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谦|闽南诗篇{漳州篇}

闽南诗篇{漳州篇}

题记：

漳州无疑是一个诗歌的奇迹，这座小城为中国诗坛贡献了“新死亡”诗派和“第三说”诗派两个重要的诗写群体，这为闽南位列中国诗坛重镇添加了最重的法码。2008年春节前在漳州期间，我得到了“新死亡”早期成员之一阿里，“第三说”创始者康城和诗人林茶居的热情款待。与“新死亡”首领道辉，阳子伉俪的约会，因为我的肠胃旧疾复发，而爽约，而归于遗憾。漳州的诗写，是受兄弟友情的接引，是受那个强大的诗歌气场的直接吸引，而成为我生命里一个特殊的所在。

                                                                            

致道辉

或者新死亡诗派

 

你以死亡命名诗歌

在与语词相互砥砺的每一个时辰

你是否都和死亡相遇？

就像大海裸裎的尸体在天宇下敞开

语言飞翔时

比海鸥的翅膀更无畏、轻灵

而有一刻，大海活了

海浪猛烈地撞击岩壁

让海水在岩壁上开花

绽开令人迷醉、晕眩的水仙花{1}

你由那幻觉导引，进出冥府

在深深地倾身之后，醒来

语言似乎明白陶醉的激情

——那潜流涌动的深渊

语言似乎知道灵魂燃烧时

——迟早要经受最为炙热的煎熬

而语言进入你的笔端

所携带的气象，竟是如此迷狂

海洋在台风中咆哮

可海峡已悠然浮出了迷雾

苍天在上——生属于死，死归于生

而那个“新”字，在不停的流变中

惊见它的真意——光阴

当每样事物置放于光阴之间

便立刻倾向于转化

犹如挺拔的树木，顷刻间被风暴拔起

犹如千年沉船又重见天日

犹如飞舞的蝶翅

在落败的水仙花间，沉入语词根底

语词脆薄而坚韧，透明而混沌

我们被引领却去向未知

道途之上，无异于蓝鲸穿越针眼

辉耀于这一刻阳光中的大海

若非大海一千零一种面孔的一种

“当命运尾随我们的行踪
宛如剃刀握持于狂人手中”{2}

注：

{1}希腊神话中迷恋上自己影子的纳喀索斯，在赴水求欢时溺水身亡后，变成了水仙花。漳州素有“水仙花之城”的美誉，这里以纳喀索斯的原型，象征 “新死亡”诗派痴迷于语言深度意象的 隐喻。
{2}引用诗句为前苏联诗人阿尔谢尼伊·塔可夫斯基。

 

南方的海

——致康城

 

巨榕的根撬开岩石。刺桐

花的热血，直逼冬天的阴霾

在这里，大海的接纳

是一杯容易醉人的酒。它不问客旅的

来历，只想把你拽进

水做的火焰。我的信仰拒绝麻醉

 

与混沌。可这水与火的界限，终须越过

在刚刚涉足的渔村、庙宇、丛树

和坟墓间，风雨也在那里徘徊，令

生死的迹象都欣欣向荣

 

穿过荆丛，跨过岩礁，走过沙滩

在能够眺望的地方，我只想

告诉你：沉寂的海水，远近的岛屿

行驶的渡轮和身边的人，那时

我只是个孩子，只把心贴着海平面

随着鸥鸟的翅翼而翔舞。我轻易地摒住了

 

海水、荆丛、岩礁和沙滩的呼吸。可是

心里又因，忽然涌出的祈祷的热望

而忘了祈祷词。为什么

总是如此，言语的愿望

总是让我归于无言。如果必须

 

说一说离别的话，顿时

我已垂垂老矣。如古榕的根紧抱着挤碎了的

岩石。如枝柯间怒放的刺桐花

在冬天的阴霾里，在无端飘飞的风雨里

瞬间沉坠，赤色的沙土

零八年春节前，在漳州逗留的几天里，都是诗人康城陪伴我四处游历。康城的真诚、豪爽与热情处处展现出大海的襟怀。

 

铜陵三章

 

1

 

在我朋友的大海边，我们在海水

锈蚀的岩石上攀缘。其它岩石

在其它不为人知的海岸

 

被借喻为守望时间的语词。我们攀缘着

为找到一个可以了望大海的广阔与安详的语境

我看到海鸥从苍茫中飞来

 

又飞向苍茫，像携带着亡灵的石头

我看到雨水像钉进海水的钉子

我的纯粹的哀伤，混沌的企望

 

以颗粒均匀的沙子铺满海岸，像白砂糖

而我品尝的海水却苦涩得

像哀悼。我朋友从浅流中拣起一粒石子递给我

 

紫褐色的血块般凝结的石子

我奋力将它向海中抛出去。在身后

一块存在的巨石，像一座悬置的塔{1}

 

与另一块巨石在一个焦点上叠加

它因风而动，因我们在语词中的呼吸而动

那就试试吧，藉着海风

 

我向它吹出了我的气息与气象

但愿，那轻若游丝的一息

也能将遗忘的巨石摇撼

注：{1}铜陵的海滨公园有风动石一景

 

2

 

我们逐着风来到海上

而风却只远在陆地吹拂

我们流连于冬天的冷雨中

 

而体温却说阳光能使人安宁

这时，我们试图从海滩走回童年

季节却只在我们血液的旅行中

 

走向并不真实的春天

有翅的死鱼被冲荡的海水泡得白胖

我说：你看这只死鸟

 

3

 

我们在海鲜楼吃海鲜{1}

我们在海鲜楼观看，被雨水

洗刷的海鲜一样的街市

 

野生的鲜带鱼，野生的黄花鱼

不能殖养的白色的蚯蚓一样的

有着细小龙骨的叫不上名字的鱼

 

野生的对虾，野生的蚌

打开以后，粉红的肉中连带着血滴

连带着生命不能承受之鲜

 

我吃海鲜如吃海鲜

海鲜吃我如吃一碗羊肉泡馍

或一碗辣椒染红的牛肉拉面

注：{1}康城的女友孙永娴请我们吃海鲜，戏作此诗以致谢。

 

从眼睛流露出的声音

——致阿里{1}

 

他能读出，从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声音

他不认识什叶派的领袖阿里，不

认识用阿拉伯字母拼写的穆斯林名子

——阿里。对于拳王阿里，他或者喜欢；或者

不喜欢。他说“阿”就是闽南语的“是啦”

“里” 就是不在外边的意思。而在

晦暗的大海稍稍露出的一小块光线上

他写下了纪念少年梦境的诗句

那时，他就读出了从母亲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

声音{2}。在爱之上，生命的苦难带着孤独的长焰

焚烧在双亲无言与乌云般的劳作里。他瘦

使名子也瘦下来包容他的躯体

命运接纳一位诗人，可能使他

做一个园丁  铁匠  车夫  泥水匠，或者是

一个贩量晨昏时光的小贩。而他

一个铁路员工，在车轮与钢轨频繁的摩擦中

挣得养家立命的小钱。有时

诗也写在那哐当作响的声音上

旷荡的时日，列车时常会交错穿过

黑暗中的巨兽向着白昼奔驰；而艳阳下的

意念却向着暴雨推展。往昔和此刻

会同时降临灵感。他弹掉烟灰

让烟雾漫过回音。携着温柔而哀伤的情调

为一株消逝的野百合唱唱挽歌

或是在那雨做的云上梦雪，寻找

红月亮。一个的人阅读与写作，在他

是心灵的仪式，是浴火的过程

他把自己钉在古典主义的囚车上。那磨损

切割时间的轱辘无始无终，一不留神

他会说出，从谁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声音

注：

{1}阿里是我的故交，早在1997年他到西北游历时，我们就曾面晤。2008年春节前，在漳州游历期间得到他许多的关照。阿里是一个非常重情的人，他的坦诚、他的真挚，他的喋喋不休的言谈，使我恍然触摸到了他内心的声音。

{2}阿里的双亲是聋哑人。

注：诗中爱之上、漫过回音、一株消逝的野百合、雨做的云、梦雪、红月亮、一个的人阅读、浴火等意象均出自阿里诗题。

 

林语堂纪念馆

 

而冬天也可能正是夏天

而鲁迅也可能正是林语堂

       ——柏桦《现实》

 

你被人纪念，因了岸与岸之间大海的

阻隔。在天宝五里沙{1}的香蕉林

季候风吹高了你的故乡

死亡为你开设纪念馆，就像你还活着

午后的外乡人，透过玻璃橱窗

观看一个书生的生命风景

 

褪色的影像；破损的书籍；泛黄的稿本

模拟的书房：紫漆的桌椅，文房四宝

眼镜的镜片与窗玻璃相对应的光芒

鲜活入画且入话的闽语诗。在青石雕像之外

以连续的新表现，展现为眼前活动的人格

——神情、颜色、行状与气息

 

不同的地域，不同的祖先

在文化与文化之间，我们知道了该知道的

然而，在母语与母语之间，我们又能

知道些什么？蕉林的上空有风吹过

而斜阳，已斜过了那片祖居的断垣残瓦

在瓦屋间交流的人群和草木

 

有我们不能触摸的出没。感觉与姿势

字词与思想；事物与人。而冬天

只能是冬天。老鹰不可能是喜鹊

而林语堂也只能是林语堂

康城说：赶紧拍，那女孩的

背影，很快就走出镜头了

注：

{1}林语堂的祖居在现在的漳州市芗城区——天宝镇五里沙村。林语堂纪念馆就建在五里沙村的香蕉林中。在2008年春节前一个晴朗的日子，康城带领我和孙文一起到那里游览。

 

诗歌朗诵会{1}

 

我们开一个诗歌朗诵会，在一个孤立的

语词的岛屿上，年轻的男人与女人

咏颂着一些激情的诗章

没有人把贴在白墙上的红色标示

认作旗帜或风帆。惊喜是真实的

欢笑是真实的，渴望也是真的渴望

这是些打算被更多的人听到

而没有人喜欢倾听的语词吗？

 

魏晋风度——为一个远去的时代唱着挽歌

我们的惊喜与欢笑，何尝不是

悲哀与哭泣呢！记忆

只不过是一个个遗忘的记忆

犹如一次次地从自己的身体中出离

回头时，已找不到原来的躯壳

 

举足不定的漂泊，从北方到南方

从黄土高原到大海边；从雨昼到雨夜

从阳历年到阴历年。回旅馆的路上

一个孤影在灯光闪烁的水泽里穿越街心

灵魂的道路莫非如此

注：

{1}2008年腊月29，我和康城滞留在漳州的东山岛，东山的朋友经诗友林茶居的倡议和组织，特意为我开了诗歌朗诵会。在远离故乡的地方使我感受到了友谊的温暖。

以上作品写于2008年3月至5月

 

闽南印象

 

钉进石缝里的雨，被太阳

拔出来时就成了榕树的纷乱的气根

雨和太阳的密谋常常使英雄花开得更英雄

而使三角梅在浑沌中发霉

 

从海上来的藩客又被骇浪载走

他们的后人认不出祖先，祖先也认不出他们

而那些从坟园走进博物馆的石头

却用它神秘的语词，置换或镶嵌了人的骨头

 

海客不光打鱼、捞虾、捉螃蟹

还拐弯抹角的出海、出国、留洋

爱把他乡当故乡，叛道离经留余响

片仔癀骗得野兽也热爱生病了

 

雨下得疯狂时，香蕉林就染上了大海的气息

水仙花的传说在少妇的梦乡里一朵朵衰败

有人为储藏发胀的荔枝干，加进了红糖

有人在彩神的壁龛里点上香烛，烛照前生后世

 

探望海

 

探望海，在一个微雨的冬日

一个冷风吹拂，轻浪拍岸的时刻

一个没有预见的境遇里

 

探望被盐水锈蚀的礁石的粗砺

海桐苍绿的叶丛间消散了的芳菲

世间来来往往的经历，一如时光沉默的孤寂

 

探望渔村弯曲的巷子，追逐女孩的少年

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女孩拐向了巷子的何方

他走出来时已是须发斑白的老翁

 

探望淹没于杂草间墓石上模糊的铭文

鸥鸟的歌声和渡轮的鸣叫相纠缠的

令人述说不清的会晤

 

探望辽阔的水面向天际低垂，延伸出的彼岸的沉重

一座近处的岛屿比海水更黑更绿

而另一些岛屿的颜色无从分辨

 

探望曾经的惊涛骇浪

那些悬在高耸的浪尖，或跌进低谷的人和事

他们现在又会说些什么

 

探望一个在阴云中游移的光影里，可以亲近的水域

一个惶然与豁然相拥的上午

大海刹那间袭来的隐隐的快感与痛楚

 

在大海的浪涛止息之处

 

在大海的浪涛止息之处，倦意涌起

有一刻在海滩上徜徉，踩着细软的沙子

我感觉触到了虚无的地面

我对自己，也对朋友说：

我们借助于伤痛的悲哀寻找安慰

借助于无望的苦涩探望甜蜜

借助于湮灭中的消逝预见未来

我们触及的诗意，升降沉浮，青黄枯荣就是凭证

我问了，可这是我一直都未弄清的道理

在大海转向内心的时候

它不是透明了，而是更加混沌了

不是宁静了，而是更加荡动了

说着话，我从水里捞起一块褐色的心脏般的卵石

那一刻，我几乎认定它就是大海的心脏

但我不敢简单地认定它归属于

某个死亡者或者新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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