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谦：西北诗抄（下卷）

孙谦 :     穆斯林诗人，自由撰稿人。五十年代生于陕西省宝鸡市。八十年代初开始诗歌写作，致力于在经验感知中探索人性与存在的多重主题：如文化历史的再发现，土地伦理，孤独与乡愁，生死与时间，宗教感知与心理分析等等。出版诗集《风骨之书》、《新月和它的反光》、诗画合集《人马座升空》（与人合著）《苏菲绝唱——穆斯林三部曲》等多部。曾有作品译介为日语、英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和阿拉伯语。

孙谦

题记：

       这组写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早期，发表在台湾《创世纪》诗刊的诗，想要在西北以东找到某种与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以形成一类与新边塞诗相呼应的格局。当我再次审视这些二十多年前写的作品时，它竟然一下唤起当时写作每首诗时的情景，似乎要发出声音来，要迫切地告诉我那无从回返的过去。这里相对写实的状态，已然在迎着超然的边缘颤动着，并且透露着一些微妙的象征。我在想，这是我写过的诗吗？

       应红伟之约，我将这组诗一字不动地请他编辑推送，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置身于回忆的机缘。

                             2021年1月5日

摄影  孙谦

秦岭山上的霜

 

我是说秦岭山上的霜

纯盐凝结  却并不象征什么

即使那些郁李  野山楂和芒草

一夜之间

 

白了头  我是说篝火的余烬

狼獾的新鲜粪便  失去

嗅觉的黑熊用舌头

添着一块松动岩石上的

 

阳光  汽车一声鸣笛

惊醒了子规百年午寐

 

故道

 

枯树

蓄满雪意的云

将鸟巢

筑向暮色

 

荒草絮语

吐一缕青烟的惶惑

缠绕老屋

涂抹过往的气息

 

乌鸦

像一只烧糊的红薯

被飞掠的朔风

抛向大地尽头

 

午夜林涛

 

魔术师挥动黑斗蓬

旗的队列开合聚散

 

潮汐以胸音的呼吸  高歌

 

飞奔的马群骤然转向

 

披发的狂人口吐狂言

披发的狂人痉挛  抽风

口不能言

 

害热病者油锅煎心

午夜  青丝披霜

 

死亡不是终点

 

雪落着雪

风吹着风

西伯利亚的寒冷

进入我失眠的眼底

提炼冰

 

火焚着火

水凝着水

死亡不是终点

石碎，铁销，心崩

 

摄影  孙谦

饥饿石头

 

山上的石头听风

河里的石头读水

饥饿石头  吃炸药

 

吃铁锤钢钎的石头

用温情抚摸车轮的咆哮

用坚挺支撑楼厦的高耸

 

文明侵入的石头

吃博物馆——吃广场——吃墓园

站着是雕像或抵柱

躺倒是遗址或废墟

 

饥饿石头  思想着

打开行为之书

 

困兽

 

如许的昼夜，让你回答

沉默因血而活着，因

夜的阴影里骨头的响动而活着

 

残阳说  去他的眼瞳充血

荒野说  去拉断他声带里的抗拒

像大风拉断树木一样

 

如许的昼夜，你说

——这残损的牙齿

这新生的趾爪

真令我着迷

 

伤逝

 

泡沫的天使唱歌

蜡翅的天鹅迎风起舞

天色灰暗

她们在练习描绘和平

 

有人在吃腐尸，有人

俯在活人的身上吸血，

有人被霓虹灯剥得赤裸

香火的烟缕中

有人追问上帝的归处

 

只有雪花不断抚触我的寒冷

那是一颗伤逝的心

或者消融  或者

被风吹向黑色的岩石

 

又一个春天

 

水自云端留止

鱼从额纹游过

回忆摩挲影子之时

铜像在绿斑里老去

 

化作石头的赌徒

又将手中的骰子高抛

西风转过街角

埙声漫垂柳丝

卖春的女子

迎面走来

 

摄影  孙谦

短歌集（一）

 

霜草

 

模仿白菊的霜草

模仿剑之寒辉

模仿月迹的霜草

模仿银狐之遁逸

 

今晨  霜草洁净而清冷

有着瓷器和骨的品质

经一只乌鸦的鳞爪踩踏之后

正被阳光一点一滴地吸收

 

树叶在红瓦上翻动

 

树叶在红瓦上翻动

象小鸟的跳跃或耗子的窜逃

阳光在屋脊的另一面

临摹枯枝的姿态

 

青苔不会交出所有的绿

两场雪以后

你说  经过两场雪以后

落叶才会慢慢腐烂

 

最亮的星星在清晨闪烁

 

最亮的星星在清晨闪烁

玻璃的寒冷被它印证

山脉的轮廓

从狗吠声里苏醒

 

黑夜吐出太阳的核

一匹瘦马从大街上跑过

它溅出天堂之光的蹄下

踏着薄冰

 

摄影  孙谦

墙感到了影子的存在

 

墙感到了影子的存在

纸感到了墨水的存在

蛛网在扑影子

橡皮在擦墨迹

 

一片陈旧的污渍  在墙上

对想象中的影子构成另一种威胁

我说  它是杰作

谁是达芬奇*

*传说达芬奇曾在墙面上污迹斑驳中找到灵感。

 

比黑夜更黑的树干

 

比黑夜更黑的树干

直刺天空

就能测知多少神示的深度

就能测知多少阴影的重量

 

你想  这样的树干

需要雪的照亮

猫头鹰的叫声从枝杈上洒下来

首先  从头颅开始发白

 

寒星之上

 

利剑刺破镜子

使血液重返容颜

诗篇穿过死亡

让解悟远离命运

 

菊花在夜半醒来

以魂魄切开霜迹沉重的天穹

寒星之上

是我融金的眸光

 

摄影  孙谦

黑夜  瞬息间来临

 

骆驼穿过针眼

竹篮打上水

沙漠的脸

没忘记去蜃海中心揽镜

 

太阳是一只拔光毛的老鹰

晚来的风

把乱羽吹成乱云

黑夜  瞬息间来临

 

小鸟不在乎烟雾

 

一架枯藤是一个冬天

一棵苍青的翠柏是同一个冬天

狐狸放弃的那串葡萄

萎黄了一生的酸涩

 

小鸟不在乎锅炉房的烟雾

不在乎那飞不到顶的大烟囱

它站在支撑藤架的铁杆上

离太阳最近

 

破灭的神话

 

巨斧砍倒大树

时间熄灭神迹

夕阳散尽

只有预言的血涂黑碑铭

 

金粉何处可敷？

香烟哪里再续？

在麻雀们的挽歌里

瞎眼的驴子仍在寻觅

 

铁犁翻开土地

 

铁犁翻开土地

鹰翅阴蔽天空

在时间破碎的梦境

泛起红色迷雾

 

脚插入腥腐的泥巴里

你告诉啄食的鸦群

——这翻开的土地  至少

可以为来春造血

 

红与黑

 

大旗焚毁

鲜血凝固

潮流于梦游的瞳孔穿行

扩散于虚无的光芒

 

惩罚  太阳用魔棍

挑开契约的面纱

一支流泪的烛

也挑开了暗夜

 

摄影  孙谦

短歌集（二）

 

孤独

 

伫立晴明的长街上

我约青葱的雪松瞭望秦岭

夜晚，站在高高的原顶

我约群山看望星空

 

视线里飞舞着黑翼的蝙蝠

心灵里飞舞着黑甜的风

仍有不测的光阴里

主不曾期许的赐与

 

乡愁

 

骤雨过后，大地复归炎热

阳光扫尽聚合的云层

尘寰被蝉鸣越送越高，隔离了

我内心向往的清凉之地

 

理想国与无有国的消息

在几乎忘记的青花瓷杯

和沉落着笔墨遗迹的茶水间

将神赠与的最后的忧悒递给我

 

青山

 

朵朵白云在青峰的顶端游历

风吹到的地方有我的呼吸

这清澈的正午，平和而宁静

胸中藏有块垒之人

 

和逸乐者，不在同一时空

一百年后，有人在同一个位置

同一个时日，朝同一个方向看

青山已大不相同

 

绿水

 

双膝交叉，坐在绿水中央的岩石上

太阳从我的天灵盖贯注而下

将我溶化于清流

请听，请听那汩汩的水声

 

因为流水的鸣响，流水的轻唱

暗和于落花的气息

游鱼的声息和鸟羽鼓动的

微风，你们要屏住呼吸

 

峰顶

 

在黑土与白石间纠结的杂树丛中

唯一的小径消失了

阳光从高处洒下来，使你目眩神迷

仰望大概就是生命的一种仪式或禁忌吧

 

都是同样的光景

一只幼鹰正在峰顶上盘旋

你的眼里有泪

这印证了你与梦想的联系和距离

 摄影  孙谦

人形岩石

 

这里满眼都是欲滴的绿色

许多岩石上的青苔，也铺陈着同样的景致

还有更多河道里的岩石，经时断时续的山雨的冲刷

一尘不染，肉体和灵魂的界限尚没有划清

 

世界已走到了危危欲坠的悬崖边缘

而主的意志让你在这深谷里等我

一万年如一瞬间

坐化、或者坐而不化的人形岩石

 

山百合

 

采下这一株山百合

不为爱，不因这意外却也是必然的邂逅

也无意损毁什么，就已经折下了

只缘诞生、又昼夜穿行于尘世

且在其边缘突围时

我已怀了天使的沉疴

若为生命的缘故，将它作为祭品

留给我涉足其间的时光的河流

 

掌中沙

 

从指缝里一点一滴地漏掉了

没有声息，没有知觉

许多书籍和语言

记录与描写了这个过程和细节

可我还是看不出来

此刻，在灯光下扑捉光

在语词中抓取语词

我两手空空

 

密约

 

阴影间连绵起伏的山脉

沉浸于新月银色的晖光

大地上匆匆奔走的河流

在无尽的追忆里凝止了

 

树丛中的鸟儿默默静息

水池里的游鱼徐徐沉底

因了寻访不曾约定的你

我在这儿彻夜无眠等待

摄影  孙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