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浪能把我带得更远一点
（文/沈浩波）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的身份，加之其诗歌中大幅度的修辞体验，使得臧棣通常会被认为是学院派诗歌的代表人物。但他本人对外界给他的这一定位常怀腹诽，也对诗界过于强调其诗歌中的“技术”，并认为他的诗歌有“技术至上”的嫌疑不肯苟同。
比起“学院派”和“技术至上”这样含糊的，褒贬不明的标签，臧棣的写作野心显得要大很多。他不愿意被粗暴的贴上标签。这种简单的平面化的标签，看似很有概括力，实际上是完全无视诗人在其写作内部的一切努力。
对诗人来说，最大的野心并非对既有诗歌传统和诗歌经典的摹写，而是突破美学的现有疆界，创造出一种独属于他自己的，打着强烈个人烙印的新的诗歌。臧棣最近十几年来的写作，明确的实践着这一野心。他把大量的诗歌归纳进两个系列，一是“协会”系列（每首诗的标题最后两个字均为“协会”），二是“丛书”系列（每首诗的标题最后两个字均为“丛书”），最近这些年主要是“丛书”系列。
从“协会”到“丛书”，“协会”的内容更为抽象，“丛书”涉及的主题更为具象。我个人以为他的“丛书”系列更为成熟和有更加明晰的价值取向。
“丛书”二字更准确的展示了臧棣的某种写作意图——一种试图包罗万象的写作。我不知道是臧棣在写着写着的过程中，令“丛书”二字具备了这样的意义，还是从命名时起就有这样的意图。但庞大的丛书系列，确实构成了包罗万象的吞吐量。
这种包罗万象，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将一切都写成诗，没有什么不可入诗，从触手可及的事物，到正在发生的事件，到任何时刻被触发的心绪、情感、思考。二是，无预设的，即兴的写诗，遇到什么写什么。
这两种写作意图，既与臧棣的写得多，写得快的敏捷文思有关，也暗含着他对诗歌的去经典化的理解。他想象中的诗歌，是流动的，活体的，变化的，与人生的节奏同步。而不是被拘泥于经典写作的囚笼。一个在写作中实践着去经典化目的的诗人，怎么可能甘心被贴上“学院派”的标签？一个试图将生命、生活中的一切入诗的诗人，怎么可能接受“技术至上”的指认？
臧棣的这种努力，在诗歌界并非没有同道。吊诡的是，虽然1999年爆发的“盘峰论争”，将中国诗界活生生的割裂成所谓的两大阵营——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立场。并且直到今天，这两大阵营表面看来依然泾渭分明。但恰恰在被视为臧棣对立面的“民间阵营”中，诗人伊沙和徐江都在做着和臧棣类似的创造。徐江的《杂事诗》系列和伊沙的几乎全部创作，都在实践着这样的意图。相比较而言，伊沙和臧棣的创作更明确的实现了将一切都写成诗，即兴的写诗，诗歌与生命、生活的节奏同步的那种包罗万象，而徐江的《杂事诗》则更多通往心灵的微妙体验。
臧棣与伊沙选择了完全不同的实现方式。伊沙选择的是坚定的口语，我口写我心，说出即是诗，其先锋性更为明确。臧棣选择的是相对典雅的书面语，并且将一切事物进行修辞。伊沙更坚定、沉潜、深挖于事实，臧棣则用修辞、雄辩和跳跃腾挪将捕捉到的事实抽象、抽离，导向不肯被确定的暧昧虚空。
丛书系列的另一重意义是，臧棣显示了他在诗歌长河中为自己找到的某种坐标。他用现代的方式重回传统，用传统的方式，建立属于自己的现代。从某种程度讲，他甚至是一个传统的诗人，我们能够从丛书系列中，清晰的看到，那些属于中国古代诗人的部分，比如吟咏、言志、状物、怀人、幽思：
山谷的深处，好天气好到
时间的蓝肌肉从早上开始
就透明在高空中。盘旋的山鹰
无意中圈定了新的方向感。
至于云淡，它首先是一个偏僻的好词
其次，它一直要淡到你开始习惯
我是我们的天气为止。
而我仿佛从未想过，离京城这么近
人生竟会如此稀少，乃至稀少到
几乎可以固定在山泉或山楂
以及枣树之间的几条土路上
……
……
即使按怀疑的尺度，这里的崎岖
也足以令盛大的秋天看起来
像一个安静的刀鞘。每片落叶
都能从内部擦亮一寸锋刃。
如此，从里面，你随意抽出一把刀，
给物质削皮，很可能会将我
削到我们最薄弱的那一环。
稍微一捅，那微妙的精神
就会将你中有我炸成
秋天的气息中最陌生的漂浮。
而我竟然知道，即使这只涉及
半真半假，你也不会介意。
——《中秋自画像》
这首诗我是从臧棣最近的微博上抄来的，标题后面未加“丛书”二字，想必未被纳入丛书系列。但它与我读到的很多“丛书”诗歌有同样的精神行进方式，亦可拿来举例。其中包含的比兴手段，状物方式和整体节奏与流向的吟咏感，均能让我在中国古典的田园山水诗歌中找到对应，仿佛某种古典精神的现代回响。在现代性与中国性交相融合的方面，臧棣的在“丛书”系列中展现得非常自然，水乳交融。当然，在这首诗中，还显露出足够明亮的修辞才华，“时间的蓝肌肉从早上开始”，“这里的崎岖，也足以令盛大的秋天看起来，像一个安静的刀鞘。每片落叶，都能从内部擦亮一寸锋刃”。
反倒是我在这里推荐的《夜航丛书》，在整个丛书系列中有点像个异类。与大部分的 “丛书”诗歌相比，这首诗的精神指向显得过于清晰可辨，这不是臧棣的惯常方式。臧棣习惯于通过不断的建立和抽离，使得诗歌的跳跃于介乎明确与模糊之间，往往引导向某种摇摆式的平衡和平衡后的虚无。
从语言上来看，臧棣自己说，“有时候，诗必须比语言大胆，有时候，语言必须比诗大胆。”臧棣的更多诗歌，都是建立在语言和诗歌的那种微妙而又紧张的关系上，就如同传统与现代的那种微妙而紧张的关系。所以臧棣往往表现为一个语言和诗歌之间的平衡大师，只有在平衡性处理得最好的时候，分寸感拿捏得最好的时候，他才能完美的实现诗歌内在的全部表达意图。也就是说，我认为他不是那种愿意让语言凌驾于诗的诗人，但也不是那种肯让诗歌凌驾于语言的诗人。
但在《夜航丛书》中，诗的因素明显大于了语言的因素。或者说，他在语言上，显示出了某种破环性的大胆：
我喜欢在波浪之上慢慢缩小的我
我喜欢在波浪中我并未输给我的神秘，
我喜欢波浪能把我带得更远一点，
我喜欢在波浪中突然消失的
我们和人之间的界限。
那里，从我身体里流出的活水，
漫过了记忆的边缘，漫过了
所有的挣扎，漫过了倒影里
霓虹的牙齿，也漫过了
水下的金字塔。那里，塔底的铭文
仿佛写着：从前，黑夜是我的废墟。
现今，我是黑夜的废墟。
这一段中，前10行，连续两个强烈的排比——“我喜欢”和“漫过了”，怀抱着强烈的抒情感。这在臧棣的诗歌中并不常见。对排比语式和强烈抒情的诟病，已经成为标榜现代性的某种标签式理解。臧棣是对语言现代化孜孜以求的诗人，也是坚持在诗歌中将情感抽离出某种距离感和模糊感的诗人。但他却在此处连续10行使用了两大排比语式。对于一个成熟的诗人来说，这显然来自某种不可遏制的跃跃欲试。而最后两行格言式感怀的结尾：从前，黑夜是我的废墟。现今，我是黑夜的废墟。显然也来自于情感推进至此的不可遏制。
对比于臧棣的整个丛书系列，这首诗仿佛写于某种失重的状态。但这种失重感，却带来了大变化。令这首诗变得生动、结实、可感。用一种更传统的方式使这首诗获得了心灵的重量。也让我们看到，有时扔掉那种过于平衡的分寸感，会让诗歌展现出更陡峭的生命。
这首诗歌写于某种特殊的情境：2014年8月18日，在上海外滩，“诗人臧棣从外滩艺术计划出品人刘颖彤手中接过一面红色的“臧棣号·诗歌船”旗帜，插在停靠在金陵路轮渡码头的一艘轮渡的船头，随着一声汽笛鸣响，这艘被命名为“臧棣号”的诗歌船开始了它的首航”（摘自相关新闻报道）。对于诗人来说，无论多么以理性著称，也难以抵御这种浪漫的认可方式：一艘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轮渡，行驶在夜色中的黄埔江上。
《夜航丛书》中，有激荡的心情。对于一位优秀的诗人而言，不会允许这种心情的激荡，停留在肤浅的快乐与得意上。而只是助力他用更活跃的内心，去指向更清晰的“我”与世界，“我”与他人，“我”与时代的关系。整首诗歌的指向，甚至通往更幽深的黑暗。但这时的内心，却又激昂如鼓点。幽深与激昂之间，构成了丰富的张力。
无论有怎样的写作理想，情感的因素总是最能令诗人“好风凭借力”。相反，若内心枯萎，情感猥琐，无论诗歌的方向多么正确，也多为徒劳。千古以来，无论美学如何变迁，情感的作用颠扑不破。
来源：诗歌是一束光（shigeshiyishugu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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