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或救赎的不可能——读三缘《共命之鸟》
共命之鸟

“习俗总放任自己
在一根羽毛边吹嘘……”
——TW

自然是通过母亲的手臂，攀折柳枝
在恣肆的鞭打中泥浆向四方喷溅……
羽毛蓬松的腹地，青春
孩子一样奔喊过来……

这些不幸的祖先，始终从根须上让我
不断下来，今日我的眼光仍盯着禁果
在浊世的钟声与夜涛之间栖居
我明白，我已同人间构成了一对共命之鸟——

我们开始嘴对嘴的交换思想
忍受着压迫，吮吸彼此的精华
(秽土在相爱的地方纷纷开花)
我们无耻又无邪
情欲，通过一滴血的加速度滚过你我肉体的中道……

后来，失明的星星象一群种子围着叫喊
闪电静止了，你收回了暴风雨中的发丝
那些囚禁淫词的水晶戒指
也因此平息了深蓝中悬荡的果实：
无奈，我看到了粘满睫毛的泪水

从庙宇阴性的屋脊滴落下来
那里，我们曾作为一个人在等待——
“自由的密杀令”，等待缄默的乐器
在无人迎亲的路上闪烁其辞

呵，没有先知，那个喝碎了酒的影子
越过时空的物体一张一弛地跳跃，直至消失
（就这样，嫁与黑夜的日子贯穿了我的一生
于新娘端坐的心情中体察海底的雨丝……）

1993.1.10










诗可以从意义中产生吗？如果是，那么意义作为诗的意义与作为散文的意义或哲学的意义有什么不同？最终，是否诗来自意义，又摆脱了意义，又必定与意义关联？究竟，何谓意义？这些问题都巨大并且彼此纠缠，不好回答，却是阅读三缘的早期诗作必须面对的。不如此，我们就无法找到一把解读三缘这些艰涩作品的钥匙。比如这首《共命之鸟》，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品读它的诗意？对此，我想先扼要地说一下我的感受，那就是它是如此高度的内敛和苦涩。因为这首诗的意义的漩涡并非是敞开的，并非在迎接它的读者。恰恰相反，事实上，这首诗拒绝读者。这首诗的意义的神秘漩涡是内敛的，并且越来越内敛，你会感到诗人正痛苦地慢慢关上它的门。为什么？诗人为何如此？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诗人拒绝我们？为什么我们的诗人在30岁的某个时刻决定拒绝生活？通过解读这首诗，应该可以找到答案。写到这里，不禁有人要问，为何这首诗又是可以解读的？你刚才还说这首诗拒绝了我们。对此，我的回答是，解读这般密语般的灵魂心曲的关键是，你拥有一个和它相近的频率。也就是，假如你一开始就在门里面而不是在门外；假如你觉得你也来自那里，那事情就会明白得多。（关于这一点，后文会有证明。）我的直觉是，相对三缘另外的早期作品，这首诗是钥匙中的钥匙。通过解读它，我们或许可以对三缘诗歌的早期思想有一个大致了解。

首先我要说，这是一首宗教诗歌。宗教是解读三缘诗歌的一条主线。那么，何谓宗教？它至少有一个模式：执着于时间的开始和结束，执着于救赎或救赎的不可能。

一开始，诗人就谈到了自然作为他的母亲的永恒以及诗人作为自然之子的必然堕落。第一句“自然是通过母亲的手臂，攀折柳枝。”——有三个关键词：自然、母亲、柳枝。在我看来，这三者都是最古老且不死的。它们是我们——作为她们的孩子中的不那么优秀者或者低劣者——从一开始就会背叛的母体。为何如此？为何孩子一开始就注定背叛？是孩子的原因，抑或母亲的缘故？诗人在诗的第二句做了部分回答——“在恣肆的鞭打中泥浆向四方喷溅。”因为我们这些孩子是母亲的原初暴力下的因果。我们出生在泥土中，从一开始母亲就鞭打着我们。那么，为什么呢？为什么有些孩子生来就是幸运的，得到母亲宠爱；有些孩子却注定卑贱充满了恨和背叛？我的回答是，这是命运。只有天知道。而面对命运，我们只能接受。这里，不得不夹带一下我的小小私心说一下我的《吸血鬼》也有类似结构：情梗峰上一粒无力补天的石头因为怨恨母亲和被母亲抱着去了天上的兄弟，附体于一个因为单恋而饮恨死去的书生，让他成为一个吸血鬼，让自己成为吸血鬼的獠牙。他因为得不到母亲的爱而傲慢而报复……我想，我的《吸血鬼》和这首诗相似之处在于，吸血鬼的母亲和诗人的母亲一样，都是女娲。


写到这儿，我觉得，再解读过多的细节已经没有太多意义，只会引来苦痛。我只想说，诗中的那个孩子应该要比吸血鬼温良得多。他选择了受虐，选择了来到人间，默默与人间这他厌弃的秽土成为共命之鸟。是的，他们彼此施虐又彼此自虐，渐渐真的爱上对方——

嘴对嘴的交换思想
忍受着压迫，吮吸彼此的精华
(秽土在相爱的地方纷纷开花)
我们无耻又无邪


为什么会这样？我想这或许是一种更深的毁灭吧。不是毁灭别人，而是毁灭自己。这时，诗人已经看不到他的母亲了。诗人已经忘了他的母亲。是的，没有先知，没有拯救者，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需要。如果他愿意，诗人这时可以选择成为魔王。但是诗人没有。他，只是喝酒，只是痛苦的踉踉跄跄。是的，在最黑暗的时刻，诗人仍然表现得非常高贵。事实上，诗人决定成为“黑夜的新娘”，他决定要端坐海底，决定要把牢底坐穿——


“就这样，嫁与黑夜的日子贯穿了我的一生
于新娘端坐的心情中体察海底的雨丝……）”


呵，救赎总是这样的，只有当你真的不顾一切地放弃了自我之时才会降临。此时，黑夜因为诗人的牺牲变得晶莹、纯洁。而这晶莹、纯洁的黑夜，其实就是诗人自己。我们的诗人决定和自己结婚。诗人意识到，他就是人间，诗人就是人间。如果他还能爱，就必须并且只能爱人间。也就是，爱人间就是在经历了所有一切后仍然爱母亲。是的，在经历了一切之后，在被母亲抛弃之后，诗人仍然深爱着母亲。因为母亲是惟一的意义，甚至是黑暗的意义。在这里，三缘兄，请允许我再次夹带私货，说一下我的《吸血鬼》。因为没人看得出它究竟说了什么，估计再过一百年也没有，呵呵。这位新娘和我的《吸血鬼》中那位花园中的女性是一对姐妹。事实上，最终这位优雅的女性自觉地成为了吸血鬼的新娘，选择了被吸血鬼毁灭。因为她意识到，如果要等来她一直在等却苦等不到的真正的情人，也就是要等来吸血鬼的去了天上的兄弟，她必须先经受住这个，她只能并且必须这么做。因为这是必须的代价——


可或许只有遇见你
我才能与他相见

——《吸血鬼》


最后我要说，现代人已经注定不可能执着于救赎。本性而言，他不会关注这样的主题。因为他已来到了更深的黑暗中，以致彻底忘记了他的前辈所感到的被放逐的痛苦，以至于不觉得自己身处黑暗。因为忘记，现代人是无畏的、幸福的。从这个意义而言，现代人是真正的黑暗之子，真正的虚无之子。或许只能指望某一天的一个奇迹：他通过比他更黑暗的方式结束自己，也就是有一天他终于厌倦了自己的无法无天而决定自我了断，救赎才会客观地到来。否则，我相信黑暗是永恒、普遍的。黑暗尽头，没有光明，只有更黑暗。坏的只会越来越坏。也就是，现代人注定不可能获得救赎。也就是，救赎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从一开始，就没有救赎。如此，母亲是对的。她一开始就对整个事情，对自己的这个孩子有准确的判断。所以，对这个逆子，她无情地鞭打他，无情地抛弃他。是的，智慧、英明的她绝不可能选择他去补天。


2010-1-9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