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1964年出生于北京。毕业于北京大学,1997年获得文学博士学位,1999年至2000年任美国加州大学戴维斯校区访问学者。曾获《作家》杂志 2000年度诗歌奖,现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臧棣的诗(简史系列)
(本期作品来自《中国诗刊》第六期《头条》栏目)
否定性简史
死于破碎。类似于青春的惯性
在月光里埋得太浅,
太匆忙;而远处依稀的灯火
像狗眼得了白内障;
死于世界的真相
如此可疑,死于雨并不能
冲走所有的痕迹,而人的坚强
是否足够锋利,只能靠眼泪来磨洗。
死于黑白的颠倒中
恶比人性更平庸;
或者深渊中,假如秋天的风
值得信赖的话,死于心
只被美丽的蝴蝶带走了
一小半;而剩下的,
却必须面对命运的堕落;
死于选择的失败。
死于细节已无法逼真,
比如蚂蚁很常见,且蚂蚁的颜色
很接近我们的真相,
但能带来的事实却很少;
死于蚂蚁不完全是蚂蚁;
比如一个人的代号可以是蚂蚁
但假如他的绰号叫蚂蚁的话
人的底线就会被踩上鞋印;
死于类似的幻觉听上去像一首歌,
无论你手中握有怎样的权力,
你都不可能羞辱一只蚂蚁;
死于死亡已丧失了否定性。
2003年6月17日,2020年7月1日
圣物简史
孩童本是成年人的父亲
——威廉.华兹华斯
纪念雕像被轰然推倒,
而它等到了这样的时刻:
一阵夏日的鸟鸣就让能历史变得安静;
它等到了心是最好的隔音效果。
或者不如直接宣布,它等到了你;
它等到了巨大的耐心中的
一次小小的错位,就好像盲道上的狗屎
被你用断树枝拨到了草丛里;
它等到了你已能善待命运的走神,
以及一只白蝴蝶正从影子之战脱颖而出,
像一枚会喘气的勋章
将你的记忆轻轻别在棣棠的花瓣上。
它等到了它的私人性
只和你最爱吃的果实有关;
它等到了你将杏核攥在手心时,
它会像颠颤的骰子一样发出异样的响动。
它等到了爱的记忆
是它唯一拥有过的博物馆面积;
它等到了你的真实,如华兹华斯所说,
聪明的孩子,才是我们这些混账成人的父亲。
2019年7月29日, 2020年7月3日
常春藤简史
相信插曲吧,如果你只相信删除,
农药将梦见米罗。
——森子
风暴的对立面,狗的鼻子
渐渐变绿时,你也许会猜到
净化的力量不一定
都和滔天的洪水有关;
嗅觉是否灵敏,也很关键;
如此,在缓解的视觉疲劳中,
它深绿的睡眠宣言
才会因你的深呼吸而成为
生命的语言。是的,你没有看错,
它的叶子正是它的语言,因朴素而顽强。
这一点与我们不同,但并不妨碍
灵魂的借鉴。没错,趴在你肩膀上的云
有可能是绿色的,甚至像龙的鳞片;
所以你有必要确认:那深刻的
责任是否经得起身体的依偎。
不起眼,但它的每一次呼吸
都服务于你周围有太多的漂浮物
以及它们的象征性需要过滤;
所以烈日当空,体现在它身上的,
叶色,也很像提前到来的夜色。
而它的出色还表现在安静的同时,
耐阴的能力仿佛和我们的
世界经常被黑白颠倒有关;
但它并未放弃祈祷,它的喜光性
至少有一半曾用于同情人性很复杂。
2016年6月3日,2020年7月5日
戴胜简史
……一个答案,它就是存在之恶
——伊曼努尔·列维纳斯
如果生存只是用细长的尖嘴
啄食地上的蝼蛄或金龟子,
它身上醒目的羽翼之美,
就不仅显得过分,而且近乎
一种可耻的炫耀;
尤其是,它头顶上华丽的
羽状凤冠,怎么看都像是
特意针对着在目击过
它欢快的飞翔之后
我们还要不要反思我们
是如何反思我们的道德的:
毕竟,以麻雀为参照的话,
它身上的美至少有一多半
不是用来解决生存的艰辛的;
更何况,对它身上浓烈的异臭
有了特别的了解之后,
美,和形体的魅力脱不掉干系的,
更像是一种有毒的诱饵,
令世界充满了危险,且很可能,
时刻都在出卖它的主体性;
所以,时间的精神性哪怕会
稍稍分裂一点,也不可怕;
最大的矛盾在于我们很少意识到
我们其实更过分,从不愿承认,
美,是一种特别的恩宠:
包含了美的危险,却也可用于
危险地解决莎士比亚的问题。
——赠夏可君
2020年7月7日
天物之歌,或红梨简史
……听从良知的召唤,成为你自己。
——尼采
反差这么大,如果冥想
不是出于孤独的觉悟,
从糙硬的果肉,一个人很难反推出
那些沾着雨露的嫩白的小花
曾是它们的前身。而你的命运
难道仅限于你是一个人?
别的辨认都太麻烦,太依赖运气,
即使狂风吹断树枝的同时
骤雨已将你认出,它们也不见得
就能判断:你是如何有别于
其他的收获者的?除非你有绝活,
能像这些沙梨一样,给自由落体套上
一层紧身的红袍,并用自身的粉碎
将死亡或结局区分得像一次清算。
否则,它们只会盲目于
它们有可能不曾错过世界的真理。
它们经历过最甜美的成熟,
一直保持着得体的悬空感;
喜悦之后,带着鸟类的啄痕,
它们会腐烂,会坠落,或因我们
靠得太近,太浪费,而变成味道刺鼻的
垃圾。而它们的风味很少会出错,
正如它们在你的牙齿上尝试过
一件事情,你必须成为你自己。
此外,要送给你的东西很多,
全都经过了分类;却没有一样是遗物;
如此,它们不在乎你的完美是否逼真,
不在乎世界的缺陷还能否弥补;
它们在乎的是,你是否没看错——
每一次,它们都是理由充分的礼物。
——赠哨兵
2020年7月11日
黑水鸡简史
关键是你的目光,而不是你的所见。
——安德烈·纪德
平静得就像绿绸子,
如果这感觉不能用来辨认
夏日的阴影,只说明朝这边
吹拂的时候,风,还不够隐喻;
挺水性的另一面,会弯腰的芦苇
在我们中间悄悄指认
它们的同类;就好像改造自我
和改变自我,完全不是一回事。
回到栖息地,自然的安慰
仿佛和一个人出过多大的力有关。
自从成为关注的对象后,
存在之谜便常常从我们身上
向这些鹤形目涉禽的隐身之处转移;
一开始,你还有点怀疑,是不是方向
被它们害羞的天性弄反了;
毕竟,只能听到它们的叫声
却看不到它们的真身,对我们这些遇事
已习惯于排胸脯的人来说,
太像一种惩罚。其实呢,这样的安排
不过是,好过仁慈少于困惑。
2020年7月15日
狗尾草简史
随和到随处可见,直至盛夏的
骄阳下,无私的奉献
在它们身上显露出:你有一个羞愧
已有很久都没更新过。
世界上没有两片树叶是相同的;
尤其是,猫头鹰从茂密的枝叶中飞出
扑向思想的黄昏之时;而它们
则另取捷径,只热衷于彼此的混同。
至于能否算例外,随意到随你挑:
它们中间的每一株都很像相邻的另一株,
而另一株则将这碧绿的相似性
迅速传递到它的周围。
早期的无知中,它们仿佛也曾
靠数量取胜。这似乎有点原始,
以至于即便你是圣徒,也很难正确看待
这些阿罗汉草对同一性的热爱。
夏日的野地上,它们带来的欢乐
并不总是纯粹到无忧:尤其是
在被称为杂草时,它们会矛盾于
我们对大地的疯狂的占有。
常常被错看,但它们从未想过
以同样的方式抱怨你的眼力;
煎过水后,喝下该喝的,再用剩余的
外擦一遍,你的遗憾或将再推迟一百年。
2020年7月21日
前夜简史
昨晚的月亮黄熟得好像
只要我们能爬上一棵芒果树
就可以摘到它。它不属于前夜,
但既然它美得能从黑暗的内部中
激起一片天真,冒点险,也是值得的。
再往前回溯,周末的不眠之夜
透露出几个迹象;虽然也不关前夜,
但绿风的确掀起过迷宫的阴暗面
将反光的秘密思想暴露在
热带植物耿直的叶脉上。
一个星期前,凌晨的天象
仿佛再现了一个守灵夜,
星空璀璨得犹如远古部落里的
一个节日;虽然仍不属于前夜,
却很适合埋藏灵魂的垃圾。
名字太特殊了,也会分神;
比如,白夜就太依赖旧世界的
明暗对比:昏暗的路灯,
摘掉面具后,痛苦苍白得像狐狸
遇到了野鬼;这些也不属于前夜。
不仔细的话,堪比深渊的
暗夜,倒是和前夜很像。
你手里拎着铁锤,而世界的锁链
已完全变形;除非和魔鬼打过赌,
否则你不可能在任何家具中认出它。
最大的争议是,一个人的前夜
如何可能?太依赖异象的话,
那意味着你不仅仅是有罪的——
滔天的巨浪已被租用,晃动的险峰
像被下过药,浪费了祖国的胶卷。
2020年7月25日
余音简史
它不需要从你的闪电中
剔除一种愤怒;伦理的雷霆
太像弱者的辫子,它不希望你误解
我们何时才能确认
浩渺只是它的一个缝隙。
渐渐散开的云层像撤掉的桌布一样
将一个靛蓝的空洞暴露在
刺猬的绰号中。从呼喊
到叫嚣,封条撕下的同时,
变音已经开始,而它听上去就好像
人生的盛宴已盖上盒盖,
镶着金边的百合正忙着给寂静降温——
效果明显得如同暴雨将至,
灵魂的窗户忘了插插销,
吱扭在狂风的开弓中。
那么多伴奏,都被死结浪费了;
但山谷里的小河带来的
混音却很受欢迎,就如同自巨石
跌落的同时,雪白的浪花
向一群紫燕保证过:你什么时候归来,
踏入的,都将是同一条河流。
让赫拉克利特见鬼去吧——
假如万籁之中并未包含以下情形:
从抬高的房梁上滴落的汗水
足以将陨石之心穿透一万遍。
2020年7月31日
秋葵简史
我们之所以能看见
是因为有某些看不见的东西在照亮我们
——安东尼奥·波尔基亚
叶子宽大的草本植物
将你的情绪稳定在向阳的坡地上;
一想到它们原产埃塞俄比亚,
在漫长的迁徙中经受过
无数次神话般的蜕变,
将它们从岭南移栽到北京,
你的心,便像一个悬空的小水桶。
如果稍有闪失,它们的观赏性
还会是它们的底牌吗。
凭直觉,既然生在叶腋下,
它们的花色就应该
开得像骄傲的黄瓜花一样;
它们生性喜爱阳光的照射,
直到植物的喜悦慢慢从你的印象中
衍生出另一种针对
世界观的单纯的角度;
如果你声称每个人都知道
羊角不可能是绿色的,
见识过那些可爱的果荚之后,
你或许会意识到它们的形状
就像其他可食用的木槿族植物一样
构成了我们的一个前提:
圣徒也好,俗货也罢,
你可以拥有它们,享用它们,
甚至在真切的感恩中赞美它们
绝对是天赐之物,但你必须承认
我们从未拥有它们的真理,哪怕是一秒钟。
2017年4月27日,2020年8月1日
水葱简史
最厚颜无耻的想法:觉得自己是孤零零一个人
——埃利亚斯·卡内蒂
浅浅的水塘边,没能在第一眼中
确认它们是不是荸荠
并没有那么丢人:顶多表明
最好喝的羊肉汤,你还没有喝到。
而进展到这一步:依据那些
通直的茎秆,就肯定它们绝对不是
茭白荀,充分说明你确曾
在金色池塘里钓到过不止一只王八。
十五年前,细雨描画出
它们在春天的边界;特别是
刚长出来的时候,你的疑惑经典得
就好像世界观的通风系统
很容易被这些挺水宿根植物
堵死在一个想当然中:它们如果不是
芦苇的话,还能是什么呢?
最后的关头,还得靠那些细碎到
橙红的聚繖花序来刺激一下
想象力的偏方,活到知天命的年纪
才有点像那么回事:仅仅偶然的一瞥,
冲天草的背影中,掠过的紫燕已如时光的暗器。
2015年5月,2020年8月9日
本期组稿&制作:雪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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