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桑,1981年生于浙江省德清县。2007年-2008年任教于泰国宋卡王子大学。2012-2013年在德国波恩大学任访问学者。2014年毕业于同济大学哲学系,获哲学博士学位。曾获诗刊社青年诗人奖。著有诗集《赋形者》(2014)。诗学论文集《隔渊望着人们》(2016)。译著有《辛波斯卡诗选》(2014)、《染匠之手》(奥登,2016)等。现任教于同济大学中文系。
| | 松鹤公园
在公园晦暗的内部,脚步苍老的速度
并不一样。那些低飞的星体,贴近地面,
在燃烧,人们视而不见。一种顽固的修辞
犹如谎言覆盖了铁栏。道路上没有呼吸。
午后,我漫步在空旷里。枯萎的寂静
落满一地。有人面对树木,剧烈抖动
灵魂。一个无法收服的躯体却正在离去。
一切将会终止,包括这湖水、雪松,
迟疑的大门正在关闭。一辆自行车
持续地停顿,石鹤消失于薄雾,
在凝视的过程中,我稀释了自己。
在湖边椅子上沉思,对面的烧烤店变得
多余。人们在公园里绕圈行走,澄净的秩序
溢出混沌的体臭,一枚空洞的松果落地。
我阅读,天空熄灭在纸上,我试图
在灰烬里搜寻星辰的残骸,在词语间
建立新的关系。随即,节奏被老人粗重的
咳嗽拆毁,手掌上的灰烬散去。我局促。
“人们有许多影子”,而那个最隐晦的,
在我们体内略微卷起,犹如光阴的锋刃,它并不
害怕黄昏。我起身。离开,才是唯一的抵达。
| | 占雪师
终于,一种寒冷结束了自欺的午后,
它凝聚起来,为了澄清这个世界。
地平线在开裂,白色摧毁了坠落的方向,
迟疑着为寂静加速。雪被误解得很深。
改变形式,就是改变人们的目光。
但持续的丧失,让我对生活一无所知。
我在公交车站等待了一刻钟,雪独自
抵达夜晚的边境,另一种颜色在流亡。
一个女人正为摩托车座上的积雪塑形。
我没有上车,而转身嵌入空气中被掠夺的
部分,那里,遗忘占据了锋利的核心,
风似乎更清晰了,但是,那些记忆在冷却。
我加快脚步,一些背影被漆上虚无的颜色,
一名怀旧者终于来到了失败的边缘,
那是真实的,走马塘的水流被时间扭曲,
它就在桥下,但仿佛从未存在,就像记忆。
这个世界充满熟透的幻觉,于是
变得这么生疏。贫乏的汉语逡巡在街道,
地面节制,压低的伞使行人盲目,也许,
不该穿越这个夜晚,我已是另一个人。
|| 褶皱书
一
收藏起声音。这些名字
和一个空洞的下午,来自沉默的影子,
它们逐渐稀薄,无法聚集在窗口。
窗子上,一小片孤独被生产,
时光在它身上打结,然后从咖啡中起飞,
栖止于女人的胸口,这是十年前
不再生长的岁月,鱼网里溜走的一条银鱼
患上谎言症,懂得了权力的艺术,
在女人的腹部优雅地行动。忧伤迟迟不来。
出租车司机紧握着生活的手掌,与游客闲聊,
那是一片肿大的林荫,和密封的记忆,
半夜的欲望从霓虹灯中溢出,
没有人被拯救,懒散的星期天已经死于节日。
一个肥皂的节日,在家庭的摩擦中萎缩,
忧伤早已到来。我们已经长大,顺应了时钟,
学会了滥用语言:温柔犹如夜晚,粗暴犹如白昼。
“寂寞不可避免”,仅有的秘密丢失在竞争的途中,
事物日益笨拙,尘世的反讽充满了门口。
二
高楼的阴影下,掩藏不住的贪婪不会毁坏
人类的孤独,只是把它挤压成寒冷,
取暖的地方早已被预订。人一度是孩子,
但手中的制度要求一个正当的位置,
那些迷途的灵魂在下车时,已经无法把握
自己的形象,只有继续走路,让疾病
在体内经营一家工厂。淤积在床上的误解,
早上没有醒来,每一个清晨拼命
壮大自己的思想,笼络别人的痛苦。
空气里缺少那高高在上的人、
控制不住的愉悦,或者天上的愠怒。
这时候,必须学会处理关系,倾听
一个人出门时的寂静,以及迎面走来的人。
内心的食物躺下,展开,变成一种生活。
播音员描述着一种冰凉的生活,
声音却大汗淋漓,夏天的炎症。
白昼的痛楚永不消失,靠变卖善意生活的人,
“透过时光,我猜到了”你内心紧锁的黑暗。
三
铺开一张纸,细微的褶皱里,历史漏出来,
角落里保存过去的目光,怜悯和愤怒的雨。
表达提前到来,甚至不能感知,但它必须
被刺破。没有疼痛,就没有闪现的过去。
尚未破碎时,完整是一张色情的脸。
故乡在雾中迷失了自己,永远是异乡。
“世界以恐怖玷污了我们的日子。”耳垂上的声音
滴落,尘世一点也不危险,只有心灵警惕纯洁。
但有两个人超越了空间,和细若游丝的羞涩,
虚无并未吞没两个身体,和房间里的橘子。
事物在夹缝中到来,宇宙偏离了中心,
命运挂在眼泪上,燃烧得讳莫如深。
笔直的天空,在瞳仁上弯曲,悖谬才是
真正的命运,而最终的悖谬是没有悖谬。
万物终有结局,却必须有所挽留,
它们消失的时刻踅入一小片灯光,初生的树冠。
“我们都不是那么乐观的人。”夜晚不喜欢
强制,它高傲、懒散,在露水中蜷起了自己。
四
但是,窗口的阳光并不平静,挣扎着
像一种古老的疯狂,舔着桌子上一只梦幻的水果。
来往的过客抢占了语言的客厅。一个简单的穿衣过程
被一再回放,真理会从腋下坠落,变成观众的智慧。
一颗稚嫩的行星在树叶间闪烁,敲打行人的脊背。
我们都是有限的人,在傍晚的弄堂里乘凉、隐秘接吻。
时代被谎言击碎。“那么多幽闭时代的幸存者”
涌上街头,秩序很不干净,携带了太多受伤的灰烬。
每个人用自己的唾沫,煮一种私人的快乐,
整个人间,要一遍遍删改,去除忧愁。
“从梦境中清醒过来,疯狂占据了世界。”
眼睑在哆嗦,梦的痕迹如此清晰,一张起皱的纸。
古老的预言占据了生命。有人会不再存在,
恐惧犹如邪恶的医术,躲进药方。我们尚未完成自己。
如何完成自己?时间,一条堵住的下水道,
生活的局限在暗处回流,灵魂的漏洞或许更加麻烦。
纸张打开了,身体也打开了,痛苦在所难免,
迫不得已地折叠一下,这些独一无二的痕迹,必须接受。
|| 鞍山路
如果鞍山路可以停顿下来,我将能见证
一个乖戾的时代如何在自身的恐惧中消失。
从菜场到地铁站,目光深不可测。口腹
与四肢为了命令而运行,在混沌中完成了一生。
一些尘世的皱纹从街角走来,它们卸去
责任,在尖叫声中拯救出一只零落的麻雀。
速度并未造就平衡,影子变得越来越无辜,
宿命的风在半路瓦解,遗忘迅速到来。
一辆自行车歇在骄傲的清晨,屏住呼吸,
持续地注视邪恶的天空,让它变得更加虚无。
我步行到维修店,试图将一阵作废的雨
带给修理师,他的江西口音遗漏了异乡的裂缝。
迷路的女人经过邮局,在薄雾中,懂得了顺从,
在熟悉的街区迷失自己,盲目的日子正形成秩序。
传单散布者将街上的空气收集起来,犹如收集
一个落日,事物终将失败,在黄昏中摔碎自己的历史。
我走过了超市,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白昼变得
那么缓慢,每一个细节都充满矛盾,又那么有限。
经过时间的曝光,蛰居者看到了生活的负像。
邻街的家具店、废品站,也显示出另一种生世。
|| 孟郊:仄步
我曾是危险的人,
如今却在人群之中。
我出行,溪涧突然进入了冬天,
其实,时间已被我穿越。
一块沉积岩忍住悲伤,
我的日子没有未来。
醒来是为了睡去,长啸,
才能获得枯涩的寂静。
在干枯的歌行上独行。
小女在宜兴,是我理智的疾病。
每一个儿子的死增加着我的麻木,
我是一只研磨不幸的砚台。
我的笔墨越来越轻盈,
越来越懂得反讽和失败。
我终于成为政治的盗版商,否定的
教徒,命运比我更加古老。
我借助影子而生存,
一个偏僻的词,如素冰裂开。
|| 与郑小琼聊天
我们谈到一代人。问候重复了无数遍。
在冬天,像两个沉重的老人,减少热度。
我们付出了激情,却并没有获得未来。
傲慢,让我们加速进入尘土的序列。
理想得不到长久的宠爱,此刻,
我们只能服从于静默,并且带着执拗。
我们之间隔了两三个省份,
你经历了火焰,我学会了压缩愤怒。
我日益冷漠,而你依然那么谦逊。
我可以看见你同情的天赋。
人生来是为了一次漫长的告别,
于是,我们工作,生活,等待。
只有卑微的人们接纳了我们的眼泪,
最大的勇气是,在别人的羡慕中承认失败。
或者从自己的梦境之中走出来,
和烈日中的黑暗相遇,和危险相遇。
|| 陈旧的人
到了早晨,就应该学会去开始。
可是,在地铁里,那些男男女女
在手机里输入普通话,脸上的
敷腴之色滴着露水,清夜的忧郁
并未涤除多少。玻璃上的身形
叠加着别人的身形。他们还能相遇?
出站口,冬天骄傲如空白。
我在黄浦区寻找一些不幸的人,
墙壁里的砖头记录着失败,我需要
一切深入幽暗的记录,让我走路时
抬起头,看见人们不可原谅的迟疑。
然后,回到出租屋,继续练习静默。
我的肉体不新鲜,买菜、做饭、
散步、呼吸汽车尾气,我要装出
忙碌的样子,吃一只干瘪的苹果,
将各种证书的复印件不断地变换顺序。
每次总是记得与眼镜店门口的松狮狗
交换痛苦,可是它一点也不痛苦,
也没有人质疑它的懒散。经过美容店、
社区医院和房产中介,我触及了
爱的粗粝。不过,生活只知道少许绝望。
|| 夏至——悼祖母
突然,你病危,身上的枯萎已是最盛,
黑夜正在带走你,进入尘土的静默。
以后我回到村子,只能走出无漆的门外,
问候每一株桑树、河埠上的每一块石头,
你曾经日复一日地经过它们,背对它们。
我继承了失落,被这这空荡荡的乡村拒绝,
人们栖居在一处,却各自迟疑而尖刻。
你来到这里,是为了让子孙们冷漠地
忙碌于运河两岸,然后被遗弃在砖瓦房
阴暗的深处,守护着小心翼翼的食欲。
贫穷让你斤斤计较,但不知道如何去仇恨。
此时的榖树正值繁茂,儿子们为你守夜,
而我坐在电脑前,望向窗外微暗的天空,
我身上流着你的血液,而你长寿的寂寞
还要在江南平原上存在下去,像那条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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