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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在当代】朱朱:五大道的冬天



五大道的冬天

观光马车复制十九世纪的节奏,

缓慢的颠簸愉悦灵魂。

小铃铛,布帘,赶车人的背,

我爱这些令现实暂停的道具。

但历史的陡坡向马蹄压来!

伤兵与难民搀扶着从车窗走过,

大花园里干枯的喷泉像

炸毁的剧院里石化的旋律。

当夕阳试图栖上一只洋葱形屋顶,

马车已转过街角——冷,积雪

被阴影铸成坚冰;冷,白杨树的根

无法向枝叶供血,比这还要冷,

冷到当年割地的条款就在我手中签订,

冷到我为革命捐躯,领袖

却携妻妾夜奔,冷到想起

三天之后就是传说的世界末日。

一处老邮局露着灯缝,像

潘多娜盒子,释放百年的坏消息……

各式屋顶交汇的岔路口,

像一张摆好餐具的桌子在等——

那些开着军舰来谈判的人,

那些住进了租界而忘记有家乡的人,

那些失去了国家仍梦想黄袍加身的人,

那些抱紧了金条葬身海底的人。

他们仍然活着但戴上了新的面具,

忙碌在比过去更大的舞台,

要不就是在热带岛屿上度假,

在医院里以氧气维持呼吸。

冷,冷到历史就是一门关于失败的

考古学,冷到每个人的内心

住着一个暴君,冷到

万物之间的风筝全都断了线。

咖啡馆的暖气被不时敞开的门

耗尽,手憎恶杯壁的厚度,

喝下去的能量无法抵达脚心,

窗外,有棵巨大的圣诞树扎到一半。

据说这里是昔日的亲王府:

门廊,台阶,数不清的房间……

那些窗户黑着脸,表明了家族

有一群为争房产而诉讼的海外子孙?

匆忙的晚餐之后回到旅馆,

终于进入了烤箱般的化冻时间;

但电视机里的夜晚更冷,冷到无人

声称对爆炸案负责,冷到资本

在所有国家与制度背后垂帘听政,

冷到阿兹特克人不得不站出来辟谣:

并非世界化为乌有,而是将出现

重大改变。改变?……用遥控器说晚安。

合上了《死亡百科全书》

——丹尼洛·契斯,1981年

法国人向世界要一场有红酒的派对,

看,散场了,他们仍和街道缠绵,

而我们坐在马桶盖上就能把自己灌醉,

像天平的另一端,陡然地沉向地面。

合上了这部《死亡百科全书》,

又一次和父亲告别:虽然我无法

让他重生,至少可以让他再死一遍,

死寻常的、拖沓的、大多数人的死。

上帝的库房里应有尽有,门终日敞开;

用一把文字做成的梯子,攀爬这么多年,

终于我借得了一次全能的视角——

看见了栗树街,看见了背影里的脸,

也看见了活在坟墓里的陌生人;

鸟群漫过沼泽,地图升起炊烟,

被诱奸之后的欧罗巴撑直了手肘,

从她扑空的潮水里,分娩出无数深渊。

夜访

十一月的雪飘在满是烟霾的天空,

北方,就要凝固成没有日常的冰川。

我仓促地启程,为寻访远处的你。

一路上后视镜里的矿井都在塌陷,

刮雨器勉强地承诺一小块扇形的前方,

雪如亿万飞蛾吞吃车灯;驶出

几百公里,奇迹终于出现,树叶

开始发绿,月亮像一架飞机的尾灯

静静领航,河湾里麇集的船

企鹅般孵化着某种濒临绝迹的生活。

路牌上的地名变得散淡、亲切。

每座城市的规模相当于十几分钟的

光带。摇下车窗,风中有种

亲人们在为你筹措赎金的暖意;

和缓的山势松开了内心的油门,

减速,尽可能享受骨盆般的拥抱,

即使闭着眼睛,我也能将车

泊进小院;一棵腊梅垄断了

空气,草丛里摆放落叶的合影,

整个房子是一盒等待冲洗的底片。

那扇门中的你比我更像我,

那张年轻、狭窄的脸,头发

连同衣领布满神经末梢,静止在

多年前的那场告别。你说:别开门,

一幅从墙上掉下来的画刚刚入睡,

而家具们正爬行在逃往森林的途中,

灯一亮就会回到原位;这里已经适应

黑暗,并且将锁孔视为世界的中心。

你说:路过我,成为他人——

十一月的雪飘在满是烟霾的天空。

熟透的脏

你身上那熟透的脏

让我想起被鸟啄剩的枇杷,

想起十九世纪使节团看到的北京,

想起母语在别的语种里变丑的样子,

想起成为恶之前的最后一次犹豫——

别用少女的橡皮去擦它,

别怀着猎人的心伪装成猎物,

别在小提琴般的腰臀里反复演奏背影,

也别用过去的火焰下注,赌我

仍然保留着飞蛾偏执的翅膀。

——致敬小津安二郎

战争中绝不可将背暴露给

对方,但在寻常的日子

这样做能帮助一个人隐藏自己。

女儿,你在厨房门边道出晚安

如同练习未来的永别,

你的泪水,提前流落到腮边。

我冷淡地回应而不转身——

我转身,正仓寺就需要

重建一次,海就会冲毁岛。

血液的契约里不必有债务。

开过的樱花,不必有仓库。

让小酒壶将我驮到山顶去喂狼吧。

蛮荒中响起你木屐声的时候,

我已经用自己的脊椎做成

墓碑,在上面刻写好“无”。

道别之后

道别之后,我跟随她走上楼梯,

听见钥匙在包里和她的手捉迷藏。

门开了。灯,以一个爆破音

同时叫出家具的名字,它们醒来,

以反光拥抱她,热情甚至溢出了窗。

空洞的镜子,忙于张挂她的肖像。

椅背上几件裙子,抽搐成一团,

仍然陷入未能出门的委屈。

坐在那块小地毯上,背靠着沙发,

然后前倾,将挣脱了一个吻的

下巴埋进蜷起的膝盖,松弛了,

裙边那些凌乱的情欲的褶皱

也在垂悬中平复,自己的气味

围拢于呼吸,但是在某处,

在木质猫头鹰的尖喙,在暗沉的

墙角,俨然泛起了我荷尔蒙的碎沫。

她陷入思考,墙上一幅画就开始虚焦。

扑闪的睫毛像秒针脱离了生物钟,

一缕长发沿耳垂散落到脚背,以S形

撩拨我此刻的全能视角——

但我不能就此伸出一只爱抚的手,

那多么像恐怖片!我站着,站成了

虚空里的一个拥抱;我数次

进入她,但并非以生理的方式。

不仅因为对我说出的那个“不”

仍然滞留在她的唇边,像一块

需要更大的耐心才能溶化的冰;

还因为在我的圣经里,那个“不”

就是十字架,每一次面对抉择时,

似乎它都将我引向了一个更好的我——

只有等我再次走下楼梯,才会又

不顾一切地坠回到对她身体的情欲。

重新变得陌生的城市

这城市想逃离我们的国家

就像水晶鞋逃离早晨弄堂里的煤烟。

它那些大厦是林立的桅樯

在太平洋的海岸线排队,那些

装扮时髦的姑娘们在咖啡馆里

小口地啜吸,等待金发的男人来搭讪。

栖息在美术馆楼顶的鸟群

总是被骤响的钟惊散到半空,

盘旋,直至回声消歇,而我

从来不曾想在这里搭一个巢穴——

我讨厌它方言的娘娘腔,和它

想要在黄种人里漂白自己的傲慢。

尤其在那场惨烈的告别后,

遗忘在两者的躯体里同时生长,

仿佛在比试谁的速度更快——

从它的空气中长出如此多的

银行、商店和高架桥,从

我的掌心长出了苔藓般的诗篇。

但在这个下午我渴望走进它,

就像脱下条纹囚服的人回到了

大街上:带雾的阳光,远近的车流,

树影闪烁的橱窗;一处院落里

哗哗作响的喷泉,像故人们

从各自焊定的生活中溢出情感的馈赠。

铁路桥消失了,苏州河不再洋溢

恶臭,它变得透明、无味如塑料布。

广场,被分割成面包屑般的林荫,

再不会有大规模的集会,自从

一场暴雨冲散了游行:失散,

每个人都只剩下自己,甚至小半个。

属于我们的一页被撕得太快、太干净……

一个冷漠而恢宏的壳已经成形,

它那些小岛像凝固在上世纪的蝌蚪,

并没有为百科全书增添新的物种,但

每一代都有一座被追认的伊甸园,

每一种失败都注定被未来洗劫。

大礼堂

我眼前的世界突然又重起来了!

需要用吊车将视线固定在成年的高度,

否则就会矮缩到成排椅背的深渊中

从缝隙间寻觅银幕,甚至还更低,

钻进椅腿的森林里替母亲找手帕,

湿漉漉的手帕,凉得包含了英雄们的牺牲。

在这片森林里,地心引力是一支催眠曲,

所有人的脚趾排着队,等着领取镣铐——

应该感激一个少女足踝的闪电

及时照亮了我的瞳孔,出走,

沿她的膝盖到胸,到翕动的嘴唇,

到那条被红色窗幔反锁在盛夏午后的街道;

手心里多出了一朵想放上她舌头的丁香,

却迅速枯萎在某个巷口的煤烟,那里,

麻风病人的背用鲜血和墙交换着痒,

老妇人们默不作声地拣着盆中的豆粒,

而另一端的空地上,挂在绳子上的

成排冤情怎么也晾不干;竹林,

河滩,阳光终于照透她连衣裙的叶脉;

她在风的翅膀下突然加快了步伐,

将房屋甩成远远堆积在身后的小石子,

将水面放大到亮得导致失明的飞碟,

然后纵身一跃,栖上了甲板——

无数的甲板、船舷、桅帆、虚线,

被她缩小的背影连成一座小镇,

煤油炉漾散炊烟,古铜色的渔夫

撒他们最后一遍的网,礁岩边

陆地和波浪交换着成年的、腥味的情话。

傍晚,英雄们的形象在家中餐桌上被反刍,

俄罗斯小说的砖块被搬出来,查找原型,

而我祈祷书橱就此藏进阴影中忘记被上锁,

因为成排砖块的背后还有别的书,

它们佯睡在用旧报纸做成的封套里,

等待和我的约会;子夜,河湾传来了

导航员牧羊般的吆喝声,已到

开闸放行船舶的时分。大礼堂的

拱顶抵住天穹罩压全城,条条街巷

延伸着空座位之间的漆黑过道——

生长,如同被单里打开禁书,全凭一束光。

走在忠孝东路

走在忠孝东路,

在那些黄色的面孔中

我路过了自己,

我坐车坐过了一站,

来到一个亲切、陈旧的未来。

那些树跨越了世纪,那些

店铺招牌上的汉字从没有被砍削。

骑楼里弥漫蛋糕刚出炉的诱惑。

咖啡馆窗前的女孩,更倾心

时装杂志,但祖父读过的书犹存眉梢。

日常的光在方格子桌布里

发酵。风在栏杆上哼唱

一支老情歌。时间让大厦

有了木质的温暖。天空

廓张了博物馆里一幅画的留白。

当每天的喧嚣撤离我的周围,

寂静是如此地震耳欲聋——

我的教养习惯了和推土机相处,

像一座移动的废墟寻找地基,

我的神经已变成电缆足以包住火刑。

也许一切慢下来了,梦想就会变小

变得整饬,如同停车场内的车辆;

而我看见成排后视镜中的大陆

沙尘暴般翻涌,吞没思考,看, 

我不在,属于我的命运仍在奔跑。

海豚跃出海面时,会把呼吸变成

快乐的喷泉,但舞蹈从不是我的习惯,

走在人群中,似乎就已经足够——

旅行让我变成升起的潜望镜

看见了一只从月光里伸过来的手。

编者按

朱朱优以为之的是造境,我们浸淫其中肤浅粗糙的感受力便会因此锐化。不论是他的诗写里史话意味的人或事(比如《暝楼——再悼张枣》、《江南共和国》、长诗《青河县》等),还是从个人经验中瓜蔓出来的现世人生的浮光掠影,都在优雅、冷隽的笔触中透着浮雕般的空寂静穆的质感。当然,这样的概括也是小化、窄化了他,语言修辞的敏感,让他有足量的诗意用以投射、哀挽(历史、文化、政治、异域、生命)中的幽趣或幽思。他的那些读下去便能让人乍然眼明的诗句中所体现的教养、格调,让人悠然神往。宋人严羽说诗的妙处如……镜中之象。朱朱的诗便是如此,即便是他隐曲的表达我们依然可以得窥他对这条诗歌金线灵光四射的形塑。

《五大道的冬天》开篇便让我节外生枝的想到了昆德拉关于“慢的乐趣”:“观光马车复制十九世纪的节奏/缓慢的颠簸愉悦灵魂”。朱朱融雪般的嗓音在这里造景时显得清冷而迷人,每一句诗都冷峭、优雅,每一个词都是他可以占去一部分天空的雇佣军。是的,他的诗句有摄人心魄的本领。他在叙述和抒情的楚河汉界上从容不迫留下的披风刀法格外惊心,就像“历史的陡坡向马蹄压来”,朱朱并未耽美于怀旧的感伤之中,接下来他让历史和现实近乎冰晶一样清晰、凝练的刻度呈现在我们面前,里面有历史的骨灰经过我们祭悼的嗓音融入我们的骨血中:“那些开着军舰来谈判的人……他们仍然活着但带上了新的面具”;里面也有时代怪异的世相:“但电视机里的夜晚更冷,冷到无人/声称对爆炸案负责,冷到资本/在所有国家与制度背后垂帘听政”。整首诗就像现实的疮疖上滴落着19世纪的融雪。被历史与政治融洗的个体生命,通过神经质的意象,让我们阅读的诗句结出动人的鳞片,游动在诗的秘密中,而诗人对历史宿命的深刻洞悉、沉思之后,自然会对毁灭的“……阿兹特克人不得不站出来辟谣/并非世界化为乌有,而是将出现/重大改变”而做出近乎悲哀的冷静的怀疑“改变?”,就此他悟解到现世的本质,如同勾留天际的最后一朵云一样留下幽默的一笔:“用遥控器说晚安”。

(高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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