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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学派图像(一):雪尽身还瘦 II 杨典作品


邪学派图像

(一):雪尽身还瘦

人有凝视图像的本能。但图像皆假相,为何要凝视?大概人都对具体存在的物像和环境有所不满,而总想一窥虚构之全景,以便从眼前的昏聩中暂时脱身吧。正如郭淳夫《林泉高致》所言:“凡经营下笔者,必全天地”。非仅指画纸布局,入一切之“我境”亦然。如子夜寂静时,我曾胡乱临王石谷《仿古山水册》,书画不临,便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多临,待时一到,则翻转乾坤为我袖中所用,然后再从我境入无我境。但无我境说到底仍是一种“境”。宋元之人,不敢望其项背。明清人多临前人,或互相临。如龚半千临董北苑、罗两峰临王石谷、个山驴临董其昌、苦瓜上人与王原祁合作互临,而王石谷则多临大痴、云林、松雪、仲圭、王蒙乃至李、范、关、荆、郭、巨等。传统皆从“纸抄纸”化为与直写胸臆,此草履与山林远方、扁舟与江河湖海之关系也。运笔皴墨,毛瑟惊险,即在峭壁悬崖上走,逆水波涛中行。只忽然苍茫间,不知境在何处?

古人画上的每一根草,每一滴水,哪怕是最随意的一点,似乎都已无懈可击。初看只是佩服,到真进入临摹时,你可能就完全是绝望了。因当我们对已十分熟悉的事物过度模仿,在不断重复的瞬间,便忽然会觉得它很遥远和陌生。当然,我们或许因此会懂得一点事物表面之下的某种奥秘。

好在临睡灯下泼墨,晨起惺忪炼字,便能暂忘昼长夜短,雨漏更深之苦。

我喜欢的明人笔墨颇多,尤爱所谓“邪学派画家”。记得高居翰在《江岸送别》中有过专门一些阐述,并认为这个词便是十六世纪明代浙派批评家与画论家们对以蒋嵩、张路、郑文林、钟钦礼汪肇等具有古怪气质之画家们的普遍判断。相对而言,蒋三松笔法间,尤可窥见后世大写意横空流觞之处。浙派绘画风行海内,嵩等生卒年湮灭无闻,亦不妨有纸抄纸之习业,如师法吴伟。“邪学”这个词在当时是批判性的,即与传统临摹看似背离之学。但若展卷观众人笔墨,其实也“并无什么颓废的气息”,只是用笔粗犷,漫漶自由而已。高居翰的看法,或也颇为专业地道出了后来晚明五僧的祖本渊源,清末民国一代更似门下走狗。蒋三松是画大卷轴的,用高的话说,即“构图疏阔”。蒋的《冬景图》便是个长卷,但用笔与泼墨方式,所谓“焦墨枯笔”,在当时(约嘉靖年间)肯定是比较流行的,如几乎同时期的徐渭也是如此。只是三松意思乃鲁莽中更见清净,若雪泥鸿爪,狂野中仍保留了定力,萧然有序。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论孙汉阳画石,曾引唐诗云“寒姿数片奇突兀,曾作秋江秋水骨”(张碧),或元人诗“雪尽身还瘦,云生势不孤”(虞集)等,此语也可用来评蒋三松之雪屋木石罢。尤其张碧诗《题祖山人池上怪石》,董文未引全文,我引如下:

寒姿数片奇突兀,曾作秋江秋水骨。先生应是厌风云,著向江边塞龙窟。我来池上倾酒尊,半酣书破青烟痕。参差翠缕摆不落,笔头惊怪黏秋云。我闻吴中项容水墨有高价,邀得将来倚松下。铺却双缯直道难,掉首空归不成画。

准浙派晚期的“邪学派画家”最初的笔锋,或枯树乱笔,摘叶狂点,某些笔法偶尔十分超前地越过了后来的大写意画家群,其实比牧溪走得更远。甚至说他们直接与20世纪西方的波洛克、罗斯科、莱因哈特等人有“涂鸦通灵之感”,大概也不算错。当然,中国绘画与西方绘画对图像自由的追求,在本质上还是有所不同的。这就像汉语中之“观”,与视觉艺术意义的“看”,也有很大区别。文以载道之论,这里暂不展开谈论。总之,邪学笔墨、无意与构图上的不空成就,是历代注重宣泄个性、颠倒梦想的画家都应该潜心研究的。

嗜好绘事后素者,多奢言所谓谢赫六法,也是保底之论。或云其要在第一法之“气韵生动”,余法皆附着攀援之辞,也是无奈。因运笔走墨以观图像,为求得一个“境”字。甚至汉统里书图同源,字画同宗,一切诗、书、画、印乃至众艺之揭橥,最终大概都不过是要为心求得一个“境”字。即便无人之境也是境。而境非界:界是有限的,境是无垠的。但到底何为境?又说不清了。境就像态(包括形态、状态、生态与变态等)的哲学,无法用美学词语来界定。因图像就像爱情,纯属“感而遂通”之事,只能意会。在我看来,有态之境,才可能有“气韵生动”。如阳性为境,阴性为态;有墨有物处为境,留白用间处则为态;实笔为境,飞白为态;叙事为境,言情为态;节奏旋律时为境,停顿休止时为态等。境是态的勉为其难之笔,如皴如散;态在境的无意偶然之间,不写自成。境态交织,互为表里,疏密参差,无所顾忌。或有一定章法,过犹不及;忽然蛮不讲理,一挥而就。若于紧要处得意,便能有所谓“度”。如蒋三松等人,当年曾被吴派讥笑为“狂态邪学”,如是故有此名。那便是一种有度之态,故名态度。这个态度是由从笔墨、气息、美学到自由心理的一系列细节于偶然中和合而成的图像,岂能有理论?至于说他们是传统套路还是个人风格,就像今天的我们说某某画家是后现代、抽表、学院派还是民间“纸抄纸”之延续等,便皆落入“正邪”之窠臼了吧,忽略不计也罢。

总而言之,窃以为真正的图像之“观”只有一个:就是如何见态。无态则无图像。其它对绘画的一切文学、哲学、声音或艺术理论上的判断方式,都是些次要的语言游戏。某些当代画家曲尽西学,但骨子里也可能很保守,这便是一种无态。而即便只画传统山水花鸟僧道之人,也未尝就不激烈、不放肆、不表现或不“先锋”了。正如一座山的图像定义,仅取决于你看山时的角度与态度,而不是测量山本身的海拔、植被、物理面积或矿物元素的结构,当然也不取决于画山时的风格、手法与流派种类(或许材料更重要,因国画的观感直接与材料有关,容后再叙)。除地震外,山的图像“愿景”在画家的意识里是不会变的。即便是盲人眼中的山,也有其不可替代的“态”。取法态度之下,笔锋自然陡峭横出,便能渐进东坡所言之境:“吾腕有鬼”。

但我们往往会忽略对“态”的认识。因我们今人关心之图像,通常是外在的,或世俗认知上所谓的画。如鸳鸯姑娘之言:“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看一张好画和真正的图像之观,是不同的美学。虽然形态问题不一定非要放在艺术作品里作草率的道德批判(这也从来就不是标准)。艺术本无标准,却有气息。图像有骨鲠之神(态)与流俗之弊(也是态),有全部性格与美学高度乃至思想深度都会被人看出来的肌理笔触,明显到即便画花画草,也能把你的态度体现出来,因技、艺、道这三者是无法分家的。譬如,我就始终觉得《千里江山图》不过就是一幅朝廷版的《清明上河图》,而《清明上河图》则是市侩版的《千里江山图》而已。它们或许都是一流的名画,但却又都是三流的图像。十八岁的王希孟虽可说是技术天才,但并未真正理解山水画的态(那时已有五代山水)。其山水不过是一种在皇权下对“盛世”或王道乐土的柔顺奴化的山水,甚至只是宋徽宗后花园“艮岳”的微缩纸本而已。其笔势绵软精致,点染或有少年灵巧清秀,然仅此而已,绝无荆关气象之高古,更遑论后来从“邪学派”到晚明那种大写意之雄奇、隐逸、狂野之象。少年有少年遐思,也有少年局限。且中国艺术就像中国思想史,其最高点从来非少年所能创造,而属于中年甚至老年之经验。王于中国艺术“文以载道”的传统是有所缺失的,他并不能真正有效诠释和判断“山水”作为图像时的差异,只是一种感受性宫廷画待诏式的山林描述而已,遑论“必全天地”。王的“江山”是谢主隆恩、旅游观光或御用新闻中的江山,故其图像之美学,离原生态的宋元精神或明以后“邪学派”那种“伟大的虚构”的山水何其远。“千里江山”更像是一个大内少年病人(王24岁夭折)眼里对帝国草民社会齐奔小康的描绘,完全看不到宋末隐逸者的孤愤、狷气或士大夫绘画直写胸中沟壑的态度和骨气。而同是长卷,蒋三松《冬景图》中的山野破败之态,雪境寒林,枯枝败叶,却似道尽了宋末朝野的颓唐与绝望之心。其树、山、屋、桥、舟、人、石等并不多,大片灰天覆盖,几粒山头小木,图像之态则真正达到了“雪尽身还瘦,云生势不孤”的壮烈与清癯,而画家本身之自由与元气狼藉、睥睨黑白、视天地间无遗物之气势,也真正达到了庄南华所谓“解衣磅礴”之境*,看似草草叉丫,足可令万古之下赴丹青者徒生嫉妒。

2020、6、27(初稿,待续)

注:见《庄子·田子方》载:“昔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磅礴,赢。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明代蒋嵩《冬景图》手卷,纸本水墨 设色 31.1x703.6厘米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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