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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2021年8月诗歌选评

灵魂故事

江非

一个异乡人给我说了这个故事

然后我去了那个小镇

走过了它弯曲狭窄的街道,吃了它的米粉

在它一个彻夜不眠的酒馆

爱上了那里的一个棕头发的女人

三天后我复又离开了那个小镇

从此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个故事

也没有再去过那个小镇

那个故事说,要在晚饭时分到达那个小镇

用一把螺丝刀拧开镇上的那个红色的盒子

然后就可以看到自己的灵魂

我拧开了,我看到了

灵魂陌生、沧桑、疲惫

提着一盏蓝色的信号灯,孤独地站着

灵魂是一个白发苍苍可怜的等我的老人


臧棣:

现代的诗歌文化里多多少少隐伏着一个顽强的信念:诗关乎灵魂的发现。在各种现代文体中,这种信念有时变得非常强势,极端情况下,它会排斥性地要求诗的主题必须集中对灵魂的呈现。为什么会如此?世界诗歌史上,英国浪漫派诗人和法国象征派诗人对现代工业文明的抵触,应该是这一诗歌文化最坚实的基石。对诗的纯粹性的诉求,以及围绕着“纯诗”展开的观念论述,都源于一种骄傲的文化动机:生命的意义重叠于诗对灵魂的揭示。任何对灵魂的言述,究其实质,都是对生命的人格形象的一种激进的想象。这里,激进无涉极端的做派;它的意思是,人的生命有限,而对灵魂的思索和追寻,可以帮助我们节约时间。这是一种奇怪的悖论,诗没有实际的功用;在工具理性看来,几乎是浪费时间;但从人的自我教育的角度看,诗触及的人生智慧,又是对时间的重新收集和重新分类,让我们更专注于我们会如何存在,从而在生命的意义上帮我们节约了时间。

当然实际的写作中,诗和灵魂的关系并非总是一帆风顺的。由于灵魂主题天然就亲近文学的道德关怀,弄不好的话,它就沦落为一种借口,或蜕变成一种似是而非的炫耀。当代的阅读趣味似乎不怎么待见和灵魂有关的诗作。一方面,和流行的偏见有关。毕竟,以人而论,接近灵魂太难了;而且整个过程,对灵魂的接近,其实也是相当私密的。灵魂的诗学对应着体验的诗学。这意味着,诗的主题只要触及灵魂的追寻,多半在诗的类型上,会偏向于书写内心的感受。而对内心的感受的抒发,因为不及物,诗很容易流于空泛的描写。所以,不难理解,在当代诗歌的风尚中,谈论灵魂,用诗的语言和诗的主题触及“灵魂”,都可以被视为一件相当大胆的事情。铺垫到此,读者大致可以猛醒到,江非这首直接题名为“灵魂故事”的诗所冒的文学风险有多大了吧。它不仅需要把握好措辞的分寸(比如,尽量避免空疏华丽的辞藻),而且也要把握好诗歌文体本身的分寸(比如,不能滑入过于抽象的议论)。此外,如果涉及诗的场景和事件的线索,更需要把握好诗的叙事视角。

考虑到上诉因素之后,我们再读江非的这首诗,就被诗人在世俗的生活情境中展现的对灵魂的追寻所深深折服。这折服的达成,并未来自外界强力而为的醍醐灌顶,而是基于某种生活的经验的共鸣,被诗人巧妙地书写,慢慢浸带到一种独特的生命氛围中。诗人至少用他给出的文学场景做到一件事:灵魂不会因生活的卑微或平凡而与我们隔绝。卑微的事物中存在着对灵魂的深刻的体验。对灵魂的追寻,不一定要超凡脱俗,到远离人间烟火的地方才可以实现。真正的灵魂,不一定都笼罩在神圣的光晕中;某种意义上,灵魂的平凡性反而有可能是它最深刻的地方。真正的灵魂,一定包含着对我们自身的最完整的接纳,就像诗人在诗的结尾提示的:灵魂是在某处等着我们的白发苍苍的“老人”。这首诗,真正的行为,是“看见”。它很容易在阅读中被滑过,但“看见”,其实才是这首诗真正的“诗眼”。常常,我们以为我们只能在遥远的荒漠才体验到灵魂的含义。而诗人江非却展示了相反的可能:对灵魂的追寻,恰恰就在于我们应该有能力在生活的平凡中发现它,看见他。“看见”,还有一个含义:对灵魂的追寻,最积极的方式或许并不止于“祈祷”,而是善于从对事物的观看中捕获到它存在的线索。


如何在诗中吹响一支柳笛

张执浩

东湖的垂柳全绿了

细嫩的柳枝在风中摇来摆去

我过去看我的倒影

如何被湖水澄清——

那是一个少年踮起脚尖

使劲折断一根柳条

那是一把小刀轻轻

划开树皮,褪下树皮

我过去拿着一截翠绿的管子

对着空蒙的湖面

心无旁骛地吹——

我看见他鼓起的腮帮

当他使劲吹的时候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当他轻轻吹的时候

附近的鸟儿都应和了起来

柳枝摇摆,风轻云淡

我有过这样的过去就像

今天是此生多出来的一日


李建春:

岁月的恩情让这首小诗充满了对位和隐喻。一个年纪已不轻的人,有心情注意到细嫩的柳枝,这本身很不简单(这是感恩和生机),他特意去看他的倒影,“如何被湖水澄清”。湖北被称为“千湖之省”,这本地特有的“资源”,成为一种文化,生活在这种文化中的人,追求人生的澄明之境。你看,这就是湖的作用,不仅自己澄清山洪,成为大地注视天空的眼睛,还为坐在湖边的人澄清倒影。下面描述了诗人在少年时代制造吹管的过程。我知道吹竹管,吹笔筒,但从没吹过柳管,这让我感兴趣。“当他使劲吹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当他轻轻吹的时候/附近的鸟儿都应和了起来”,这个对位是多么自然,就是“使劲吹”和“轻轻吹”的效果的区别。“我有过这样的过去就像/今天是此生多出来的一日”,人生,需要这样过,每天都是多出来的一日。这是多么庆幸。


中年以后

李南

再也没有惨烈的惊涛骇浪

再也没有背叛和不忠

时光,终于可以用来回忆了。

夏花、秋霜和冰雪不再代表季节

而是你心中的悲喜。

慢慢从书橱取出一本旧书

重读。年轻时省略的愁云晦雨

现在发出一道道金属光泽。

终于可以专注地祷告了

向你的上帝陈述生命中的种种奇迹。

那些能够摧毁你的事物

你只需用两根手指轻轻弹去。

偶尔也去郊游,去千里之外看海

把心仪的朋友请进你的晚秋

在诗句中埋下阵阵马蹄声。

中年以后,你还需要和某个人

有一次通宵达旦的交谈

哪怕之后,永世不能相见。


刘波:

中年以后,我们很多时候是在做减法,往事随风而逝,岁月似乎只在脸上留下了刻痕。李南写过几首关于“人到中年”的诗,那是中年的困境,中年的无奈,中年的压力与承受,而在中年之后,她走向了淡定,这是一种境界,是否呈现为经历沧桑之后的回归?曾经有过的反叛与抵抗,此时皆化为了与自我和世界的深情对话。内心的认同感源于将很多事情彻底放下,世事洞明皆可通往诗,其感慨就决定于对生活本质的理解。

经历了中年人生的挣扎,我们正迈向老年的途中,日常生活虽然依旧,但再也没有多少迭宕起伏,更多的是波澜不惊,是顺从乃至认命,唯有回忆能唤起对过往历史的审视。季节更替多体现为“内心的风景”,它们可能是悲喜,也可能是人生阶段的循环演绎。在对旧事的重温中,因心境之变,一切都呈现为平和的质地,不管多么剧烈的震荡和突然的变化,最终只会服从自己“内心的神”,“那些能够摧毁你的事物/你只需用两根手指轻轻弹去。”无论什么境界,其实都是自己活出来的;生活还将继续,只是叙事或抒情“从心所欲”,自由的选择方可为诗。正像李南在《情绪》一诗中所写:“中年以后,当你走过万千沟壑/学会了把它们摁灭在心里/通过沉默、叹息,通过渐渐变白的头发。”这是时光带来的自然变化,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灵魂中的。而对于诗人来说,总有些未竟的理想还在支撑着她前行与向上,和某个人“有一次通宵达旦的交谈”,以形而下的方式完成形而上的救赎。精神追求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这才是需要坚守的立场与诗性,也当符合中年以后“未完成”的人生状态。


心灵

冯娜

“你们诗人总爱写心灵……”

——噢,你不知心灵就是野火、钟声、谷粒

是岩石燃烧岩石有鹰的羽毛

是天真的念头寻找避风港

棕色皮肤的女人,种下无花果树

心灵就是布满老茧的手,修剪枝叶

在东方,心灵可以像丝绸一样堆叠

人们在猛虎的斑纹中发现柔情

心灵是裂缝、迁徙、贫病交加

乘一艘船,心灵就是月涌大江流

有时沥青一样黑而黏稠

只渴望一条止血的绷带

心灵是庞贝、马丘比丘、烈日下的斗兽场

废墟偶尔也等待着重生的奇迹

是拥挤、推搡中的一丁点儿喘息

心灵就是记忆、居所、还在旋转的星体

心灵就是此刻

久远之物比活着的人更熟稔


吴投文:

心灵到底是什么?大概诗人最适合回答此一问题。诗人所从事的工作恰与心灵直接相关。固然哲学家也可以回答这一问题,但其回答大抵是从一个概念到一个概念的推演,不如诗人能够呼吸到一个人灵魂里的真实气息。此诗的起首之句“你们诗人总爱写心灵……”,在全诗的结构上起着引领的作用,这一句代表世俗世界的声音,其中可能包含着犹豫、质疑、调侃,乃至不屑。接下来是诗人的回答,坚定、执着、深情,充满自豪,丝毫不显得犹疑。诗人聚焦于心灵的丰富状态和表现形式,运用多层次的意象呈现出心灵的复杂内涵。

此诗的意象看起来是信手拈来,却有严谨的部署,每一意象都是恰切的,都有恰当的对应,其中包含着真切的来自人生喜怒哀乐的体验。这些意象又是多层次的,并不是在一个单一的层面上滑行,而是有波动和陡转,现实与幻象对照,具体与抽象结合,宛如心灵绽放的复杂样态,在转承启合之间似乎逐步呈现出一条迈入心灵的幽秘途径。就诗中具体的意象而言,词与物的对应有恰当的语义溢出,都颇切合心灵所包含的内涵。心灵包含着复杂的内涵,实际上无法精确定义,但诗人却出之以纷繁的意象,形成复杂而适当的关联。此诗的最大特征就是意象的运用和由意象的转换所形成的流畅的语感。流动而不滞胀,纷繁而不显得芜杂,开阔而讲究诗意秩序的递进,这既是此诗意象营造带来的效果,也是形成此诗语感畅达自然的原因。


极乐变

戴潍娜

他来时,头顶覆满了槐花

碎得很好看

噫,这一夜风好犟

别离的话,是小鸟啄走的苍耳

领口的樱花,在说不忠诚的话

一心只爱飓风的姑娘

舔欲坠的火苗。极乐中

撒下悲伤,一茶匙盐

 炙烤他,烘焙他

为了美可在人间下咽

苦闷,不可抗拒的吻

山风摇开了栗子的缄口

少年之心,芬芳可嗅


潘维:

诗人,特别是女诗人,其精神心理或多或少会有点独特,和普通人相比,与俗世的融合存在着更多的“隔的距离”。这也意味着她们更敏感,更能把握未来的脉搏。可事实并非如此,总的来讲,当代女性诗人群体大多停留在传统意识的语境里,并没有完成引领社会思潮的任务。但戴潍娜却非常特殊,她健康、阳光,无论是她的心智还是其它各个方面,都有着相当的高度。在我的个人看法里,如果说竹君有着南方的纯阴体质,戴潍娜则体现一种北方的极阳体质。这首《极乐变》,内容是知识分子喜欢的情爱题材,但重点是“一心只爱飓风的姑娘/舔欲坠的火苗”。可以说,在戴潍娜的诗里,女性是把控者、主导者,她的精神强度、灵魂力量让我觉得这才适合我们的前进。


安琪:

本诗有一股飘渺之气,介于现实和虚幻之间,所写现实,所感虚幻。仿佛把握不住的情爱,于尘世中的某夜为“姑娘”所得,于是极乐,于是惶恐,惶恐生变。全诗采用第三视角,作者是旁观者,亦是记录者,但更多时候作者乃附着在“姑娘”身上,以“姑娘”之眼观看“他”,以“姑娘”之心感受“他”。尤其要注意的是诗中四处出现的植物意象,它们并非信手拈来,而是有作者的深意在。槐花,碎碎,覆满他的头顶,一种风尘仆仆的浪漫气息,他一出现,别离便不是别离,此处拿来第二种植物“苍耳”来对应“别离的话”,那当是此次重聚前二人的私谈,此刻因为“他”的到来而自动取消,仿佛被小鸟啄走的苍耳,苍耳令人联想到倾听,与“话”恰成一对,此物显然是作者用心的构想和抓取。第二段出现第三种植物“樱花”,是“姑娘”的象征,美而短暂的樱花,足以代表女性绚烂而易逝的青春,此处的不忠诚实指言不由衷,“姑娘”对“他”之爱意深切,欲说还休、欲盖弥彰,本段着力描写“姑娘”之“极乐”,面对心爱的“他”,恨不得炙烤、烘焙,把他吞下肚,其狂烈之情可见。第三段出现了本诗的第四种植物,“栗子”,我们知道,栗子是坚硬的,开口不易,但这个夜晚,栗子被山风,也被不可抗拒的吻,摇开了缄默的口,于是顺理成章涌出了结尾这一句,“少年之心,芬芳可嗅”,仿佛松了一口气般天地明净,万物欣然,姑娘嗅到了少年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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