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中国实验诗年鉴》征稿中，将选取公众号发布的部分诗人诗作。
蚂蚁和士兵
在正午的阴影里
我窥视着一列一列的红蚂蚁
整齐地走过发白的灯光球场
就像伟大的罗马兵团的士兵
在欧洲的腹地挺进、挥舞明亮的刀剑
在中途，蚂蚁的队伍
遇见阴影，它们的队形变得零乱
就像罗马的骑兵被一次洪水冲散
越过阴影，它们的队伍重新聚集
他们一直来到非洲的边缘
从中午开始，直到
光线斜射蚂蚁的身上
它们的队伍变得虚弱，就像
中暑的罗马人，光荣徒有虚名
帝国的版图收缩到一个矮人的骨架那般大小
蚂蚁的队伍，越过下午四点
匆忙进入黑夜。我已经预见到
一千年前，罗马兵团在沙漠中全军覆没
蚂蚁的行军何其短暂，出现和消失
就在我的一瞥之间，士兵的一生何其短暂
他们的死甚至没有人窥见
1990.4
十四行：反对
弹吉他的人。唱歌的人。
公共场所。买卖婚姻的人。
圆珠笔。餐桌。铲形钱币。
被公证的人。
有着合法婚姻的人。
相声演员。小丑。节目主持人。
避暑胜地。骑自行车的人。
丈夫和父亲：善良的人。
如履薄冰的人。游行队伍中兴高采烈的人。
牢骚满腹、愤愤不平的人。
知识分子。领袖。政府发言人。
鼓吹暴力的人。叛乱的人。
1990.5.2
但丁:1290，大雪中（之一）
独自在旷野飘泊多久，在失去你的第一个冬天
这场大雪只为我一个人落下，伸向远方的道路
因而变得更加宽阔而清晰，贝亚特丽契
在旷远的大地上引导我前行，几乎就在地平线尽头
你行走在三千支烛光之上，没有天使紧随
但已足以让我瞻望到天堂的存在，在风雪之上
死亡使永恒有了一个相称的开始
一场大雪，它在我的内心会持续得更久
它的锋刃一直指向明天，我对自己说:
但丁，你要圣洁地生活，在意大利
它正是神的启示，我的内心因此格外紧张
就像在红色帷幕内部，此刻正酝酿伟大的剧情
整整一个冬天，我仿佛走入一颗密封的心脏
在生长的雪地中，贝亚特丽契，我一生的事业
正在完美地呈现
1990.9
但丁:1290，大雪中（之二）
当一场大雪把我密封在它的内部
我再也走不到冬天的尽头，它只在时间中证明
一种期待的方向，引导我在旷野中继续前行
在遥远的地中海，伊阿宋和他的船员们
走向归程，阿尔戈斯号满载着金羊毛扬起风帆
奥得修斯却被命运引向更加危险的航程
但他们不会比我在一个冬天里走过的路程更加漫长
贝亚特丽契，这是你在意大利的天空下完成的远征
在无垠的雪地中，我失去了记忆
我的心变得像这冬天一样圣洁，在这样的时刻
我重新获得了祈祷的能力，跪倒在你的面前
我觉得有一面孤独的旗帜，一直在意识的深处飘动
它在洁白的时辰中上升，一直飘向白昼结束的地方
在苍茫黄昏，寥阔大地上积雪初霁
但我不会失去你的引导:那些光辉的星辰
正在把我引向一个严峻的高度，此刻
我来到了世界神秘的诞生之地，在那里
时间不再被机械的指针分割，过去和未来联姻
诞生了崭新的生命，伴随着巨大的风暴
我的精神正越来越趋向辽阔和无垠:
我在一片晕眩中上升，天堂的大门
第一次为人类中的一个打开，一种永恒
正在神秘的沉默中悄然透露，贝亚特丽契
让我跟随你，一直抵达上帝的心灵
1990.9.4
但丁:1321，阿尔卑斯山巅
在阿尔卑斯山巅，我看见了远方
死神的马车，闪着故乡和波河的光
我一直梦见佛罗伦萨，沐浴在阿波罗的恩泽中
昨夜我完成了神曲的最后一章
凌晨我偶感风寒，神的启示再一次临到我
我恍悟我一直在努力接近死亡
我的一生只有一个可称之为伟大的目标:
在欧洲的最高处死去。现在我达到了，领悟了
却感到空虚，贝亚特丽契的灯
已经在我的内心熄灭，但我知道
人类中那些最杰出者将重蹈我的覆辙
这给我安慰，我在阿尔卑斯山巅微笑
就像阳光下一座白发苍苍的雪峰
1990.10
在黑暗中
（致臧棣）
在黑暗中他看起来像一堆
庞然大物，镇纸一样
把黑暗压在身下。或者说黑暗
像坐垫一样垫在他的屁股下
他在黑暗中静坐的形象，像拿着
一根针，努力把什么东西串起来
他一扽，便有一根线被一下拉直
然后像吐丝一样从里面引出
更多的线。他像一个穿针引线的高手
在黑暗中缝缀一件无缝的天衣
然后他突然跃起，像被黑暗
从椅子上弹起来：他转身走到阳台上
从那里俯视着黑暗。他伸出手
像要从他的体内捧出什么
已经成熟的事物：一下子房内一片光明
他说：“我终要给世界贡献出一样东西”
1998.10.14
公共时代的菜园
被公共生活开除的部分。
它看上去像我们在室外
开辟出的一片领地，其实属于
真正的内室。黄瓜、豆角、西红柿
它们的种子仿佛是从我们的皮肤中
分泌出来的，带着强烈的汗味儿
一个自由主义者坚信它们是
人性中还没有被时代意志彻底
征服的部分。
春天，我从远山上
剪下含苞未放的桃枝，移入菜畦
等待春风给它们的小手送上一个
难以置信的礼物。为了救治
祖父的病，我和堂弟在围墙的
石缝里栽上草药，直到它们
的浓荫在我们的愿望中覆盖了
菜园的四季。噢，公共生活的针尖
在私人菜园里弯软了，我们就用它
在公社的稻田里钓起顶刮刮的青蛙
一九七六年春天
我们在园中栽上五株泡桐，多么快
它们的枝叶越过屋顶，伸向天空
表情团结得像一家五口。这一年
公社生活即将走到它的尽头，而
菜园中绿汪汪的油菜像一群莽撞的孩子
提前进入了一个疑虑重重的新时代：
一个时代结束的消息在菜园中
散播开来，像一场春雨淋湿园中
韭菜，那想象的花园中的诗行
充满了生长的巨大愿望
1999.12.29
寄自拉萨的信
1
亲爱的，抵拉萨已整一月
一切均好，这一回远游
虽不能说整个儿平淡乏味
却多少事与愿违，在拉萨
你找不到可以称为拉萨的地方
就像庞德那疯子在罗马所说
也许季节不对。敏珠杂日峰的积雪
在火红的山崖间蒸发得一干二净
帝王们丢失了上天的绳索，众神
在喜马拉雅山上吃着自烤的栗子。
相对信仰的尺度，拉萨不够高
还不足挽留菩萨对它的眷顾
2
傍晚。暴雨催促着匆匆忙忙
的行人，卡车和自行车相遇
在十字路口，隔着玻璃互致问候
生活的景象，与任何地方相似
除非空气，如果有什么特别
像渗进了雪粒儿。夜晚晶莹剔亮
像风雪夜迎候归人的一盏马灯
当然，比起内陆，街上有更多的狗
也更脏些，这似乎是信仰留给拉萨的
唯一财富。在一家餐馆，一位军人
抱着一位四川姑娘亲吻，一个夏日的傍晚
我抵达拉萨，正赶上这毫不掩饰的一幕
3
清晨，我们下楼提着洋铁壶
到看门人的太阳能炉子上烧水
一位满脸油光的壮实的藏族小伙
站在楼群的阴影里，指给我们看
布达拉宫的侧影:东方的司芬克司
和金字塔。我们在街上闲逛
操四川口音的小贩和我们搭腔
把我们当有钱的日本人。我们结识
其中一位，在北京路开一间诊所
专治淋病、梅毒、男女不育
餐馆的金字招牌伸出粗壮的胳膊
在大街上拉扯行人，拖着甜腻的嗓音
4
正午，慵倦的行人打着无聊的哈欠
小贩的叫卖声在瞌睡的间歇
打破大街上的沉寂。在罗布林卡
一位缀满首饰的康巴妇女敞着怀
奶她的肮脏的孩子。一位欧洲人摄下
大街上闲逛的狗和转经的康巴汉子
你闻到了吗，我的文字里那浓烈的
酥油的腥膻味儿？一朵云悄悄吞噬
一位姑娘的影子，仿佛群山压低的帽沿
像干奶酪，散发一股羊肉汤的气息
几乎可以分给此刻在我面前流着口涎
的乞儿:一顿颇为丰盛的精神晚餐
5
繁华的八角街。向荣而欣欣的拉萨
唐卡。藏刀。首饰。哈达
飘扬的经幡。转经的人流
新时代的黎明吐出慰藉的市场
信仰就像被凿去双目的
护法神的雕像，正面临黑暗的年头
如果回到野蛮的笨教时代，这也是
一种轮回，佛祖并不会在意
在一家工艺品商店，我们被介绍给
一位戴眼镜的藏人，他曾是
被人膜拜的灵童，在哲蚌寺
度过前半生，如今手不离计算器
6
他微笑着和我们打招呼
操一口流利的汉语，他曾经
虔敬地到内陆学习红色的知识
为了培养对新时代的感情
现在他雇佣着两个来自邻省
的大学生，招呼着外国游客
他的商品，印着佛祖头像的T恤衫
在喜马拉雅山的底部用藏文
祝福每一个人:“扎西德勒”
一个叫洛桑的年轻人的歌声
在扩音器里不停地播放。听说
他上月在北京出了车祸，高原的群山
仍沉浸于对死亡的怀念
7
拉萨的道路全都朝山上攀升
奔向寺庙，就像在别处奔向大海
那上面颠簸着为信仰所苦的人们
拉萨人带着本地人的睥睨神情
瞧着他们，有时给他们一些吃的
哲蚌寺的小喇嘛大声嚷着:“pen，pen”
围住我们，像一群稚气的猴子
研究陌生的衣着和导游图。甜茶馆的生意
一落千丈，年轻人更喜欢卡拉OK营造的气氛
胜过老掉牙的甜茶馆里稀薄的色情韵味
8
布达拉宫紧抱着自身的黑暗
一副神秘的面具，一半赭红
一半苍白，在人们仰视的高度倏忽变换
内心阴沉的天气。它耸身起立
把更多的阳光攫入它的黑暗
摇曳的酥油灯。曲折的回廊
在它的肠子里因禁欲而苍白的喇嘛
悄悄走动，像刚出生的鼹鼠
不同于上帝的尖顶，布达拉宫
倾心于黑暗，和笨重的金字塔相似
它建造于一种屈从死亡的阴暗愿望
9
布达拉宫炫耀的是死者的奢华
它的统治者(噢，那么多人夭折于盛年)
像中国象棋中的王，在他的护城河内
做着孤独的梦，梦见他的军队
攻城掠地，他的田野五谷丰登
一位痴情的歌手曾想换一种规矩
挪动他的棋子。他渴望一直走入
他的敌人的国土。果然，他走出去了
一去不返，在北方的星光下抛尸荒野
布达拉宫至今拒绝收回他的尸骨
拒绝给予他应得的（或不应得的）金质灵塔
10
一只秃鹫停栖在布达拉宫的金顶。
它黑色的身子难溶于阳光
它黑色的瞳仁闪着恐怖的阴影
它黑色的翅膀张开将遮蔽
整个拉萨的天空。带着统治者的骄傲
它睥睨忙忙碌碌的生涯:一切终将
在它的胃里得到完美的归宿
无关乎人们怎么想。它闭着眼睛
又梦见将什么人强行带入它的飞行
让人们去抢夺——清理战场的任务
却要交给它。瞧，它终于飞起来了
在布达拉宫的最高层，盘旋，像
从历史灰烬中飞出的一个巨大惊叹号
11
清晨，铜钦浑厚的低音把我唤醒
夜晚，呜咽的法号送我入眠。那颤动的乐音
带着肉身的芬芳渗出处女的腿骨
唇的接触。手指的轻抚。活泼的
心的跳跃，我梦见这独一无二的乐器
长出丰嫩的肌肤，光滑，明亮
犹如内陆出产的丝绸:一个甜美的少女
脖子以上模糊一片。在寺院的顶层
麻雀在作窝，耗子在漫游，这表明
哪儿都不缺少这类卑微的生物，而美
却一直在向人们索要过高的代价，阴影中
每一个妙龄少女都有一个恐怖的梦境
12
亲爱的，一个月，拉萨已令我厌倦
我在这里逗留的日子越长
我就越想念你。在世界的屋脊，我
四处寻找洁白的信仰和纯朴的人性
却在所有的地方将它们错过
每次我转身，瞥见它远去的背影
像一只淋湿的山鸡。亲爱的
你毋须抱怨，我无意逃避，生活
到处都一样，如果你不能在身边
发现其真谛，你也不会在远方找到它
我赞成你的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我将和你一起把他抚养成人
一个钟表匠人的记忆
诗歌是一种慢
——臧 棣
一
我们在放学路上玩着跳房子游戏
一阵风一样跑过，在拐角处
世界突然停下来碰了我一下
然后，继续加速，把我呆呆地
留在原处。从此我和一个红色的
夏天错过。一个梳羊角辫的童年
散开了。那年冬天我看见她
侧身坐在小学教师的自行车后座上
回来时她戴着大红袖章，在昂扬的
旋律中爬上重型卡车，告别童贞
二
在世界的快和我的慢之间
为观察留下了一个位置。我滞留在
阳台上或一扇窗前，其间换了几次窗户
装修工来了几次，阳台封上了
为观察带来某些不同的参照：
当锣鼓喧闹把我的玩伴分批
送往乡下，街头只剩下沉寂的阳光
仿佛在谋杀的现场，血腥的气味
多年后仍难以消除。仿佛上帝
歇业了，使我和世界产生了短暂的一致
三
几年中她回来过数次，黄昏时
悄悄踅进后门，清晨我刚刚醒来时
匆匆离去。当她的背影从巷口消失
我猛然意识到在我和某些伟大事物
之间，始终有着无法言喻的敌意
很多年我再没见她。而我为了
在快和慢之间楔入一枚理解的钉子
开始热衷于钟表的知识。在街角
出售全城最好的手艺：在我遇上
我的慢之前，那里曾是我童年的后花园
四
在我的顾客中忽然加入了一些熟悉
的脸庞，而她是最后出现的：憔悴、衰老
再一次提醒我快和慢之间的距离
为了安慰多年的心愿，我违反了职业
的习惯，拨慢了上海钻石表的节奏
为什么世界不能再慢一点？我夜夜梦见
分针和秒针迈着芳香的节奏，应和着
一个小学女生的呼吸和心跳。而她是否听到？
玷污了职业的声誉，失去了最令人怀恋
的主顾：我多么愿意拥有一个急速的夜晚！
五
之后我只从记者的镜头里看到她
作为投资人为某座商厦剪彩，出席
颁奖仪式。真如我盗窃的机谋得逞
她在人群中楚楚动人，仿佛在倒放的
镜头中越走越近，随后是我探出舌头
突然在报上看到她死在旅馆的寝床上
死于感情破产和过量的海洛因：
一个相当表面的解释
我知道她事实上死于透支，死于速度的自我耗竭
但为什么人们总是要求我为他们的
时间加速？为什么从没人要求慢一点？
六
这是我的职业生涯失败的开始
悲伤的海洛因，让我在钟表的滴答声里
闻到生石灰的气味：一个失败的匠人
我无法使人们感谢我慷慨的馈赠
在夏天爬上脚手架的顶端，在秋天
眺望：哪里是红色的童年，哪里又是
苍白的归宿？下午五点钟，在幼稚园
孩子们急速地奔向他们的父母，带着
童贞的快乐和全部的向往：从起点到终点
此刻，我同意把速度加大到无限
1998.6.14-17
插图by透纳
西渡，诗人、诗歌批评家，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1967年8月生于浙江省浦江县。1985-1989年就读于北京大学，其间开始写诗。1990年代以后兼事诗歌批评。大学毕业后长期从事编辑工作。2018年调入清华大学。著有诗集《雪景中的柏拉图》《草之家》《连心锁》《鸟语林》《天使之箭》《钟表匠的记忆》，诗论集《守望与倾听》《灵魂的未来》《壮烈风景》《读诗记》等。曾获刘丽安诗歌奖、《十月》文学奖散文奖、东荡子诗歌奖批评奖、扬子江诗学奖、昌耀诗歌奖等。
《E-中国实验诗》NO：55
顾问：何言宏 欧阳江河 陈黎 杨小滨
主编：三水一生
责编：灰烬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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