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 多多印象 | 诗歌评论专栏 | 诗生活网

还有谁能比我们更执著于生活和诗歌？
——对多多的点滴记忆与印象一种
◎ 霍俊明

钴蓝色的星光/浸泡着华北平原/这冬天倒空的巨大玻璃器皿//今夜/除了我/还会有谁无缘无故地拨回几十年前的过往//风声落寞着淀边的赭黄苇丛/紫色的泥土，渔人的篝火银丝闪现/ 冰，在此刻聚集火光/月光平滑的滴水玻璃潮水般滚动//时间抽丝般晃动/遥远的白洋淀/水中低垂的民间植物浸泡着黎明/也动摇着我今夜的想像
——霍俊明：《月光下的白洋淀》

诗人多多是一个相当特异的诗人，他曾遭受到了长期的读者和研究者共谋的漠视与遮蔽，而今这位诗人已经进入了当代新诗史，并且作为白洋淀诗群的重要成员得到越来越广泛的倚重与关注。而又是什么样的机缘让我在偶然的机会下接触多多，并且几乎是一见倾心？这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对于我而言是相当强烈的，尽管我是不太想多说话的人也没有将这种感觉直接告诉多多。而随着时间巨大指针的日夜划过，对于多多的一点粗略的记忆或印象反而不时呈现于面前并越来越清晰。我只想说说我眼中的多多，作为诗人和常人的多多。尽管多多曾一度写出了相当重要的小说作品，但至今尚未见到人们谈论他的小说创作。所以有时我就想，我们包括后人将翻阅的文学史著作所呈现的文学史面貌到底与真正的历史本相存在着怎样的差距与变异……
6月的北京用暴晒和烟尘以及巨大的噪音在时时鼓噪着这个夏天。当我和孙晓娅乘车赶往安定门的稻香村时，迎面扑来的巨大热浪多少叫人怀疑和多多以及李岱松见面的重要性。当多多走过来时，我几乎是有些诧异，这和我在一年前见到的多多有着不小的差异。在那次和法国诗人的座谈会上，多多仍是那样的高傲和雄辩以及深刻的幽默，当他在那个夜晚不时的端起酒杯将红色的液体和语言一起舒展的时候，似乎印证了一些人的说法，类乎多多孤傲、难以接近云云。而今天的多多却相当的谦逊，平和，灰色的衣服正好印证了北京的盛夏确实令人生厌。人终于都聚齐了，著名画家、书法理论家邱振中驱车带我们到他顺义的樱花园小聚谈诗。
多多的话就是比别人多，而我们谈论的话题仍不出白洋淀、诗人和诗歌。喧闹的灰黑的北京市区已经越来越远了，京顺路两边的树木却空前而少有的繁茂起来，远处的田野和时而斜掠过枝头的鸟雀已经显现出这个时代少有的农耕氛围。多多，这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却在不断地纠正自己对北京的印象，他已经对北京越来越复杂的路况有些无所适从了。而当某个景物突然唤醒他的的记忆时，我也感受到了他的一丝无奈和短暂的沉默。他的灰白色的头发已无可辩白地见证了任何人都不可避免的宿命，沧海桑田，人事变迁。而京郊越来越稀疏的建筑和人群也使这次少有的小聚气氛越来越自在和浓烈。远处的菜农正在田间浇水，那缓缓流动的弯曲的白亮水域将翠绿的蔬菜打点得头头是道。而正如多多所感慨的，生活（如文革时期）有时候竟然是那么身不由己的错乱不堪，竟然抵不上一块工整的菜田。
邱振中先生的寓所阔大敞亮、光线充足，正适于他作画、习字和写现代诗。像邱振中这样从事书法和绘画比较研究的教授博导，出生于40年代却对现代诗写作相当用心和痴迷的确实是少数。而屋外的小花园多少点缀出少有的自然气息，墙外的几排高大的杨树和优闲的白云竟然有些像雷诺阿的风景画。这位在1989年出国，一去15年的诗人多多，真正有几个人了解他和他的诗歌呢？尽管有研究者热衷于将谈论多多的诗歌看作是一种时髦。但是很显然,在交谈中多多对别人谈论他的诗歌多少有些谨慎甚至是不屑。
多多不时地翻看着邱振中先生的诗稿，此时下午的阳光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他将眼镜架在额顶正好别住那些白发，他不时地眯缝着眼睛又不时的沉思。那种毫不马虎的、少有的凝重而专注的神情不能不使人心生敬畏。在这一点上，多多是一个相当合格甚至优异的诗歌倾听者和阅读者，对诗人和诗歌的尊敬正证明了那句话，也是多多在高兴之余随口说出的，“还有谁能比我们更执著于生活和诗歌？”多多终于按捺不住烟瘾来到窗外的小花园吸烟，那种闲静的姿态叫我这个不吸烟的人也有些蠢蠢欲动。多多在几次闲谈中都表示了对一些诗人尤其是年轻诗人的不满，尤其对那些一天写作几十首诗的诗人多多简直是有些气愤。因为这在多多看来是对诗和诗人称号的极其不尊重和亵渎，多多说自己每写一首诗都要改七八十遍。这也相当有力的证实了为什么多多的读者总是最少的，多多的写作一定程度上也大抵属于苦吟派，尽管多多诗歌写作的才华和天赋极高，他的每一首诗作都因此而相当见功力，无论是技艺还是经验的表述都不能不让人“消化不良”。多多谈到了海外一些诗人的近况，他兴致极高的谈论着他所喜爱的诗人，曼德尔施塔姆、保罗·策兰、伊凡·哥尔、里尔克、博尔赫斯、西尔维亚·普拉斯，多多沉浸于这些在他看来伟大诗人的神奇诗句中。多多兴致勃勃地对诗歌的翻译发表意见，不无尖刻的指出中国新诗人中优秀的也找不出10个来，即使这些优秀的诗人多多也认为每人应该给一硬棍，鞭策他们自重去写出好诗，而不是自以为是动辄就说自己是什么最重要的诗人。多多的这种“尖刻”和说话时特有的神情姿态都给人以一种真诚的印象，多多就是多多啊！直截了当，从不拐弯抹角！
而阳光中多多的白发也似乎在暗示着一种距离，时间的距离、记忆的距离甚至一种交谈的距离？我的提问也总是离不开文革时期的诗歌写作，这也难怪我的硕士论文和博士论文都与此有关，这简直也令我坐了病。很显然，多多有些不想谈论过去，尤其是白洋淀时期和“今天”时期的诗歌状况。因为在多多看来，既然我作为诗人已经写出了自己的东西，那么我不想也没有必要夸夸其谈谈论自己的创作，不是有那么多的文学史家和研究者吗，这应该是他们的责任。而作为当事人的说法，也证明了多多的聪明和某种狡黠，他对自己诗歌的沉默让包括我在内的研究者都心存不安。因为任何阅读都不可避免有着误读的成份，而任何一句谈论多多的话都可能会被他认为是驴唇不对马嘴。这也多少让我对文学批评的正确性和必要性心存疑虑。在我几番怂恿下，尽管多多对谈论白洋淀仍心有疑虑，但他凝重的眼神和吐出的飘散的烟圈也说明他对往事的记忆被点燃了……
确实，对于在10几岁的年龄就同芒克和根子一起坐火车又坐马车来到华北的白洋淀插队落户，并且在这个诗歌江湖进行了带有异质性和现代主义色彩的诗歌写作，这肯定是令人兴奋和反复回味的事情。我曾在几年前写过一首关于白洋淀的诗，这首小诗实际上也是我对多多等人在白洋淀插队时写作和生活的一种敬畏和怀念方式。“钴蓝色的星光/浸泡着华北平原/这冬天倒空的巨大玻璃器皿//今夜/除了我/还会有谁无缘无故地拨回几十年前的过往//风声落寞着淀边的赭黄苇丛/紫色的泥土，渔人的篝火银丝闪现/ 冰，在此刻聚集火光/月光平滑的滴水玻璃潮水般滚动//时间抽丝般晃动/遥远的白洋淀/水中低垂的民间植物浸泡着黎明/也动摇着我今夜的想像”（《月光下的白洋淀》）。多多谈及自己在文革时期确实读了很多书，包括啃读《资本论》。多多说，芒克和根子根本就读不懂高深的《资本论》，而自己尽管也马马虎虎但比他们强多了。多多的孩子气和幽默口吻真让人忍俊不禁，而多多无疑是一个相当真诚的人，这点我是肯定的。我曾谈到很多的当代文学史和研究者都往往认为多多等人在白洋淀时期的写作与西方的现代主义诗歌有着天然的联系，而多多则认为这纯粹是个误解。多多说根子写出震惊世人的长诗《三月与末日》与艾略特的《荒原》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因为根子从来都没有读过当时也不可能读到艾略特的诗。多多也谈到自己在白洋淀时期几乎没有写诗，只是在回到北京之后才写出了一些被后来的研究者反复提及的诗作。相反，多多谈及自己在白洋淀时曾写了几十首古体诗，而这更证实了多多的坦诚。多多直言不讳地讲，“当时人们都在谈论毛泽东的诗词，全国人都在写古体诗，那我也得写啊！”相信多多的这些话对研究者会有相当的启示，而不像一些诗人故意隐藏自己的诗歌习作阶段，认为自己从一开始就写现代主义的诗。而一定程度上，有时候真诚和良知和衡量一个诗人是否优异的重要标准。
多多是一个善于自嘲的人，而在我的印象中敢于自嘲的人都是有大智慧和真性情的人。多多在闲谈中会不时地自嘲，当然也会顺便嘲弄他人。但多多相当严肃的说“我这辈子就是要和诗歌较劲。我要一辈子写诗，并且每一首诗都要写好！”如果一个诗人在这个浮躁和唯利是图的时代还敢于说这样认真的话，谁还能说这样的诗人不是好诗人，这样的诗人不会写出优异的诗呢？
夕阳的余晖将郊外的田野镀亮，村外的柴狗在闲散的逛来逛去，而农人仍在忙碌，他们成了这天地中最生动的风景。当我们驱车来到孙河乡政府的西甸三百的时候，隔着水泥路的对面是成片的葱绿的蔬菜和庄稼。而远处的夕阳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吹来的风带有温馨的草叶和粪肥的气息，多多使劲吸了几口气，沉静的望着远方，驻足良久。“这很像当年文革时期的景色啊！”也许人面对无情的时间，回忆是一种最好的自我疗救的方式。
当暮色渐渐降临和收拢的时候，我们在村人温暖的目光中享受到少有的宁静与自足。当夜风渐渐的吹紧，当车流越来越浓密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又返回北京在喧闹的地安门分手。多多挥手道别的情景让我有些感伤，这个老大哥，这个当年的“毛头”，还是那么的倔强和温厚！他那带有美声唱法的浑厚的和充满穿透力的嗓音什么时候还会再次响起？而他深邃有力充满张力的诗行也将在无数个夜晚敲击那些在生存中充满压力而又追寻诗意栖居的人们。
多多，老大哥，诗坛有了你真的是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