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不是白云里的寄宿生
而我可能是,也还优秀。”
诗的头三句撑开了一个高远的空间,由鹰、白云、寄宿生、我为向度。空间的说法过于呆滞,不如说是群,以鹰、白云、寄宿生、我为群的元,元之间的关联定义了群。保持语法,试把这几个词换掉,会进入完全不同的可能性。
我以为孟浪如果是哲学家,应该是柏拉图的而不是亚里士多德的弟子。前者以为终极现实是不朽的、完美的FORMS,而后者以经验为本,把古唯物主义的火、气、水、土用冷、热、干、湿的八卦图来表征。
孟浪的抽象风格与时尚有很大距离。去国十余年,他的诗渐渐凸现了几个基本问题,词语亦自成一体,不妨戏称为孟浪代数。
“鹰”与“白云”本来就莫须有的关联,被雄辩地否决,“白云”被貌似谦逊的“我”据为寄宿地,“我”与“鹰”构成语法上的相对物。
然而,词语不是不朽的。亚里士多德跟随柏拉图十八年,老师去世后,他另立学校,在讲义中继续跟前老师争执:哪里有什么完美的狗?只有一只一只具体的狗。亚里士多德的问题最后被达尔文接住,后者揭开生命之树,万物由漫长时间隧道连通,种的边界模糊起来。诗人操纵的词当然是些不伦不类的模糊体 (呵,每一个粒子都是超弦,有着无数隐秘的维度)。对于多数城市居民, “鹰”可能只是一个传说,伴随着秘鲁民歌的高亢旋律。“云”也是文学的“云”,上有唐诗的“白云千载空悠悠”,下有牧歌中“蓝蓝的天上飘着白云”。在孟浪的另一首诗中,“云”是儿童用来区别天空与虚无的任意曲线,“一个孩子在天上,用橡皮轻轻擦掉天上唯一的一片云” 。当诗人揽住白云,如同揽住温柔乡,我为什么读出天大的自白?
对孟浪的阅读始于八七年,我们是同时代人,我大致了解他诗歌所透露的生存轨迹——“顺着一把几乎没有尽头的梯子, 我一下子滑出北京”,“我有什么理由让自己上升?”“到处是云的遗迹”… 。 一九九六年他来耶鲁读诗时,听众是杨小滨,贝岭(这两个其实是和他同台朗读的人),孙康宜,康正果,我和我三个月大的婴儿,也许还另有一个教授,三、两个学生。对于国内读者他勿宁是消失了。孟兄的年轻朋友马骅激赏过这种消失,却率先更为物质地消失了,哀哉。
“大地被时间裁成课本
鹰偶尔才翻动它
我终生在读。”
这首诗是孟浪一系列“教育诗篇”的一首,在这些诗中,学生,老师,黑板,危房,校长,孩子,母亲,琴房构成一组子代数。对于没有当过父亲,也不以教书为业的孟浪,教育无疑是一个理论问题,或者说是一个成问题的营生。柏拉图在《对话录》里记载了他的老师苏格拉底就学生提出的“美德可教吗?”的一系列反诘。
诗人用他择取的砖瓦堆砌,自有他的词语宇宙与其中的对称性。“大地”的出现,使得“白云”有所依托,却被顺手推舟指认成“课本”,而书写者据说是“时间 ”。诗人言说之轻盈,令柏拉图恼怒,让我等现代技术人惊愕。课本,为什么存在这恼人的中介之物?始皇说“烧掉”,毛泽东说“一张白纸”,连我也曾让母亲把留在家中的课本全部处理掉。
在迦利略以前,没有人将“时间”纳入数学操作的范畴。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精通几何,静态的几何图形是他们所称的完美理念的原型。而忽视“时间”的另一极端是抹杀它,重新启动时钟,不只有毛泽东,要“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还有诗人北岛,想“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G.W.BUSH,看见群氓从博物馆抱了墰墰罐罐冲出来,惊呼该死的历史课!
诗人把“我”从大地剔除, 在“大地”与 “我”之间拉上文本的玻璃:“我”不可能像“鹰”那样阅读大地,“鹰”需要读懂哪些移动的点状物是食物,而“我 ”,才张开嘴说话就被倒灌了“美德”,“正义”的这番词藻。苏格拉底和学生忙了一天, 也没能达到“美德”的普遍定义,于是,“教”的问题被师生无限耽搁。
将“我”跟世界的关系,归为“寄宿生”与“课本“的关系,这里存在着两个操作:一个是将“我”从世界离间,二是将世界文本化。“寄宿生”用一生读“课本”,何其谦逊,悲观的自我定位!但等一下,这只是一种说辞,“我”和“鹰”是诗人放飞的两叶纸骛。
“新娘在空中飞来飞去
她裁取了鹰的翅膀。”
短短十行的诗,居然插了一段空中喜剧,“新娘”给诗带来一阵轻快。我们看到,“她”不是与“我”而是与“鹰”齐飞,“他者”与“它”上演成人仪式:不是残缺的两半的完美结合,而是对自由的驯服,对完整的伤害,噢,一场哈姆雷特梦厣!
“当我成为校长,满是泪水,不是威严
柔软的闪电写字,并委地
哦,鹰不是白云里的寄宿生,我枉执教鞭。”
仪式不能解决“是” 还是 “不是”的问题。古希腊的三大命题,在诗里一同出现,“终极现实”(是“大地”还是“课本”)的问题,“知”(及衍生的“教 ”)的问题,与“变化”的问题。如果forms是不朽的,变化如何可能?“寄宿生”怎样成为“校长”,这是一个世俗问题,也是一个哲学问题。
哦,校长,甚至感化了闪电,但是,没有了寄宿生,演算难以为续。
2006,8,2
“鹰不是白云里的寄宿生”
孟浪
鹰不是白云里的寄宿生
而我可能是,也还优秀
大地被时间裁成课本
鹰偶尔才翻动它
我终生在读
新娘在空中飞来飞去
她裁取了鹰的翅膀
当我成为校长,满是泪水,不是威严
柔软的闪电写字,并委地
哦,鹰不是白云里的寄宿生,我枉执教鞭。
一九九九年六月二日
出自孟浪诗集《一个孩子在天上》,香港紫罗兰书局,二零零四年出版
孟浪最近来康州,跟作者山卉和笔记另外一个作者凌岚小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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