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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诗刊 | 臧棣:有些倾听只能在鸟叫中完成

臧棣的诗

比刺猬更向导入门

草丛的幽暗中,秘密小径

不交叉宇宙之谜,反而

从人生的死角里抽出

一条窸窸窣窣的线索——

我搂着你的影子,盲目于

我们竟然可以非凡地走向

盲目竟然比死亡还奢侈。

在我们身边,它羞怯犹如

你先于我们在它身上发现了

一个小小的向导。而在成人世界

太多的偏见令它的敏感垂直于

美德的匮乏。更深的沉溺

将我们带到它的棘刺面前——

不多不少,每一次触摸,

都会留下不止一个教训。

受惊时,它浑身卷成刺球,

给宇宙送去一个强硬的礼物;

但你一点也不怕,好奇如

我们本应是神秘的受益者。

放生之前,它蜷缩在阳台上

用了七天时间竭力扮演你的宠物。

小小的主人身上竟然埋伏了

那么多膨胀的责任。你最初的

平等意识来源于:全身布满尖刺,

它居然和我们一样也是哺乳动物。

安静的旁观中,照耀在它身上的星光

一直在美丽的黑暗中加班,

而黑暗在星光的歌唱里仿佛已失业。

它是你的灵感,僭越了童年的边界;

但更难得的,它也是我们共同的灵感,

僭越了世界的破产。它完美的警惕性

如同一具带刺的王冠,肉感于

可能的话,我们只想站在它那一边。

2017年10月1日

我的眼泪就是我的膝盖入门

僻静的落叶,将我积累

在陌生的覆盖中。如果冷的话,

就让我听到那抓紧的声音。

或者,假如我们的倾听

最终并不以我们自身为

倾听的边界,那么,最后的虫鸣

也在加紧润色大地的安魂曲——

金色的记忆涌向你锋利的影子,

就好像在附近,幽亮的湖面

刚刚制作好一个宽大的刀鞘;

秋风中,人性的污点已开过刃;

无底洞算什么?当我从野鹅的叫喊中懂得

个人的悲痛不仅仅是无法测量的,

它并不屈从于故事的逻辑。

它也浅薄于任何可能的比较。

事情的另一面,作为归宿,

大地和时间同样有限;

你深埋在纯粹的碧蓝中,

从另一群野鹅的叫喊里得到

新的催眠。悠悠浮云

如同洗白的靠垫,塞向你的软肋。

哦。时间的软肋又有何不同?

你的告别竟如此富有弹性,

将人父的悲伤垫高到

我必须坚硬成新的世界台阶。

跪下,我的眼泪就是我的膝盖。

跪下,我的心跳就是我的膝盖。

跪下,我的呼吸就是我的膝盖。

假如还有奇迹,今生今世,

我的悲伤就是你的道路。

2017年10月11日 Boston

爱情植物

不像。不像。但露水的拇指

的确正向下按着

我绿色的胸脯。我的背部

是几只蝴蝶的菜园。

鸟鸣传来,那清脆的发条

把更多的青草唤醒,

并磨成我们只能认出

却不知道如何使用的针。

枝杈间,黝黑的巢

像一个已经消失了的理想国

留下的皇冠。生机啊,

你注定没有别的替身。

石头的啤酒肚上

黑蚂蚁的松紧带正提着

阴影的衬裙。我也学会了

如何把我的手绢递给风。

阳光的小刻刀

继续着月光没有完成的工作,

在我舒展的身上纹着

稍稍带点色情的图案。

而晚些时辰,两只蜻蜓

将它们的项链放在

我的小行军床上。它们在飞行中

做我们想做而无法做到的事情。

夏天最小的屏风

究竟在哪里呢?我听见

两个在美术馆里约会的人这样问。

我不认为他们是见过我后才这样说的。

我仰面躺着,像一个被拧下的瓶盖,

而瓶子里的药片已被吃光。

我也可以更简单:自始至终

我是你身上的叶子。

1999.5.

蝶 恋 花

你不脆弱于我的盲目。

你如花,而当我看清时

你其实更像玉;

你的本色只是不适于辉映。

你是生活的茬子,

害得我寻找了大半生。

你不畏惧于我的火焰,

你发出劈啪声时,

像是有人在给

我们的语言拔牙。

而你咬疼我时,我知道

我不只是成熟于一块肉。

你用更多的怪僻

将我的人格彻底割裂,

你认为结局中

还有被忽略的线索。

你不仅仅是尖锐于我的隐瞒,

而是尖锐于我们全体的。

你不如你的正直,

正如我不如我的老练,

我偶尔会踉跄于你的转弯不抹角。

我弄潮于你的透湿,

而你不服气,因为那里的海狼

不是被蓝色推土机推着。

你不简单于我的理想。

你不燃烧,你另有元气。

你的轮廓倔强,但也会

融解于一次哭泣。

你透明于我的模糊,

你是关于世界的印象。

你圆润于我的抚摸——

它是切线运动在引线上。

你不提问于我的几何。

你对称于我的眼花,

如此,你几乎就是我的晕眩;

我取水时,你是桌上的水晶杯。

你尝试过各种

谨慎的方法,也不妨说

你紧身于清瘦之美。

你好吃但不懒做,

你的厨艺差不多都是

跟我学的,但你更成功。

你也成功于他们的混乱,

他们的神话。你甚至

骄傲于他们的全部困惑。

你拒绝利用他们的浑水,

虽然你酷爱摸鱼。

而他们的常识,你说,呸!

你多于我的丰收,

正如你用你的本色

多于我的好色。

你似乎永远少于我的碾磨:

你是比药面更细的品质;

如果有末日,你就是根治。

你不小于一,但你

仍然是例外。你结合于

我的高大,在枝条上颤悠时

如秋风中的鸟巢。

你只是不飞。你善走极端,

好像极端也是一条旅途。

你美于不够美,

而我震惊于你的不惊人,

即使和影子相比,你也是高手。

你不花于花花世界。

你不是躺在彩旗上;

你招展,但是不迎风。

你不是在百米开外,

你就近于他们所说的远方,

而我冲刺时,发现

蝴蝶在拖我的后腿;

我忿怒于前腿同样不准确,

不能像匹马那样腾空。

1999.11.

甘 菊 颂

象鼻形山坡,阳光

在午后的寂静中慢慢抽象

自然的正义。岩石深睡,白菊放哨,

纤细的腰肢,舞动多于晃动——

令春风迟疑于一切苦痛

仿佛都可在风中获得新颖的裁决。

痕迹不激烈的话,那地方

还能被称为心灵的现场吗?

开始时,你是唯一的观看者。

绝对的见证把你带向

绝对的天启。百灵鸟的叫声

这么好听,一定还有

其他的原因。瞧,伴舞的小蜜蜂

很快就卷进来,把甜蜜的舞蹈

叠加在菊花的舞蹈之上。

寂静给忘我加分,波动美妙抖动。

凭经验,在绽放的菊花旁

静观了这么久,等待本身

就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

下山时,落日辉煌一个崭新的记忆,

人影并未增多,而你

已不再是唯一的观看者。

黄昏时分的鸟鸣

当画眉的鸣叫传来,

要想不对麻雀的啁啾产生偏见

是不可能的。夏日的黄昏

令人生充满边缘:每个宁静

都很偏僻,足以把你带到

世界的尽头。每个宁静

都有放大功能:喜鹊的呼唤里

你能听到啄木鸟的叫声

像传递在幽暗的囚牢里的

一小截乌亮的钢筋。

柳莺的叫声里你差一点就接住了

从月亮上掉落的杯子。

伯劳的叫声里,紫啸鸫的叫声

听上去像开锁的动静。

没错,有些倾听只能在鸟叫中完成。

黑鹳的叫声就好像十年前

有块压在心里的石头

被你狠狠扔进了拒马河。

 1998.7.

诗歌之门:首先是进入,其次才会有敞开

臧  棣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尚在青春期的时候,赫拉克利特的箴言曾深深震撼过我的心智。在此之前,我接受的教育中,最能令生命的形象完美的是“人之树”。那意味着,选对了落脚点之后,安静地生长,经历风雨的洗礼,不仅是自我塑造的最本源的方法,也是成就生命的意义的最理想的途径。但在赫拉克利特之后,大河动荡,心潮一旦涌动,就再也不会平息:生命的意义在于追寻。将新生托付给生命的追寻,也就意味着,朝向未知的世界,一方面不断磨砺自身的慧根,另一方面在充满不确定的追寻中锤炼生存的勇气。但是,人世诡谲,如果缺乏心性和机遇,我们的追寻很容易混同于形形色色的冒险。当然,精神的冒险,在特异的历史境遇里,有时也是必要的。事实上,假如作为一种选择摆在面前,我们很难判断心灵的追寻和精神的冒险,哪一个更符合我们的生命意愿。困惑的时候,或许《论语》中的历史情境能提供一些深刻的暗示,孔子的作为大约很难归入精神的冒险,他的人生轨迹可以堪称追寻的典范。从最朴素的角度讲,追寻的对象也许因人而异,因为在今天的处境下,它已不能简单地用真理作为说服他人的依据;但是追寻本身包含了一种信念:这荒谬的世界,我们能遭遇万物,并在这样的遭遇中有机会获得生命的觉悟,已近于宇宙的奇迹。对我而言,这样的信念只能残酷地体现在诗的书写中。

人的追寻,涉及我们的存在境况中最隐秘的生命政治。最明显的,我们首先会遇到两类不同性质的追寻:以现实为界限的追寻,以内心为可能的追寻。这种追寻都从它们各自的角度丰富着我们,又撕裂着我们。将它们同一在个体之中,非常难得。除了运气,几乎没有别的解释。就例子而言,苏东坡的一生,不可谓不运气。甚至他的贬谪,都有可能是命运对他的才情的一种自动保护机制。作为诗人,以现今的尺度来衡量,苏东坡的追寻不够积极,缺乏一种果敢的主动性。但从另一个角度,异常难得的,他的追寻竟然融进了汉语自身的追寻中。他的消极体现的是一种更深的智慧,就好像在公开的语言场合中,他从未表明过,他本人已是汉语自身的追寻的一个对象。他处在汉语的出口的位置上,千年一遇;命运待他不薄,而他也没有辜负命运,汉语的命运。当代诗人则没他那么幸运,我们每个人几乎都处在开始的位置上;更糟糕的,我们并不知道出口在那里。也许出口就在附近,但灯下太黑了。“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T.S.艾略特用智者的自尊回击现代性的挑衅,将现代的虚无对我们的冒犯还给虚无本身。听上去,有镇定剂的效果。但是,就诗人的命运而言,频频处于这样的“结束”之中,会很容易堕入自我怜悯的陷阱。保持随时开始的能力,是诗对我们的最大的启发。保持随时结束的能力,是我们对诗给予我们的启迪的最大的回报。对诗人来说,拥有随时结束的能力,会令虚无心虚,对我们无计可施。

更重要的,既然展开了生命的追寻,就意味着有重新认识世界的可能。从传统的角度看,汉语的感受力中,世界始终是封闭的。道可道,非常道。世界是需要进入的,得道必须经由自我的省察,并信赖修辞的作为。这或许是中国思想最富有诗意的地方,也是它最能经得起时间磨损的地方。这和西方思想有很大的差异。对西方思想而言,最根深蒂固的信念是,世界始终是敞开的。按海德格尔的设想,假如没有人类自身的愚蠢作祟,没有历史之恶的遮蔽,世界原本是澄明的,始终充满本源性的机遇。意识到这样的分别,大约是我近年来从事“入门诗”系列写作的内在动因。

另一方面,这些入门诗展示的也是一种生命的自我教育。在我们的生存中,世界被运作得太快了。这里面,也许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东西。也许,它就是一种以我们自身的麻木为切口的乖张的欺骗。所以,入门诗系列看上去写得很温柔,触及和关注的仿佛都是世界的细节,但骨子里它们也都带有投枪的影子,是针对人世的堕落的连环反击。无论如何,无论有怎样的风格的迷惑,请记得,它们柔中带刚。从事物和认知的关系讲,特别是在诗歌面前,大胆地承认我们还远远没有进入世界,走进万物,也可归入一种最迫切的自我救赎。

入门诗的文学动机并没有那么深奥,它们基本上都源于我们生存境况中的强烈的被剥夺的感受。对生命的机遇而言,在自我和存在的关系上,由于世界的加速运作,我们鲜有个人的时间在万物面前,停下自己的脚步。更遑论让自己的内心选择安静地和万物面对面了。大多数时间,大多数场合,我们都处于事物的外面。我们不仅很难有机缘走进万物的角度,而且事实上,也很少有时间走进自己的内心。我们以为我们懂得很多,但书写这些“入门诗”,让我强烈地感触到,我们其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苏格拉底的鞭策:我们事实上已很无知。我们陷入的,是近乎一个单向循环的怪圈:我们知道得越多,越无知于我们很无知。新的认知假如还能开启的话,新的世界面貌注定只能基于我们坦然于自己的无知,并愧疚于我们尚在门外的处境。这样,通过书写入门系列诗,我或许可以留下一个事实:诗的本意即我们随时都可以换一个角度重新去接触这个世界,并与万物相处于生命的欣悦之中。

2017年9月

臧棣, 1964年4月生在北京。1983年9月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97年7月获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出版诗集有《燕园纪事》(1998),《宇宙是扁的》(2008)、《空城计》(2009)、《未名湖》(2010),《小挽歌丛书》(2012),《红叶的速度》(2014),《骑手和豆浆》(2015),《必要的天使》(2015),,《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2017)等。曾获《南方文坛》杂志“2005年度批评家奖”,“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2005),“1979-2005中国十大先锋诗人”(2006),“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2007),第三届“珠江国际诗歌节大奖”(2007),“当代十大新锐诗人”(2007),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8年度诗人奖”,2015星星诗刊年度诗人奖(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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