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涯 : 《遗忘之词》

《遗忘之词》

◎杜涯

《遗忘之词》

1．你

你是谁?你在哪里?

你是否还记得我?

当我在这世界上寻找着你

当我在回忆中把你想起

我在人世上寻找你

你是我望不见的一座山

你是高耸的蓝色的山峰

你是倾斜的山坡、起伏的山冈

是被风拍打的蓝色的山粱

我在海边寻找你

你是沉睡的岩石、坚硬的堤岸

你是鸥鸟在海浪间鸣叫

你是正午的阳光下茫茫流淌的大海

是大海上漂浮的船的碎片

我在一条河边寻找你

你是河流的源头

你是被河水冲到两岸的树木、村镇、房屋

你是岸上的爱情、幸福、疾病和死亡

你是始、是终，是本初

你是万物都要走向的沉默

我在季节中寻找你

你是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

你是盛开、是凋谢

你是一月、三月、十二月

我触摸着你的衣服

像触摸到了母亲的温暖

我在时间中寻找你

你是年、是月、是日

南风一年年吹过门扉

寂寂地穿过夏天的长廊

你是下午三点钟的流逝

春天迟缓地行走

树木生长着，花开，花落，又花开

阳光照着一个走过街角的人

他在一点一点地衰老

你是时间

是时间的黑暗

2．你的地名

我已遗忘了你的地名

我走在路上，走在白昼的分岔口

世界上已经起风

但我已遗忘了

你的地名

我在风中走，转弯，又走

但不能到达

你的开满紫荆花的路途

你的树荫覆盖的长廊

你的缠绕着常春藤的高大的门廊

你的夏天的穿过门廊的阵阵南风

我想起

你的倾斜的山坡、连绵的山冈

你的悬崖上开着红杜鹃

你的广场、废墟、村镇

你的上午十点钟的阳光

你的闪耀在夜晚村镇的桔色灯光

我走着，徒然地回想

你在春天刮着大风

你在秋天断续地落雨

你的落叶堆满了我童年的门窗

你的树荫下有我的树荫

你的月光中有我的月光

你的门前的河流、门前的春草

你的绵延数百里的沉默的树林

你的被阳光和海水包围的城市

你的悬挂着紫藤花的高大的城门

但我已遗忘了

你的地名

“春天”、“夏天”、“风”、“盛开”

“山冈”、“栗树”、“海”、“河流”

“生命”、“流逝”、“季节”、“消亡”

我在纸上徒然地

写着这些词句

我知道它们都不是

你的地名

我走在路上

黎明已经升起，白昼重新来临

我心中充满伤感

我走得像春天一样缓慢

我走得像夜晚一样缓慢

我走得像时间、像衰老一样缓慢

我已遗忘了

你的地名

世界上已经起风

我在风中走，转弯，又走

但不能到达

3. 询问

桃花已经飘落了，梨花已经凋谢了

啊春天，春天已经远去

为什么我还留在这里?

大海蔚蓝，鸥鸟鸣叫着、翻飞着

啊阳光，阳光撒落在大海上

为什么我还留在这里?

天空!天空落着雨，落着雨

雨洒落在大地上

雨洒落在大地上

为什么我还留在这里?

这天空、这大海、这蔚蓝

这道路、这田野、这河流

这阳光下的村落和城镇

这吹过村落和城镇的风

这吹过春天的公园和走廊的风

这吹过白天和夜晚的风

这四月、这五月、这十月的树林

这榆树、这槐树、这白杨树

这喧哗的栗树

这桃树、这梨树、这苹果树

这春天、这盛开、这凋谢

为什么我还留在这里?

4．命运

我的童年已经回去

我的少年已经回去

我的鸢尾色的衣服已经回去

我的温暖的鞋子已经回去

大海已经回去

村镇已经回去

镇上惟一的盲人已经回去

天空已经回去

鸟群已经回去

乌云已经回去

乌云下奔跑的房屋已经回去

树木已经回去

梨树和苹果树已经回去

青草已经回去

我走在河边，我找不到青草

它们已经回去

我在地上坐下来

在一条河边坐下来

我回不去

5．你的季节

我再也不能回到

你的季节

你给了我童年

给了我童年的庭院、门窗

给了我月光、树影、初春的长风

却又从我身边把它们都夺去

你给了我童年

也给了我内心的夜晚和黑暗

你给了我一座山

却又使我一生都不能望见、不能走近

你给了我河流

给了我春天的河水

却又使它们漂着我不知道的事物

我不知道的沉默

孤独地流向远方  永不回头

你给了我树上的繁花

给了我繁花盛开的春天

却又使我住在春天之外

你给了我秋天、冬天

却又使它们转瞬即逝

给了我一月、三月

给了我四月的树林、阳光

给了我青春、爱情、夏天

给了我木叶的精神、思想

却又使我迅速衰亡

我再也不能回到

你的季节

6．遗忘之词

我已遗忘了童年。

遗忘了繁花和月亮。

遗忘了初春的长风。

门前的流水。堂前的紫燕。

我遗忘了春草。

遗忘了满目的春天。

桃树。梨树。杏花凋谢的夜晚。

我遗忘了夏天。苹果树。

叶子的光亮。

我遗忘了冬天。

空阔。晴朗。亮白的风。

我也遗忘了秋天。

下午。阳光。树影。

一个庭院。一扇门窗。

一条石凳。一地落叶。

我遗忘了白杨。棕榈树。

遗忘了树林。晴空下的喧响。

我遗忘了月光。

遗忘了泪水。叹息。睡眠。

我遗忘了马车。烟尘遮道。

车轮下滚滚远去的春天。

我遗忘了雨。雨中的哭泣。

父亲，你牵着我手走过的雪原。

阳光。天空。雪中的茅草。远行的上午。

我已遗忘。

我遗忘了黎明。

遗忘了晨星。树梢。寂寥。

我遗忘了山。

山坡。山冈。山梁。

我遗忘了河流。河岸。

我遗忘了海。

遗忘了岩石。海浪。

一个下午的茫茫流淌。

我遗忘了夜里的栗树。

遗忘了树荫。花瓣。伤痛。

我遗忘了爱情。

亲吻。拥抱。

我遗忘了三月。风。苦楝树。

黑暗。黑暗。黑暗。

无边无际的春天。

无边无际的命运。

无边无际的时间。

我已遗忘。

19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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