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
——余怒
在静物里慢慢弯曲
在静物里
慢慢弯曲
在
静物里
慢慢，弯曲，汤汁里的火苗
隆冬的猫爪
一张弓在身体里
咔嚓一声折断
最让我惊讶的两个诗人是海子和余怒，影响我最大的，也是海子和余怒。海子对我的影响自不必说，那是深入灵魂的，我之所以能够写作到现在，也是因为海子对我的感召。而余怒，则是深刻影响了我的诗歌观念，余怒的诗歌，独特深厚，玄奥精巧，实乃学诗者的典范。
今天，我就来细细品读一下余怒的诗。
先读一首《布道者》
“我四处游走，飘忽于精神之上/经历石头和花朵。一件事物/与一件事物，一双手/和另一双手，它们都是我沟通的目的”，作为布道者，游走四方，探寻事物的真谛，并且将真谛布道给别人，给人带来内心的充实和安宁。“我巧舌如簧/钻营在事件与事件的中心”，然而，布道者却可能因此席卷进了各种事件里，处在漩涡中，本来应该用巧舌给人带来福祉，却事与愿违。“我大气一样弥漫，不可抵御/集合起云/和涣散的人心/无孔不入。带着干粮，水/一身清凉的火焰”。这里说的是布道者的影响远大，足以凝聚人心，甚至渗透到各个方面。在布道的过程中，所携带的东西非常简单，就是要吃的干粮，要喝的水。而“一身清凉的火焰”，则含义颇深，属于多义性的意象，不妨将其当做与前面物质需求相对应的精神需求。“在富有质感的游说中，我被他们悄悄抽象/出神入化 亲近我宗教的面颊/以异端的嘴巴”，但是作为布道者，我在游说他人的时候，我也被其悄悄改变了，我的本来面目看不到了，成了一种抽象的东西，也许我是被神化了，在神化的过程中，其实我是一点点消失了，虽然别人都亲近着我，但是实际上，却并不一定，可能还被人称作异端。还有一种解释是，我被异端亲近推崇，实属与自己的理念相悖。“老谋深算，我要的就是这些外衣/剥开它们/或者就被它们封闭”，这里是说，要么我是被封禁里面，要么呢，我就要打破它们，适性逍遥。这里就是整首诗的大概意思，但是关键不在于诗人说了什么，主要是要知道，诗人是怎么说的。
余怒是一个比较抽象的诗人，他所关心的，不是事物的表面，不是这个看起来非常丰富，其实非常空洞的世界。他喜欢深入不断深入，对于意象的选择也同样如此，简化不断简化。就像我曾说的，你写了一百种花，它也不过是花而已，与其写这么多差不多的花名，还不如直接写花，简单明了，直接了断。“经历石头和花朵”，其实就是所遭遇的打击和掌声，选用意象时非常简单，就“石头”和“花朵”，看起来非常简单，但是有韵味，隐喻性强，不会受到一些陈词滥调的遮蔽。“一件事物/与另一件事物”，在欧阳江河，周伦佑，余怒等诗人中，事物，本质，抽象，具象等名词都会反复出现，这种名词，能够营造出来智性的氛围，哲学的氛围。这里事物和手，成了沟通的目的，同样是进行了高度的简化，探寻真理和传递真理，就用事物和手给表达了出来。当很多人钻营在事物表象，用浮华的语言浅尝辄止时，余怒已经非常高超地深入到事物之中了。这首诗的节奏非常独特，还有赖于成语的使用：巧舌如簧，不可抵御，无孔不入，出神入化，老谋深算，成语是天然有力的短音节，高度凝炼，是汉语中的宝藏，如果在诗歌中使用恰当，效果非常不错。还有这里也非常精彩，“亲近我宗教的脸颊/以异端的嘴巴”，当我们进行名词修饰的时候，要打破窠臼，诗人就是一群打破语言规则的人，不仅可以说是“宗教的脸颊”，也可以说是“宇宙的脸颊”“事物的脸颊”等，用宗教，事物这种大词，这种文化意蕴和更加本质的词汇，可以给诗歌增彩很多，而且，这里明显使用了倒装句，其实这句诗是这样的，“以异端的嘴巴/亲近我宗教的脸颊”，之所以倒装，就是为了强调“异端的嘴巴”，而且，句式多样，韵律更加丰富。这首诗最精彩的当然是结尾了，“我要的就是这些外衣/剥开它们/或者就被它们封闭”，作为一个诗人，尤其要善于使用意象，而善于使用意象，就必须对其意象进行分类，找到事物的性质，进行不断挖掘。比如有些意象就有中空的性质，如衣服，箱子，房子，坛子，杯子等等，这些意象可以容纳意象，从而形成意象群，可以进行意象组书写。还有蜡烛，灯火，太阳等意象，则有辐射的性质，可以进行意象衍射，从而达到意象的融合。当我们看到一些意象在现代诗中被反复使用时，就得分析一下，这些意象之所以高频率使用的原因。在对意象进行高度把握了后，写诗就变得轻便多了，而且读诗的时候，在琢磨诗歌的隐喻时也会更加简单。这个句子值得注意的就是“剥开”和“封闭”，这个反义词，在诗歌写作中，单个意象不如意象群好，孤立词不如复合词（反义词或者近义词一起使用），非非主义主张去除二元对立，其实我倒觉得，没有必要，有对立就会有冲突，有冲突就会有张力，有张力就会有诗意。
这里再来细读一首《生活一页》
这里说了是生活一页，自然是断章性质的，不是很必要考虑整体诗意的连贯性，很多诗歌是靠一种感觉联系在一起的，比所谓的意义和情感连接，恐怕更符合诗歌的特点。“面对面猜谜，/看不见对方。/中间是桌子”，余怒是一个智性思索的诗人，也是一个本质诗人，虽然它所写的是生活一页，但是却思想深厚，一个优秀的诗人理应是一个思想家，没有深厚的思想，就没有深厚的诗歌。一首诗能不能永恒，看的就是是否具备永恒的东西，而永恒的，一般都是宏观的思想的，一般都是有强大的感染力的，而有一些诗歌，尽管可以流传一段时间，但是有一天，终究会消失。这段诗，其实是一个构图，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中间是一张桌子，因为桌子的阻拦，他们看不到对方，或者，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对方的存在，都在猜测着对方的存在，这就像我们猜测外星人的存在一样，也许我们跟外星人之间，只是隔了“一张桌子”而已。这里构图简单，有规律，不凌乱，更让人集中到诗意和思考中。关于诗歌构图的重要性我已经说了很多了，构图，其实也是出于和谐、层次性的考虑，对诗歌图像构造，反复揣摩意境的设置，才是通向诗歌的康庄大道。“一杯啤酒。/吹掉上面的泡沫。”这里是非常可感的，其实就是一个静物。当我看史蒂文斯的诗集时，我发现了把诗歌当做静物，然后进行多方面书写，能够产生奇效，因此提出了多重静物写作法，这是典型的智性写作。诗歌，不仅是情感的产物，也是思考的产物，不要忘了，一开始诗歌并不是为了抒情，而是记事，占卜说理的，比如《易经》，其实就是一流的诗歌，整部《易经》其实都是意象和修辞组合成的。这句诗没有多余的修饰，本初清晰，是学诗时应该注意的，诗歌是一棵树的主干，而不是整棵树，当你事无巨细地写出了整棵树，你写的就不是诗了。一首诗，写出来的只有十分之一，而十分之九都是空白，而且这空白，都可以通过那十分之一读到。“她在衣服里喝水，/嗓音变了。”这是蒙太奇，但是又不尽然。人有五感，在写诗的时候，最好全部可以调动起来，传统的通感是不够的。当所有人都写花香笑了，青草弯腰了，这是很没意思的，所以有时候可以把感觉抽离出来并列，有时候倒更返璞归真。这句诗也有衣服这个中空意象，在衣服里喝水，说明衣服里是水，所以肉体是缺失的，人自身是缺失的，但是“她”在喝水，说明自身又是存在的，一对矛盾。而且嗓音变了，可能人也变了，这里的身份又发生了变化。两句诗变化莫测，高深莫测，不深读不细读乃不可知也。当评论家说余怒的是不可读性文本时，我倒觉得，可读性强着呢，我读了几十遍，越读越有味。“水中的血丝：吸，/门：咔”，这里非常精彩。水和门都是深度意象，我这里所说的深度意象也可以说是立体意象，水有深度，门连接两个空间，两个空间组合成它的深度。这两个意象在现代诗中，都使用很广，肯定是有原因的。“水中的血丝：吸”，吸的是水中的血丝吗？这里因为省略了主语，所以产生了多义。这里包括后面的“门：咔”，值得注意的还有这个冒号，我认为，在诗歌中，最能产生奇效的标点符号就是冒号，我用的比较多，它天生具备断裂和连接的效果，而断裂和连接，也是诗歌最重要的一组关系之一。而且冒号简洁，这同样也是诗歌的特点。这里的两个冒号，使整首诗的韵律也变了，也使整首诗变得更加丰富。当我们说诗歌的丰富时，考虑的不仅是诗歌的内容，所谓意象啊情感啊，并不是。而主要是句式的丰富，修辞的丰富，韵律的丰富，还有视角的丰富。“她是有机的，/他是手”，意象没有高低贵贱，但是有些意象更有可塑性也更有陌生化效果，比如学科名词，抽象名词等，而且论述性名词的陌生程度也会比描述性名词的陌生程度更大。“有机的”，就是生物名词，在诗歌中很少看到。还有，在学习传统诗歌中，其实有很多修辞都可以用来学习的，比如说借代，以部分代替整体，以具象代替抽象，或者反过来，以整体代替部分，以抽象代替具象等。在写诗的时候，有时候用一下反向思维，可能会有奇效。“他是手”，这里用“手”代替了“她”这个人，视线全部集中到了手上。而手，算是最有诗意的身体意象之一了，至于为什么，我以后会专门进行论述。“磁铁碰她。/蜘蛛碰风景画。”，这里又是一组蒙太奇，这里的“磁铁碰她”比较奇特，也是因为意象的选用，可以说，一个诗人的风格是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自己所选用的意象的，意象的不同影响意境的不同，而意境是影响风格的关键。余怒的意象体系是比较博杂和怪异的，这也导致了他的风格也是这样。并且意象也有软硬之分，很明显，意象的软硬也会影响诗歌的风格，余怒的风格则是硬的。
其实这里的《生活一页》也可以组成连环画，就是一组发生在房间里的事件，里面的主语是多样的，视角也是，而联系整首诗的，除了房子这个载体还有就是诗歌的构图，前面已经分析了第一段的构图，这里就不再次重复说了。这首诗所营造的气氛是孤独怪异的，后面的“蜘蛛”很容易联想出来“蜘蛛网”，蜘蛛网象征着束缚，“风景画”象征着外面的世界，是自由。“磁铁”可以吸附东西，象征着吸引，这里很明显是，被外界的世界吸引着，但是又被束缚在房间里，整首诗含义丰富，还可以进行多方解读，不是一般抒情诗人可以达到的。
这里再细读一首《盲信》，盲信也就是无法传递的信。
“邮局关门了。/链条断了。”一组蒙太奇，说出了信件无法传递的原因。“独身主义者的大门，/借宿者的自行车。”，这里很精彩，精彩在于对前面诗行的联系，邮局关门了，关的是独身主义者的大门，链条断了，断的是借宿者的自行车。这种抽丝剥茧的结构，值得大家学习。比如说，既然你前面写到了水，下面就可以写跟水有关的意象，比如说，鱼，水草，天空的倒影，垂钓者等等。这里的独身主义者和借宿者，其实都是指向一个人，但是将其分散到两个句子中，可以冲淡诗歌句子的粘性，有着疏淡之味，这其实同样可以在传统诗句中找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一色天”，对偶（不一定要工整），可以让诗歌更加出色。“电筒照着，/她的一个侧面。”，这里暗示的时间是晚上，这里的侧面是一个数学名词，比较抽象，典型的余怒风格。当看到了背影时，可以写写侧面。这里的“她”应该是收信人，从这里就可以知道这是一首情诗了，是不是跟一般的情诗不一样呢？“回到家，/金鱼瞪着我。”信没有寄回去，只有回家了，而金鱼却瞪着我，一切都在不言中。这瞪着的金鱼，就像八大山人的鱼一样，有着一种人的情感观照在里面，比如孤独，愤懑，而且，注意这里潜在的鱼缸，这里房子和鱼缸可以归为一类，而“我”和金鱼可以归于一类，这样说，金鱼就是“我”的象征了，虽然我出现寄信了，但我还是被囚困在房子里。“半个身子寄出了，/半个身子吃药睡觉。”，信没寄出去，但是一半心思，都已经到了收信人那里去了，而另一半心思，则忍受着相思之苦等各种折磨，亟待治疗。到这里，完全可以确定是情诗了。这里的“半个……半个……”，值得大家学习，河流有两岸，诗歌如果也出现“两岸”，也许会更好。而且用“身子”来借代“我”，则更能突出身体性，现在所谓的先锋其实核心也在于人的“身体”。这里可以仿句看看效果，比如我在看着河流，就不如“身体看着河流”，这样有陌生化效果，更“隔”，这陌生化和“隔”可能就是诗意。
这里再细读一首《环境》
“苍蝇在盒子里，/磁带上的嗡嗡声”，余怒的意象很硬已经说了，习惯了古典软意象的读者可能不太习惯，学诗的朋友可以以软意象为主，适当点缀着硬意象，毕竟硬意象不好把握。这个句子很有意思，这里把苍蝇的嗡嗡声，转移到了磁带上，这是变形的一种，跟“我激动地看着鞋子”，写成“我看着激动的鞋子”差不多，只是这里从句子间转移到了另一个句子上。这里同样表达了囚困和束缚，苍蝇束缚在盒子里，声音束缚在磁带上。“缠着绷带的手表/冰块里的嘀嗒声。”很明显，嘀嗒声同样是从手表转移到了绷带上，而且绷带像磁带，冰块像盒子，算是一种对应吧，而且“冰块里的嘀嗒声”，很明显的通感，通感是古人的伟大创造，在现代诗中使用，能产生巨大的诗意。“抽屉里一双烂梨，/木头里的呼吸声。”，到这里，都已经知道题目所说的“环境”，其实都是闭塞的小环境。现代技巧写现代主题，所以用现代技巧写出来的东西，通常都表达了对现代社会的一种理解，这里就表达了人口增长而导致着个人环境的闭塞。一双烂梨，不是一只烂梨，但是一双梨烂在了一起，比一只烂梨毕竟更有温情。木头有呼吸声，毕竟还有生命。但是诗人创造出来花朵，就是为了在下一个段落来毁灭的。“用化名去死，/找不到尸体。”这算是最精彩的一句了，用化名去死，就找不到尸体了，这是悖论，这其实可以这样说，因为我用的是化名，而化名所依附的人是不存在的，所以也就不存在尸体了。使用化名，是想躲藏，至于为什么躲藏，诗人没有明说。在诗里多使用悖论，会让你的诗歌更有现代主义的特点，悖论的伪逻辑性，也是智性诗的特点。“将这一切盖上盖子。”也就是将这一切都盖住吧，或者说，将其都封闭起来，不必提起，是一种坦然还是一种绝望，谁又知道呢，我更希望是一种坦然，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无所谓，环境如何，干我鸟事，我依然能好好活我的，何乐而不为。
这里再细读一首《剧情》
这首诗很有意思，余怒自己也特别在乎。前面三段都在重复一句诗，“你在干什么/我在守卫疯人院”，守卫着疯人院，让疯子不能出来，也就是压制着自己的疯狂。后面出现了六个行为，“我写诗，拔草，焚尸/数星星，化妆，流泪”。写诗和拔草和焚尸并列在了一起，有深意，拔草，是去除草的生命，焚尸，是连生命存在的痕迹都去除，按照顺序来说，写诗，也就是生命了。而后面的数星星，是在消解孤独，或者看向天空，寻找精神的自由，但是现实却让你不得不妥协，你不得不化妆、伪装，不然难以在世界上生存，这种违背自己精神的事，自然让自己流泪了。而这六个行为，都是在压制疯狂中写出来的，至于疯狂的是什么样的，就不得而知了。
这里再细读一首《抑郁》
这首诗同样很有意思，“在静物里慢慢弯曲”在诗歌中出现了三次，但是断句不同。第一次出现比较平和，比较压制。第二次出现，断句了，说明了情感上也有了断痕，弯曲程度增加。第三次出现，已经跨行了，并且中间还出现了标点符号，断裂更加强烈。这里在不断深化，那种抑郁的程度也在不断加深。接下来使用的冒号也非常精彩，起着断裂连接的作用。“汤汁里的火苗”，水火不相容，但是在抑郁中，它就相容在一起了，并且汤汁是有营养的，有利于健康的，但是这里，却有点儿怪异，并且汤汁的粘稠，跟人的心理也一样。而且这里的汤汁也可以想到“孟婆汤”，想忘记一切烦恼，然而，我作为抑郁症患者就明白，哪里忘得了，其实都挤压在心底。“隆冬的猫爪”，隆冬，是寒冷的，猫爪，是神秘尖锐的，并不是好的心理状态。接下来，整首诗就出现高潮了，也是余怒诗歌中最好的一个句子之一，“一张弓在身体里/咔嚓一声折断”，精彩，极其精彩，已经不是慢慢弯曲了，而是一下子折断了，抑郁情绪不断堆积，而产生的压力，让整个人都崩溃了。写抑郁症的诗歌中，这首诗排名第一。
好了，余怒的诗就先鉴赏在这里，以后有时间以后要鉴赏更多余怒的诗，没有比鉴赏余怒的诗，更让人享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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