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于网络)
1976年,我九岁,母亲拥有了当时西景山村
唯一的一台缝纫机。上海产,蝴蝶牌,当时叫“洋车”,
脚踏式,但已经足以吸引全村人羡慕的目光。
当踏板被反复踩踏,机针开始走动,哒哒哒哒,
像梅雨时节斜体的细雨,用密集的针脚踩过
柔软的织物。母亲用这台缝纫机,给父亲、姐姐和我
分别缝制出中山装、制服、棉毛衫、衬衫。
卡其,华达呢,劳动布,晴纶……我记得这些
当年耳熟能详的布料,如同不会忘记
其昌,本忠,琼夏,菊飞,这些司空见惯的名字,
像这个季节漫山遍野的草木,跑过来喊出我的乳名。
我记得假领头和的确良,记得缝纫机上那只
金色的蝴蝶,那永远张开的翅翼上神秘的斑点,
我幼年的课文,地图,文献,密码。
我记得每天伴随我入睡的针脚走动的声音,
像竹匾上幼蚕咀嚼桑叶的细微的声响,
我最初接受的韵律学,一首尚未写出的诗的韵脚。
如今母亲已垂垂老去,眼花,耳聋,牙齿脱落,
越来越驼的背像一张衰弱的弓,已不可能把我射得更远。
她的针眼,只容得下一道最细小的光线穿过。
如今那台缝纫机安静地搁在楼板上,
不会再发出任何声音。但是每到梅雨季节,
当闪电一次次擦亮门环上绿色的铜锈,
那些针脚将会再次走动,像细雨踩过屋顶的瓦片,
它们从遥远的童年回来,在我内心珍藏的布匹上踩出两行缝线。
2020
蒋立波
当代诗人,编辑。辑有诗集《折叠的月亮》《辅音钥匙》《帝国茶楼》《后视镜里的落日》(待出)。曾获第二十三届“柔刚诗歌奖”主奖、《诗词世界》2016年度诗人。有诗作被译成英文和希腊文。现居杭州远郊。
(摄影:夏天,国家高级摄影师,中国人像摄影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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