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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对话||杨键再次对话阿剑

阿剑

70后,浙江衢州人。mba,从事国企管理。小说诗歌散文作品偶有发表与获奖。出版诗合集《无见地》。

阿剑诗歌二十四首

象   征

一个男人跪在西山寺的佛像前,

他头顶之上,整座庙宇,跪拜十万大山。

另一男人爬上悬崖,等待日出。

他要率领群山跪拜那一团火。

书房里的雪崩

这么多罪孽正在逼近:行星爆炸。部落覆灭。

蝗虫饥饿。猪禽瘟病。

太平洋上地震与火。

城,锁死。

这么多远方的死亡不及

凌晨发炎的龋齿带来的痛苦。

不及此刻我手忙脚乱,心痛

半杯咖啡洒在新书上。

房间里,众人之死与

一个书生的雪崩同时降临。

我知其薄幸,无辜。

我知此生读过的字词,像祖先交给我的土地

黑色粉末般飘落。

一半方剂,

一半荼毒。

站在一棵香樟树下你会如何思考人类

你们所有无耻的颂扬,高雅的堕落,卑鄙的犬儒,

投石入井的拯救,抱头鼠窜的抗争,弃绝的坚持,

都是我。

你们所有病痛与罪恶,胃溃疡与血管瘤,

干咳,发热,流血,抽搐,

傲慢,嫉妒,暴怒,懒惰,

贪婪,暴食,色欲,

也是我。

而它,面前这棵贴满黄裱纸的

一小半枯干,一大半青翠的老樟树,

正是我古老的中国。

观沧海

一个痛风患者来到海边,就有修行姿态。

一个山民,拥有河流与湖泊,

而大地让我不安。而海水让我晕眩。

站在海边,如同世界边缘。

送行大巴停在港口。卖水老头

骑着三轮摩托,沙滩上有黄色单车,

船在发动。天空恰好掠过白色的飞机。

这是我所能穷尽的

逃离工具,有何不足?

——除了一匹马突然从体内窜出。

我知道岛屿是罗汉,云是观音,

无尽的撕裂眼眶的水便是佛陀。

而我只是一个为海水呕吐并且失语的男人。

祖师!诗是语言的寺庙

还是另一修罗场?

我食松果的猢狲来此修行还是

与他们争夺庙产?

——而水何澹澹,

一只病痛的左脚像海边发痴的野马。

流   水

我看见鲜艳的新水泥,覆盖了

标语,广告牌,南宋青石板。

爬山虎比以前砂石公路旁

更为青翠。埠头那些年轻妇人

高耸的屁股,随流水老去。

槌衣声也朽坏。

橡皮坝前,河水虚假地充盈,

沿旧河道,一截一截,前往东海。

沙滩上挖铜钱的少年随流水而去。

我看见那年春天,王建国和我站在堤坝上

揣着窸窣作响的青铜,看流水。

我们有喜欢的女生,想揍的男孩,

一两个预想中

亲手杀死的老师。

我们有那年干净的河水。

我每天都在雕刻肉身

供养人在兰州或凉州

杀人越货,在敦煌和麦积山被塑成菩萨

石匠叮叮铛铛凿出烟火气的脸

一个有罪的佛,多像我们,多好看

野   桂

黄泥老屋从泥土里长出

几间别墅是耀眼的石头来自外面

坟茔耀眼,纸花被雨水洗旧

大山总是流淌,香樟树一夜奔走清晨又回到

它父亲的位置。竹林腔调一直这样

溪涧这样,泥墙重重留痕

从打土豪、无产阶级到扫黑除恶

午后空荡荡的巷道一直这样

小店里有陈年谷烧

和刷支付宝的可口可乐

水泥马路一直这样,带来你也会送走

最后几个嬉闹的孩子。他们

将不再回来

你不懂的事物是山村它

固执地贫穷,满眼青山未有一点文字

世上最野的桂花无有挂碍

它不生长别处

谒常山文峰塔

把一座塔放进搭桥手术的心脏里去

“愿你身如琉璃”,远古异域的图纸

焚毁以及重建。把一座塔放在

城市的风与水的中央,“而你再次来迟”

黄昏指引离人、刨食者、归家的孽子

把一座塔为奸人遮雨,许他颠倒乾坤

让他黑白分明,“谁还不是——火狱”

把一座塔关闭以文物之名,让铁门上

贴上借款和枪火的小广告。把一座塔以及

周遭的文士,和尚,道人,早年的中学生

混入早锻炼人群,“你我,不如就此别过”

把一座塔放在那只孤飞白鹭的脚下

当它刚从垃圾堆上飞起

在夏天之前你需要练习

不语术,心怀天下秘密

又一无所知。关于世界

你并不比一只蝉知道多少

它地下修行十七年

像一截草木在土层里慢慢

变成煤块。你要原谅整个夏天

在树上如此剧烈燃烧

发出逼人光芒,就像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季节死生

和之前漫长时间里

缄默的力量

山间拾到一只瓷碗

这午后,适合执一只官窑瓷碗,破碎的

匹配南宋半壁江山

和他命中的残缺

他多年脱落的部分,这么多年

打磨光洁,温润如玉

已适应尘世流连

而他豁口落满尘埃,依旧锋利,保持

不妥协的疼

此刻,满目青山

衢人观天

一定有什么理由,让我困此井中,观四面万山

如高墙。视线的藤蔓攀援其上

松柏与竹林被陈年月色遗忘

阳光热烈,此红土上我坐井观天

天空为何令人忧伤?

是什么让水稻开花,柑橘火红。白鹭的信使

翩翩,未曾抵达。

江水冲开大道,粮食四处逃亡。是谁恪守

围城必阙的古老法则?

什么歌,让野民痴狂?许多水载着船只

行走群山之上

我一开口说话,东西两面的山便塌陷了一半

海就在五百里外招摇

众人便蜂拥而出

我独坐盆地中央

蓑衣斗笠

半生守护阳光与庄稼

半生拾掇月亮碎片,数代梦呓

南渡史

江边,石头点着头说话,那些事

我全都看见了。有人在船舷上刻下

佩剑遗落的位置。有人在桥拱处

抱着水中的柱子。有人骑一匹泥塑的马。

那人还是呕血了,

观望竹子七日七夜后。

对岸的群山,乡镇,村庄

从单筒镜片中看我多时,他们固执的北方口音

像一朵朵铅色的云。

我看雾霭的天空,离去的江水。

我非要看个究竟。

十八岁的先祖当年

也这样看了一眼,就坐上了过来的渡船。

烂柯山

此刻我端坐水边,仙霞岭的群山也不能将我压服

所有语词,句子,令人敬畏的名字,也不能

此刻我端坐一池风水,看天地间点起许多灯

这是为我点的辛苦慰藉的灯

菩萨也不能将它们

从我身边夺走

江郎山

他站在四个省的交叉路口。感觉

所有的山、田野和星辰都围着他旋转、跳舞

绿啊绿,他说,那是绿在天地间跳舞。

那是三柱香,他说,祭奠南来北往的故人

和亡灵。英雄、烈士、小丑、匹夫

纷纷路过此地,看一看天,继续奔走。

那是三根穷且硬的骨头。当群山奔向海洋

惟它们站着,撑着天空。千百万年

金色的汗珠流淌成柑橘和胡柚。

那些旧诗新闻,只是后来的事。它们孤瘦地

站着,远在有言说之前

那时他们是古猿。那时它们连绵。他说。

窗外的土地

穿越雾霾的州府,和小半个南宋。

掠过林地,有墓碑的丘陵

我爱的,消瘦如骨,一小块一小块的土地。

和他们不一样,我

远离庄稼和规划,被朝代遗弃

用宋楷的指头,在高铁玻璃上写下

——名姓,在远方水里

爱欲,卑微如泥

山间听雨

雨脚细密,山林渐有孤意

席间有酒醉的人,嬉戏的人,痛哭的人

檐下看雨的那个

双手素白

空中打捞不起一点草木气息

秋天还年轻

青衫略薄凉

屋舍旧朴,桌椅是黝黑老派嘴脸,雨云

咳嗽含糊,从此渐无声息

壁上字画俱南方口音

而我有多久未见年轻安静的脸了

有多久未站在雨中,骑单车,散步,呆住

黑发上绽放朵朵小水花

已逝的女孩,死去的孩子,残忍的爱人

你可知那条飘摇的路

淌着旧时雨水,枯槁的手挥之不去

你若即时,你若离去

便天高水长

雨落江湖

很久未遇见这种古老简单的雨了

我便端坐

于一颗剔透的雨中

做你年老悔恨的孤王

八月清晨的果实

而我不配谈论,果实。在你柑橘园里,两手空空

一颗转瞬即逝的露水都在嘲笑我的惶恐

没有标签和价码牌。悬在阳光中的脸

如此骄傲,点起小火把。点燃这片山野吧

所有语言都青涩,惟有一种方式

解脱

——此刻,我们是果园里失散多年的兄弟

双手长茧,两脚有泥。而你说:果实

雨   中

怀有希冀的男人

抱着淋湿的木头

他的药罐半空

他可能燃烧;更多时候慢慢煎熬

莲花寺里的弘一法师

莲花寺,一个空空的荷塘。

花叶飞扬而淤泥沉重,

肉身落尽,骨头里张开许多无妄的眼。

(拆除老佛殿的手也捧读小学教材,

也画下重修规划图。)

一朵花曾开在水面,莲花座结出

脏水里的苦芯,

被同一阵风唤醒?

我唤你:李叔同,演茶花女的男孩子。

我唤你弘一老法师清瘦如藕。

谁也不如马路对面那座朽坏的万安桥,

端坐崭新的古镇内心

喝断一截水流形同虚设?

你说悲欣,交集于无论水的哪端。

你同时踏入此岸、彼岸与河水中央。

共同的风吹拂,空荷塘与断流水,

枝叶花藕自在,泥沙俱下。

(隔壁邻居在饮酒打牌。对面纸厂

因疫情而分外繁忙。)

注:自1919年的9月下旬开始,至翌年2月离开衢州,弘一法师移居莲花寺,在大悲阁开始实施其为期五个月的闭关修学计划。

稻草垛

稻草人奏响死亡编钟,

炊烟扬起招魂的经幡。

白梯子爬到半空

就断了,山腰里居住着祖先怜悯。

颗粒归仓,姑蔑国的金字塔在四野青山中

独自干枯。乡村的脊椎骨,城墙与箭垛。

越国藏兵石窟还埋在深水潭里。

有人打铁多年。有人用稻草煮熟稻米。

火光是富裕也是贫穷,

老耕牛眼中星光。

晒月亮的老头聊着汉代的锄头。

稻草中暖烘烘的小火星,声音压抑,

这个夜晚你注定要瑟瑟发抖。

你说,雪有种好看的冷,

要乘坐第一颗露水远行。

而我还埋在多年前的稻草垛里。

我要塌方。要沦陷。

要有高速公路和高铁开进南方像义军首领。

要草的旧居,火的祠堂。

梦史记

秋风吹浮我身,吹不动一页墨渍

此刻有丹桂香于乌溪江,或者乌江

午后我风中沉睡为二人

一半楚项一半刘汉

一半虞姬一半霸王

秋风赐我五体投地,许他们各自封侯(1)

取我头颅者,王翳为杜衍侯

劫我体者,吕马童为中水侯,杨喜为赤泉侯

杨武为吴防侯,吕胜为涅阳侯

重瞳子,重瞳子

双目所见无非老天不仁,万物不服

秋风不慈,一片菩提叶飘在天空雾霾沉重

叶落之地,有人益甚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成之于火,纷争八国,葬于十处(2)

设利罗,设利罗,就在水里火里打捞

此瞌睡男人

告诉我此刻江水尚温,秋风长起

就残山剩海做个前朝遗民

翻身像翻过书页,身心明灭秋风里

梦中,火焰危险

注1:《史记. 项羽本纪》:“王翳取其头……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故分其地为五: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注2:《长阿含经》载,佛入灭后,八国至佛陀的火葬地拘尸那城争夺佛舍利,带回修建宝塔安奉。徒卢那得原来装过舍利的空瓶,孔雀王得佛毗荼之后所遗留的灰炭。因此佛舍利被分葬在十处。《佛所行赞》对此说道:“八王起八塔,金瓶及灰炭。如是阎浮提,始起于十塔”。 

春日正午

阳光陪着车辙中的隔夜雨水

我陪着三只白鹭,一只伯劳,千足虫,蚯蚓

陪着指甲菜,婆婆纳,酢浆草

我们在一条农渠旁呆着

还有另外两个

托尔斯泰和兰波,他们在那边油菜花地里

唱歌,挥手,扬起年少英俊或老丑的脸

烂柯吟——仿上梁文

儿郎伟

抛梁东

坐看山丘朝露浓

直使此身为小民

也应忧国愿年丰

旭日升时,念你之名。这独眼所见

无非千里山冈,低丘缓坡,作了一世风水

白鹭,天空碎片纷扬,觅可栖旧处

向东,向东,无非园区尘土漫天,挖机轰鸣

脚手架春林茂盛

河流,一路奔走

你需积此黄与红多年的尘

你需破此几世累积的病与根

儿郎伟

抛梁西

十里荒泽人不迷

家本断发文身种

甘愿俯身火中粟

铸一个工厂,需半世纪。管道模拟石梁

你仙人的路,御风,御水,御碱,御酸

机器由沼泽出,钢铁需血汗浇灌

鸟不辨塔釜、草木。鸟棲身于高处

你说心力,心力

你且在土里劳作

攀援装置之上如同爬一棵很高的树

是百万年来的活命态度

儿郎伟

抛梁南

仙霞连绵送晴岚

绕林鸟鹊逐日暖

一琼碧水犹带寒

蓄水,悬亿万吨力于顶,养一方堂客

与莽汉。逐水而居者

无舟可济,无桥可渡。就筑坝

扼住咽喉

河流!需听将令

撕裂胸腔、肋骨、体肤,予阀门和铁

静水燃成沉积的火

千峰止息,深渊且住

宿鸟来回游荡,唯一可动之物

儿郎伟

抛梁北

三衢道中客稍息

旧城依稀故人老

欲逐远方浑无力

千年烽火不息,守城者死去

你水做的城在众多城池之上

锁住关隘与文章,造桥,通衢

南来北往之人落木青黄

铁的水泥的青石的桥梁经年流淌

朽坏

重建

而水不动

而千万只鸟惊回

儿郎伟

抛梁上

仙人饮露游他方

一局不知论输赢

何须烂柯作模样

仙人的桥由两头断

几世孤单的一根骨头,眼

看不清现代主义雾霾

东边吊机,西边管道

南边百米高坝,北边桥

你端坐中央,老而不朽

周遭逼仄

留残局,斧柄的空,留一只夜鸟在山涧

啼啭许久

毫无理由

儿郎伟

抛梁下

一注雄心犹未暝

半生老病坐此山

惟有石梁两相望

我独坐梁下,此莲花池,点天地千万盏灯

等一个无端之人

等一只白鹭捎来苦心的帖

封我做黄昏的孤王

东西南北中的梁都断了吧

断成天

断好大一个清凉界

我惟端坐此方,成一座荒芜的塔

等你水中央

注1:上梁文为旧文体名。建屋上梁时用以表示颂祝的一种骈文。

注2:烂柯山,又名石室山、石桥山、天生石梁,位于浙江省衢州市东南10公里处,与全国重点大型化工企业巨化集团隔江相望。主峰如一座巨大的石桥,石梁下主洞高10米,东西宽30米,南北深20米,即晋虞喜《志林》曰:“信安山有石室”之谓。道书中称它为“青霞第八洞天”。

注3:以烂柯天生石梁为中心,我在四面看到了另外四根梁:东面是绿色产业集聚区的吊机,西面是巨化集团的管道,北面是衢州城的桥,南面是黄坛口发电站的大坝。

散步在疫期异常安静的城市里

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我独自漫步,

远远遇见生人如寇,熟人道路以目,

像一棵棵刻意保持距离的林道树,

仿佛热闹的街区制作成了节制而疏离的北欧家俱。

我们不复言语或者歌唱,用口罩代替面具,

像传说中的亚洲表情,

隐忍古老东方的秘密。

我们再次分餐,用尽家里的盘碟,

仿佛老子的理想就存在这张长条桌上。

上次分餐坚持了四个月,

再上次是半年,

这回多少日子,需要野兽、微生物、政府

和我们的中国肠胃确认。

只有那些麻雀像未佩戴口罩的孩童,

还热热闹闹地发言。

只有那些落光了叶子的银杏

像我们伸向天空的筷子,为明日终将赴死的宴席。

杨键再次对话阿剑

杨键:你的诗歌美学是什么?
 
阿剑:我推崇的诗歌美学是:清正如经,弘博如史,性灵近巫。
喜欢那种立意中正、遵循大道的诗歌内核,同时又不枯禅,还有活泼泼生气与历史万千气象的架构,有与神对话的气质。
就文本而言,借用中国画的说法,喜欢“如屋漏痕”、“如锥画沙”。希望那种语言是天然的,自在的,内劲收敛的。
每天都会读到不少好诗,但心目中符合大道、兼具气象又有天然语言的,还真不多。或不可得兼,能有幸触碰到其中一个就很好。
 
杨键:你的困惑是什么?
 
阿剑:现在是个不需要经、史或巫的时代。一切都太快速了。一切似乎同时在粉碎,又重建。
我们站在这里,历史、现实与未来像平行宇宙那样,同时穿过我们的身体。我们同时拥有着孩童、成人与老朽的时间与情感体验。
有时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就觉得,这人海就是苦海,就是过去与未来。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反之亦然。
传统美学与当下时代性如何碰撞、杂糅、重建,诞生出全新的语言,能够包容和有效传递出我们这代人,或个人的心声,体现我们特有的探索?
会有这样的语言吗?或者我能否有幸拥有这样的语言?这是我的困惑。
 
杨键:诗是什么?或者说好诗的标准是什么?
 
阿剑:诗是用正常语言无法描述的感动,但它又必须是属于诗的,诗性的。
如果可以用论文、散文、小说、新闻来描述,就不要诗。如果可以用白话、俗语、口号、泼妇骂街来表达,就不要诗。
诗是另外的东西。
有个傍晚我独自在野外,看见落日,脱口而出的还是那句话: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仿佛那是天地间本来就有的句子,就长在我面前那棵老樟树上面呢。
 
杨键:新诗成熟了吗?它还缺什么?
 
阿剑:还没成熟。新诗一百年太短了,还缺乏千年旧诗面对大千世界的那种真正的圆通与自信。那是经过多少代人九死一生的修炼啊。
我们说到旧诗,它是一个概念吗?是一个整体吗?是一个最终的结果吗?
我觉得它应该是一条很长的河流,从巴颜喀拉山到山东东营那么长。
中国新诗以来,也有过几次死生。但还不够。
但更重要的,我们现在所面对的现实图景,很多是旧诗未曾见的。是过去的经验与表达无法涵盖的。
当下急剧动荡变化的时代与传统相对稳定的社会结构相比,在历史使命上,写作命题上,可能是更集成、浓缩、复杂的挑战。
需要不断去芜存精,不断迭代与进化。要面临死生考验。在书房里寻章摘句,未免太舒服了。

杨键:旧诗之“我”同新诗之“我”有何区别?
 
阿剑:我觉得旧诗中接近“无我”,或者是整体文化形态上的我,其中我的个人面目是模糊的,集体的。
你提到杜甫,后面跟着一大串徒弟,和那一派风格。虽然杜甫仍然是独一无二的,但徒弟们的存在,多少在壮大的同时又消解了这种独特性。
过去的好诗人,似乎已成经典,成为文化传承的一部分。他们构成了一种整体性。是时间给他们以加持。
新诗中有“我”,很多我,单薄、脆弱、不足为道的我,孱弱的肉身与狭小的灵魂,琐碎的杂音。目前能够形成文化形象的,真还太少。
好在,这样的新诗的“我”,至少是现场的,是隔壁写分行、养花莳草、喝酒骂时事、傍晚跳广场舞的那家伙。
 
杨键:林纾当年翻译《茶花女》,辜鸿铭几乎以死相抗,现在细想,辜鸿铭当年所反对的郑声,在今天几乎成为现实,也就是说,汉语在今天已经严重地物化,欲望化,正是孔子当年反对的郑声,这就是目前汉语的现实,对此,你如何看?
 
阿剑:正面看待。
唐诗强大,也是因为有无数“郑声”作基础,风雅颂都有,大量底层数据积累,才有李杜出。这符合概率论。
站在一个基于大数据统计的视角来审视,就会发现,只有更大的因数参与,更多的声音共振,才能形成时代的最强音。就像史铁生说,“我希望未来的写作是所有人的一期假日,原不必弄那么多技巧,几十亿种自由坦荡的声音是无论什么技巧也无法比拟的真实、深刻、新鲜。”
我相信最终会形成一种缓慢而深沉的力量,去芜存菁的力量,在众声喧哗之中,在纷繁复杂之间,最终会凸显出这个时代最敏感、最精致也最具灵魂的声音。
 
杨键:没有经学做底色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
 
阿剑:如浮萍。脚下大地破碎,头顶天空已近黄昏,路上行者匆匆,无家可归。

杨键:没有经学做底色的家庭会是什么样的?
 
阿剑:如浮萍在水面的偶尔聚散。只是偶然,只是缘分。
 
杨键:没有经学做底色的文学会是什么样的?
 
阿剑:随水流各自东西,不知所终。任何风都是逆风。
 
杨键:新诗语言的戒定慧,新诗语言的仁义礼智信,如何才能建立?
 
阿剑:首先的问题是如何建立好的审美,其次才是建立好的新诗的审美。
现在不是新诗,还是美育的问题。蔡元培先生1917年的话,到今天仍有意义,“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之我见,利己损人之私念,以渐消沮者也。”
我相信每位有良知的诗人,都在独自面对这些问题。每个人的探索可能充满歧路、变异与争论,这是必须的过程。最终是否会形成汉语新诗的法则,不确定。
我欣赏并感动于这个探索的过程。
 
杨键:与旧诗相比,新诗的道的面容没有出现,自然的面容没有出现,德的面容没有出现,你如何看这些问题?
 
阿剑:应该还是时代的缘故吧,毕竟新诗才百年。新诗作为语言的探索,作为道与德的路径的探索,都还在路上。
然后我始终觉得,结果很重要,过程也很重要,包括过程中的错误、紊乱与争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千帆过尽,万木成春,有时我反而会感怀那些沉舟与病树。
 
杨键:儒教影响下女性会影响旧诗的发展吗?
 
阿剑:感觉传统意义上女性对旧诗发展参与度不高,更多是以家庭或氏族成员的力量存在。
 
杨键:没有儒教影响下的女性会影响新诗的发展吗?
 
阿剑:会的。现代社会下,女性已经成为重要力量,她们的写作会丰富新诗发展的视角、路径与思维。但现在有没有儒教影响的问题,不仅是女性。
 
杨键:自我不能泯灭,写诗只是一种不易觉察的自恋,你认同吗?
 
阿剑:认同。
对此我的认识比较矛盾,一方面总被沉重的肉体所惑,烦恼丛生。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另一方面也觉得很多时候,自我的存在感也非常重要,这也是现代性的重要命题之一。就像惠特曼在《我歌唱带电的肉体》里说的:“肉体没有和灵魂一样功绩良多?如果肉体不是灵魂,那什么才是灵魂?”
人不总是在这种矛盾与复杂中,寻求自我或消解自我的吗?悲欣交集吧。
 
杨键:你现在对“诗言志”这个古老的教义如何看?
 
阿剑:原理都是对的,情形各有不同。或许每个时代对“言志”的内容与理解不一,但诗的基本功能,一定是这个。不然,为什么要写诗呢?
对此,我有个比较中庸的认识,只要其“言志”是真诚的,符合大道的,甚至无需太关注其内容。
有时候,说,比说什么重要。
 
杨键:新诗里有太多的情绪,大抵还没有上升到智慧的层面,你对此如何看这个问题?
 
阿剑:写得越多,越困惑,名利场里越陷得深。路径错误就没办法。这也跟我的诗歌认识有关。我崇尚“清正如经、弘博如史、性灵近巫”的诗,这里有不同的维度。
当然,有些诗的存在,也许并不是为了求得我们一般意义上的智慧。就像米兰.昆德拉区分小说的智慧与哲学的智慧之区别那样,我也认为,有些诗的美,很不智慧,但它也是某种专属于诗的智慧。有的好诗人,写出好诗,却走向无明,他有诗的智慧,缺乏人间的智慧。
去年我有个小说,里面写了这么一段话,古里古怪的:
“他的油腻,卑微,世故,他的花白头发和皱纹,烟臭,酒桌上耍奸,讨好杂志主编,偷眼看女人,身上穿的袖口起毛的外套,中年男人体味。但我还是喜欢他的诗。我知道他的诗与他的人是连接在一起的,与他的油腻、卑微、世故是连接在一起的。但也许不是他,至少不是他的全部,而是灵光乍现的瞬间,那个更好的他。我由此感到悲哀,诗歌借用了这个人,借用了他片刻的灵魂的修行,留下一具不足为道的身体。”

杨键:汉文明意义上的家还在吗?
 
阿剑:文明的形态变了,家的形态也在变化。我理解家毕竟首先还是一种经济组织,一种应对世界的群体形态。汉文明是封闭结构,自我完善结构,需要修齐治平,家的意义特别重要。这是文明的基石之一。
西方不同,他们更多是海洋文明,要向外。他们的文学英雄里太多浪子。
当下经济属性变了,家的内涵也变了。
 
杨键:汉文明意义上的中国人还在吗?

阿剑:汉帝国建立,隋朝制度创新,士大夫科举制形成,中国的王权政权已经是全世界最发达、最稳固的政权体制,2000多年没有变化。中国文明的灵魂其实就是士大夫文明,是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修齐治平。
而现在是千年未有的时代,变化多端的时代,碎片的时代。1978年至今四十余年,中国经济复合增长率约9.4%,生产总值翻了37倍,这是史无前例的。
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传统价值观在粉碎,新的价值观需要时间沉淀,很多时候呈现出来的,是紊乱,混沌,无序。
也许要看关键时刻,瞬间有无真人性爆发出来。
我始终还相信人心中的那种传承千年的汉文明底色。
 
杨键:三字经言“非圣书,摒勿视”,圣贤之言本是汉文明的核心精神,现在完全不是这样了,对此,你如何看?
 
阿剑:圣贤之言是经受了几千年考验的中国人的智慧,符合我们的国民性,我们面对的历史与自然环境。
但现在这个时代,文明已经极速发展,我们的生态变得太多。
《乌合之众》的勒庞认为:种族基因决定了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政治经济体制,政府和制度都是种族基因的产物,它的改变需要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漫长历程,最理想的状态就是用一种不易察觉的方式慢慢改变它。
而如果时间不允许呢?
我相信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圣经,其本身也是不断迭代的。对于我,也一直在寻找和建立个人的圣经,其中三分之二传承传统,唤醒体内沉睡的集体潜意识。三分之一只在当下,融合与塑造可以应对这个新时代的新智慧。
 
杨键:汉语的声音,说到底,有四个特点,一是求道之声。二是赤子之声。三是自然之声。四是归于自性之声。这四种声音今天都非常微弱了,我们如何才能回归汉声呢?
 
阿剑:还是要有正确的声音出来,形成一定价值导向。要有开风气之先或文艺复兴的勇气,就像初唐四杰的拨乱反正。
我认为真正有良知的大德,应该站出来,高扬旗帜,形成“王杨卢骆当时体”。
当然,对于写作,修行还在个人。
 
杨键:请谈谈诗歌与修行之间的关系。
 
阿剑:诗歌是修行的万千法门之一。或者,只是顺手拾起的一样工具,一把锄头?
我知道很多诗人朋友不会考虑修行问题,他们的思考更形而下,是如何写作,发表,获奖,成名成家。进而追求诗艺进步,追求语言本身,有文学上的抱负。这也很好,是把诗歌作为一门手艺来努力。
但修行是要抛弃手艺的,追求其它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如果一个人恰好选择了以诗歌的方式来修行,只是这把锄头刚好适合挖掘他面前的土地。
就像鲁迅弃医从文,李叔同弃文而成为弘一法师,他们都遵循了自己的内心。诗歌与否,并不是最重要的事。
 
杨键:立德,立言,立功,你选择哪一样?
 
阿剑:我以前读古文,觉得三不朽的目标,造成了中国历代文人的集体性焦虑。但,以天降大任而自许,有何不可?
让我选择,还是先立功吧。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虽然李白杜甫们都郁郁而终,但追求的过程,是活泼泼的生命修炼的过程,并不简单看最后结果。花开在哪,果结在哪,都好。
 
杨键:文明是舍身饲虎,你认同吗?
 
阿剑:认同。于个体是舍身饲虎,是火中取栗,需要有牺牲自我的勇气和通达的智慧。于整体是百川归海。
 
杨键:古典诗歌的背后是君子人格,新诗的背后是什么呢?
 
阿剑:我不知道过去是否真有过那个纯良的人格,哲人王,但我确乎知道,现代人的人格是君子小人贤主暴君集体智慧乌合之众等多重人格的杂合体。因为我就是这样。
我在一本关于跑步的书里读到过这样的话。东方大帝的指导者们曾经指着摩西的图画对他说:“这是一个残忍、贪婪、自私、不诚实的人。”大帝感到很困惑,于是他问摩西本人,摩西说:“他们所形容的我全都具备,我一直在与之斗争,这就是真正的本我。”
 
杨键:就目前而言,新诗的根基还是欲望,仇恨和无明,新诗的清净心远未出现,你如何看这个问题?
 
阿剑:必须的过程,就像新生儿身上的血污,希望阵痛之后不是死胎。应该也不会。
 
杨键:人生短促,很快死亡就会来临,你认为有比文学更重要的事情吗?
 
阿剑:不能无明而死。
 
杨键:苏东坡对黄庭坚的评价是:“超轶绝尘,独立万物之表,世久无此作。”这样的超轶绝尘之作新诗至今没有出现,对此,你如何看?
 
阿剑:有几位我尊敬的诗人,已初具这种气象。我看到他们苦心孤诣的追求,也追读他们的新作。
这个碎片化的时代,要重整河山是艰巨的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但总归会有“超轶绝尘”之作的。
自觉自省的诗人越多,气候就会形成。
 
杨键:汉语诗歌同英语诗歌的根本区别在哪里?
 
阿剑:读的英语诗歌大多也是汉译的,严格来说是汉语诗歌的一部分。
如果抛开语言而论,我觉得汉语诗歌与英语诗歌,面对的生态不一,思维方式不一,修行路径不一。
很长时间里,“四面合围”的地理环境导致了中华文明与西方文明几乎没有交集,各自独立发展。基于光合作用的农业文明在中国蓬勃发展,以及从海洋里讨生活而征讨乃至殖民,就文明本身而言,谁还不是面对自己的生存环境在见招拆招呢?
文明底色之上的诗歌,亦复如是。
也有过许多美好的共振,哪怕是通过翻译之后的误读,或更深层次的认同,比如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诗歌界对寒山的推崇。当下这个全球一体的时代,这种融合与共振会更多。
 
杨键:欢乐是肉体带来的吗?

阿剑:肉体之欢,很多时候痛苦也同时在。
但什么是真正的欢乐呢?哪天我会说出浮士德对靡菲斯托的最后那句话:“你真美啊,请停一停”。
 
杨键:汉语的欢喜心如何获得?
 
阿剑:不断追求语言与自身的契合,心手口合一。用现代心理学术语叫住:心流(Mental flow)。
我目前的层次,尚不知高境界是怎样的。希望每个阶段都有踏实的小欢喜。
 
杨键:你如何看待“恕”字?
 
阿剑:忠恕一体。我曾经管理过一家数百人的企业,用了两年多时间扭亏为盈。某种程度上,也是一次修齐治平的实践。很难,做到一定程度,不是技术与经济问题,是你这个管理者自身的修炼问题。因为一个组织,会放大一个管理者的性格与修养,好坏两方面都会。修齐治平,诚不我欺。
忠与恕,坐在书房里,很难去理解。在人群中,在矛盾中,在利益冲突中,才能一点点感悟。这或许是王阳明说的枯禅与“事上炼”的区别。
 
杨键:你相信因果吗?
 
阿剑:相信。但不是简单的线性关系。
众多影响因素,众多因结众多果。很多时候,哪只蝴蝶会扇起哪阵飓风,还是混沌理论。
所以,既要勇猛精进,也要顺其自然吧。还是曾国藩那句话,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杨键:人死如灯灭吗?
 
阿剑:也许所有的哲学与宗教问题,都是为了解决这个。也许我每天都在逃避这个。谁知道呢。
我还是秉持夫子的态度:未知生,焉知死?
但从乐观的角度说,一盏灯灭,千万盏还亮着。个体或许悲哀,集体总归欢欣。人类的基因还在往前进化呢。
9万年前,冰河期使智人仅剩两万,只生存在赤道附近的狭窄领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两万人最终会征服地球,走遍世界。

杨键简介

1967生于安徽马鞍山。诗人,艺术家。为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最重要的诗人之一。曾出版诗集《暮晚》《古桥头》《惭愧》《哭庙》《杨键诗选》。先后获得首届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宇龙诗歌奖、全国十大新锐诗人奖、第六届华语传媒诗人奖、骆一禾诗歌奖、袁可嘉诗歌奖,小众诗歌奖。多次举办过水墨个展及各类群展。

杨键个人画展:2011年 《杨键的水墨》 (南京艺事后素美术馆),2013年 《道之容颜》(北京今日美术馆),2014年《冷山水》(深圳关山月美术馆),2015年《寒山》(常熟虞山当代美术馆)。近年来杨键参与的重要画展:上海新水墨艺术大展、虚薄之境——对画:山水与风景、峨眉当代艺术论坛“黑白进化论”展、第二届南京国际美展水墨主题展、大运河国际诗歌节暨当代诗人书画展、蔑视与叹息、新人文画五人展、仰而思之——岛子申伟光杨键三人展、灵性的回归——中国当代诗人绘画巡回展、自由的尺度——中国当代水墨走向欧洲、深圳 、尘尽光生、生生——洪凌杨键艺术联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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