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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译|西密克:诗歌的麻烦

查尔斯·西密克(Charles Simic,1938—),美国诗人,翻译家,生于前南斯拉夫贝尔格莱德,1954年随家移居美国芝加哥。1959年开始发表诗作,六十年代以来先后出版了诗集和诗选集三十多部;另外翻译大量南斯拉夫、法国、俄国等国诗人的作品十几部;随笔集、论文集及编著十余部。诗集《标准交谊舞》获1980年度哈利艾特·门罗诗歌奖;散文诗集《世界没有尽头》于1990年获得普利策诗歌奖;1996年《黑猫漫步》入围国家图书奖;《诗选1963-2003》(2004)获得了著名的格里芬国际诗歌奖。2007年获美国诗人学院颁发的华莱士·史蒂文斯奖;2011年获弗罗斯特奖章;2014年获兹比格涅夫·赫伯特国际文学奖。其他奖项包括埃德加·爱伦·坡奖、P.E.N.翻译奖、美国艺术与人文学院奖、古根海姆研究基金和麦克阿瑟研究基金等。2007年,被任命为美国第十五任桂冠。诗人1973年起任教于美国新罕布什尔大学,现为该校荣退教授。他的诗集已有诗人杨子的译本在最近问世。

西密克不仅是当代美国最具影响力的在世诗人,也是著名的散文家。他的散文主题深邃又语言简洁、幽默,常能融现实与记忆、严肃与荒诞、日常与玄思于一炉,构成一种富有张力的艺术特色。他的诗歌评论融合了自己大半个世纪的创作经验,常有深刻见地。本文选自他的散文选集《形象的生命》(2015),对诗歌与诗人在世间的独特命运、诗的特征与功能等做了活泼幽默而不乏深刻的论述,值得一读。


诗歌一直以来唯一的好处就是让孩子们讨厌上学,并在他们不必再看另一首诗的那一天高兴得跳起来。全世界在这个问题上意见完全一致。没有一个头脑正常的人读过诗。甚至在如今的文学理论家中也有一种时尚,即面对一切文学,尤其是诗歌,有一种优越感。有些人还在继续写,这是一个应放在日报“信不信由你”一栏的奇怪现象。

当他们赞美部落的神灵和英雄,颂扬他们在战争中的智慧时,诗人是可以容忍的,但随着抒情诗的出现和诗人对自我的痴迷,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当伟大的帝国兴衰时,谁想听无名小卒的生活?所有那些关于恋爱、拥吻、不得不在天亮和公鸡啼叫时分手的玩意儿充其量是可笑的。教师、牧师和其他道德警察总是与哲学家们意见一致。自柏拉图以来,没有一个理想社会的典范欢迎抒情诗人,这是有充分理由的。抒情诗人总是腐蚀年轻人,使他们耽于自怜和幻想。肮脏的性行为和对权威的不尊重是他们一直久久地在耳边低语的。

“如果他写诗,就把他赶出去,”两千年前,罗马的一位新父亲建议道。这一点都没变。父母们仍然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标本剥制师( taxidermists )和税务员( tax collectors),而不是诗人。谁能责怪他们?你想让你唯一的女儿成为一个诗人,还是一个乌烟瘴气的夜总会的女招待?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即使是真正的诗人也讨厌诗歌。“除了这把小提琴,还有更多的东西,”我们自己的玛丽安·摩尔说。她说得有道理。人类说过的一些最愚蠢的话可以在诗歌中找到。通常,诗歌使个人和国家都感到尴尬。

诗歌死了,诗歌的敌人快乐地喊了好几个世纪,现在仍然如此。我们的时髦教授告诉我们,我们的古典诗人只不过是一群为统治阶级和男性压迫做宣传的人。苏联诗人的狱卒和谋杀者宣扬过的思想,现在在美国大学里大受欢迎。唯美主义,幽默,色情主义,以及所有其他自由想象的表现都是可疑的,必须加以审查。诗歌,政治不正确的人的愚蠢消遣,对于我们受过教育的阶层来说,基本上已经不复存在了。尽管如此,好像是在冒犯他们似的,诗歌还是不断地被写出来。

全世界都在寻求对循规蹈矩行为的奖赏。关于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的官方界限。每天晚上电视新闻以严肃的神态和最诚信的气氛,供应的一道由不诚实、无知和怯懦烩成的菜,是最理想的。文学也被期待与之俱进。你的同族总是试图改变你,教给你礼仪。诗人就是那个站在角落里背对着同学的孩子,他认为自己在天堂。

如果这还不够的话,众所周知,诗人还是骗子冠军。小说家巴里·汉纳说:“你必须撒谎,才能对自己保持一半的兴趣。”这对诗歌作者尤其真实。他们中的每一个傻瓜都相信他撒谎只是为了说出真理。如果我们看不到现实中的世界,那是因为诗人们丢下了一层层死掉的隐喻,现实只是一张陈旧、剥落的诗歌海报。

哲学家们说,诗人们深情地耽于细节时只是自我欺骗。哲学家的任务是确定那些未受变化影响的事物。相反,诗歌和小说欣悦于短暂之物——比如面包的气味。就诗人而言,只有傻瓜才会受到抽象的诱骗。

天和地,自然和历史,神灵和魔鬼都在诗歌中被令人愕然地调和了。比方说,一个就是一切,一切就是一个。因此,最好的宗教诗都充满了爱欲。诗人们声称,主体性通过在遥远的事物间看到同一性的实践而超越了自身。在一首好诗中,写诗人的消失了,诗人-读者就生成了。一个素不相识者的“我”,例如一个古代的中国人,从我们内心最隐秘的地方对我们说话,而我们很愉快。

真正的诗人精通卧室和厨房的玄学。我是平底煎锅和我爱人的粉红脚趾的神秘主义者。和其他艺术一样,诗歌依赖于细节。有很多方法可以触摸吉他弦,亲吻和轻咬某人的脚趾。布鲁斯音乐家知道,一些正确排列的音符能扣人心弦,抒情诗人同样如此。这个想法是,用最简单的原料制作出惊人的美味佳肴是可能的。是不是查尔斯·奥尔森说神话是人类与诸神做爱的床?只要人类坠入爱河,撰写情书,诗歌也将被创作出来。

大多数诗都很短。打喷嚏都比读俳句花的时间长。尽管如此,比起几个世纪以来的其他作品,这些“小”诗中的一部分还是做到了用很少的词语对人类的境况说出了更多。简而言之,当史诗和其他几乎所有东西都变得不可读的时候,即兴的诗已经存活了数千年。诗歌最大的奥秘在于这些诗歌是如何给读者施加魔法的。一首诗读了一遍就完全可以理解了,但人们还是想立刻重读一遍。诗歌是一种永不单调的重复。”还要!”我睡意朦胧的孩子们在我给他们读过一些儿歌后絮叨。对于他们,对于所有热爱诗歌的人来说,只有更多,而且永远不够。

准确地说,正是诗歌这种悖论式的品性,才赋予诗歌自身以韵味。悖论是它的秘制香料。如果没有无数的矛盾和唐突,诗歌将像星期天的布道或总统的国情咨文一样平淡无奇。正是由于它众多美妙的悖论,诗歌才不断打败和长寿于它最严厉的批评者。任何试图改造诗歌,使其具有说教性和道德性,甚或将其局限于某个文学“流派”的企图,都是对其本质的误解。作为一个关于艺术和人类境遇之悖论的不竭源泉,好的诗歌从来没有偏离它的目的。

今天似乎只有一种风格,即一种激发诗歌之冒犯性的风格狂欢适合我。简言之,这种诗有这样的感觉:带三百多个频道的有线电视、比小说更离奇的事实、超市小报上的假奇迹和迷信。这种诗就像一睹火星上的猫王普雷斯利,有三个乳房的女人,一只吃了莎士比亚最好的戏剧的狗的模样,地狱人满为患、最险恶的罪人正在天堂安顿下来的消息。

举个例子,这里来了一个流浪汉,他的秃头曾经属于朱利叶斯·凯撒。昨天我没看见你在时代广场举着一个现场性爱秀的牌子吗?我问他。他高兴地点头。汉尼拔还会和他的大象一起穿越阿尔卑斯山吗?是我的下一个问题。注意那位女诗人,是他的回答。如果她推着装满旧书和旧衣服的购物车来,准备听首诗吧。

这提醒了我。我的曾祖父,铁匠菲利普·西米奇,他在我出生的1938年去世,享年96岁。一天深夜他在吉普赛人的陪伴下从酒吧回家。他以为他们会帮助他入睡,但他就这样在自己的床上去世了,在乐师们演奏着他最喜欢的歌曲时。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父亲唱吉普赛歌曲唱得那么好,以及为什么我写诗,因为我像我祖父一样,晚上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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