如今的李轻松无疑已经形成了个人化的风格,在当代诗坛和女性诗人中以特有的质地显现出光彩。李轻松的诗歌节奏大抵是平缓、沉静的, 其中氤氲着着持久的坚韧和无限悲悯的情怀,这正如她的诗作中的意象,素朴、大方、坚忍。李轻松的诗歌意象谱系由马、马车、村庄、喝水、祖母、秋日、农人、草场、谷物构成。这些近于本原性质的“母性”意象她们向着九月渐紧的冷风中微弱的阳光生长,尽管伤悲、落寞、破碎同样不可避免的缠困。李轻松这种本原性质的诗歌存在证明诗歌决非简单的修辞练习,而是对良知和道德的考验的一场烈火,这是献给无限少数人的秘密而沉重的事业,是“钟的秘密心脏”,是灵魂的优异的回音与震响。在非诗的时代艰难地展开诗歌,面对生存和内心,在边缘地带坚持挖掘,这本身就是对诗人姿态最好的评价。
尤其需要强调的是,李轻松在时间中的思考与焦虑的特殊性体验还与其作为女性的特殊观察方式和表达方式有关。女性以自己的身体和因此累积的经验体现在诗歌写作中就呈现出与男性诗人的差异之处,正如《宿命的女人与露》:“也许,我只有一条缝隙可以通过/刀或者精气的海:'剪开还是淹没’/我还在不在,是不是一个人?//这被生育铰碎的身体,曾经空着/像离开海水的鱼,空有一身鱼皮/我惊悸的手不敢露出//有一滴水落在胎儿的身上,我体内的胎儿/紧裹在秘密的囊里,像苞蕾中的苞蕾/眼睛里的眼睛。她惊吓的蕊一动不动/我被什么取回,放在胎心的上方/聆听我骨骼深处的撕裂声”。作为生存个体的诗人,除了语言的良知、想象的良知和手艺的良知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良知就是记忆的力量。时间,面对时间,面对生存的个体往往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这曾经燃烧的火焰,在岁月中迟早会窥见灰烬和黑暗。时间这巨大无形的流水将曾经的鲜活冲刷干净,将流畅的面影刻蚀得斑迹交错。这就要求想成为诗人的人,必须在生命与生存的现场,对过往之物持有一种持续的记忆能力,要对平凡场景和细小情景赋予一种陌生化的改写和重新的命名,在语言与想象的世界中去营造和彰显一种本真的面貌和事实清样。
李轻松并不缺乏这种记忆的良知甚至这种良知在她的诗歌文本中的位置相当显豁。记忆无疑来自于现实与历史的摩擦,个人化的历史想象方式成为诗人返观过往岁月中个人影像甚至一个时代特有面影的努力,《灰眼睛》、《旧历时光》、《白狼河》等诗无疑是个人的时间感怀以及对匆促的生命长河中诗人对闪光但已破碎化的记忆的反复擦亮。在时间的单行道上,宿命的喟叹与揭示不能不是长久的,也不能不是沉重的,“在残存的河道之上/我们干涸的鳞片向八方飘散/有什么能重新灌注我们/有什么能带我们回来?”(《灰眼睛》)。面对居无长物一切皆流的世界,季节的翻转使路也在感到无奈的同时,也显露出一种坚韧的顽健的“根”性的力量。李轻松试图在反观和回顾的时光模糊而强大的影像中,温婉而执着的挽留过往的匆匆行迹,在共时态的形态中抵达人类整体性的共鸣与感怀。基于此,越是个人的经验就越具有传遍公众的持久膂力,而回忆的冲动则把当下的同彼时的、更遥远的过去连接在一起,甚至也向想象中的未来伸展,“这是我们原本的灰色。尘嚣的中心/我们对坐在阴影的背面/那扬起的尘土浮出了眼睛//仿佛一幅油画的记忆充满力量/那是多年以前,被我的心境阑珊/却在一盏灯火中珍存已久/在我最寥落的年代闪亮//在我早年的爱情中见过这一幕/那霉味  被隔年的夏天消散/一清如水。像我曾经的节日/被无形的日历翻过  一片回忆的红色/一种更深的残害”(《灰眼睛》)。“寥落”的年代中的“红色”记忆是否有力印证了个人甚或一代人的斑驳的阴影,“而我坐在热炕上与你守夜/吃我最爱吃的饺子和水果,听你说:/三岁那年第一次坐火车,怎样搂紧你/被人流裹来裹去。小鸟依人的样子可怜可爱/以及为了父亲的革命与串联/画下的无数张地图/还有三岁那年得的那场肺病/似乎一夜之间,你满口的牙齿像萎黄的槐花/从此你便患了牙病”(《旧历时光》)。
李轻松的悖论修辞与减速写作使得暧昧、匆促的时代景观得以清晰、定格,在后工业时代的物欲狂潮中,诗人开辟了一条布满光明景象的灵魂之路,在寒冷的夜晚,诗人在闪烁的炉火旁将那个通红的诗歌铁片反复锤打……


【通讯地址】 北京西城区德外什坊街2号 北京教育学院中文系  霍俊明  10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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