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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档案 | 胡桑诗歌

胡桑,1981年生于浙江省德清县。同济大学哲学博士。2012-2013年于德国波恩大学任访问学者。曾求学于西安、上海。2007-2008年任教于泰国宋卡王子大学。著有诗集《赋形者》。译著有《辛波斯卡诗选》等。现任教于同济大学人文学院。

胡桑诗歌

赋形者

——致小跳跳

尝试过各种可能性之后,

你退入一个小镇。雨下得正是时候,

把事物收拢进轻盈的水雾。

度日是一门透明的艺术。你变得

如此谦逊,犹如戚浦塘,在光阴中

凝聚,学习如何检测黄昏的深度。

你出入生活,一切不可解释,从果园,

散步到牙医诊所,再驱车,停在小学门口,

几何学无法解析这条路线,它随时溢出。

鞋跟上不规则的梦境,也许有毒,

那些忧伤比泥土还要密集,但是你醒在

一个清晨,专心穿一只鞋子,

生活,犹如麦穗鱼,被你收服在

漆黑的内部。日复一日,你制造轻易的形式,

抵抗混乱,使生活有了寂静的形状。

我送来的秋天,被你种植在卧室里,

“返回内部才是救赎。”犹如柿子,

体内的变形使它走向另一种成熟。

松鹤公园

在公园晦暗的内部,脚步苍老的速度

并不一样。那些低飞的星体,贴近地面,

在燃烧,人们视而不见。一种顽固的修辞

犹如谎言覆盖了铁栏。道路上没有呼吸。

午后,我漫步在空旷里。枯萎的寂静

落满一地。有人面对树木,剧烈抖动

灵魂。一个无法收服的躯体却正在离去。

一切将会终止,包括这湖水、雪松,

迟疑的大门正在关闭。一辆自行车

持续地停顿,石鹤消失于薄雾,

在凝视的过程中,我稀释了自己。

在湖边椅子上沉思,对面的烧烤店变得

多余。人们在公园里绕圈行走,澄净的秩序

溢出混沌的体臭,一枚空洞的松果落地。

我阅读,天空熄灭在纸上,我试图

在灰烬里搜寻星辰的残骸,在词语间

建立新的关系。随即,节奏被老人粗重的

咳嗽拆毁,手掌上的灰烬散去。我局促。

“人们有许多影子”,而那个最隐晦的,

在我们体内略微卷起,犹如光阴的锋刃,它并不

害怕黄昏。我起身。离开,才是唯一的抵达。

叠影仪

我醒来,窗口走进一个倾斜的白昼。

一群麻雀,在老人的驱赶下,从对面阳台

起飞,它们离去,从不关心我们

贫困的思想,却使我产生了预感。

拉上窗帘,让尘世变得更加愚蠢,我邀请

自己走入镜子。我已准备好一次毁灭。

荒芜正在溢出。站在寂静的对面,

我仿佛看到了残忍的生活。时间散落在地。

我一直试图超越,又一再返回。我在边界上

生活,犹如一个废墟。这个傍晚令人惊异,

受一首诗的驱使,我重新进入街道,

在菜场,遇见一股冰冷的甜蜜,仿佛

数个世纪的灰烬,塌陷于岁末的心脏。

一枚无法被时代消化的结石,停留在思想的

胆汁里,无法令空气中的影子宁静下来,

所谓牺牲,就是见证叠加在一起的疼痛。

鞍山路

如果鞍山路可以停顿下来,我将能见证

一个乖戾的时代如何在自身的恐惧中消失。

从菜场到地铁站,目光深不可测。口腹

与四肢为了命令而运行,在混沌中完成了一生。

一些尘世的皱纹从街角走来,它们卸去

责任,在尖叫声中拯救出一只零落的麻雀。

速度并未造就平衡,影子变得越来越无辜,

宿命的风在半路瓦解,遗忘迅速到来。

一辆自行车歇在骄傲的清晨,屏住呼吸,

持续地注视邪恶的天空,让它变得更加虚无。

我步行到维修店,试图将一阵作废的雨

带给修理师,他的江西口音遗漏了异乡的裂缝。

迷路的女人经过邮局,在薄雾中,懂得了顺从,

在熟悉的街区迷失自己,盲目的日子正形成秩序。

传单散布者将街上的空气收集起来,犹如收集

一个落日,事物终将失败,在黄昏中摔碎自己的历史。

我走过了超市,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白昼变得

那么缓慢,每一个细节都充满矛盾,又那么有限。

经过时间的曝光,蛰居者看到了生活的负像。

邻街的家具店、废品站,也显示出另一种生世。

孟郊:仄步

我曾是危险的人,

如今却在人群之中。

我出行,溪涧突然进入了冬天,

其实,时间已被我穿越。

一块沉积岩忍住悲伤,

我的日子没有未来。

醒来是为了睡去,长啸,

才能获得枯涩的寂静。

在干枯的歌行上独行。

小女在宜兴,是我理智的疾病。

每一个儿子的死增加着我的麻木,

我是一只研磨不幸的砚台。

我的笔墨越来越轻盈,

越来越懂得反讽和失败。

我终于成为政治的盗版商,否定的

教徒,命运比我更加古老。

我借助影子而生存,

一个偏僻的词,如素冰裂开。

命名

旅行使我变得漫长,我试图传达黑暗的时刻,

它们却离我而去,如难产的燕子。

言辞的疾苦,毁坏了事物诞生时的快感。

小西街的瓦砾拼凑出夏天的精神分裂症。

历史再一次被推向了被告席,虚拟罪行,

我们已无法讨论未来,沮丧延伸,守着河边的弄堂。

假日既虚伪又富足,时光喧嚣,旅馆里

充满了声音。楼道加入了失眠的行列,

我需要描述高跟皮鞋的空洞,以获得安慰。

可是,在废墟上,我无权诋毁盗贼的残忍,

我并没有获得更为沉默的宁静,来化解

一块石头的傲慢,吞咽的流亡者,被口水绊住。

赋予一个名字,犹如接受一份赠礼,

失败者逐渐削弱自我,无形的经验开始

获得寂静的根系。蓄满的愤怒终于稀薄。

潜行于暗夜的城市,也来到自己的边界,

与荒野面对面,此时,才认清了速度。

我听着浴室的水声入睡,等待一个清晨使我醒来。

沈约:离群

那么多面具,

但我并不认识自己。

辞别的人极少返回,

他们缩小国土,

增殖寂静。

死者与日俱增,要求我悲悼,

我是储运死亡的中转站。

终于,悲痛教会了幸福的失败。

只有时代的戏剧,

才能清空欲望的内存。

为了存在,

我学习历史的裂缝与阴影。

骄傲,预存孤独。

我为之歌唱的人

曾与我处在同一个过程之中,

如今却支付敌意。

此刻,忧惧使我停顿下来。

政治是嫉妒的癌症,

我渴望回到死者的序列。

北茶园

一个地址变得遥远,另一个地址

要求被记住。需经过多少次迁徙,

我才能回到家中,看见你饮水的姿势。

不过,一切令人欣慰,我们生活在

同一个世界,雾中的星期天总会到来,

口说的词语,不知道什么是毁坏。

每一次散步,道路更加清醒,

自我变得沉默,另一个我却发出了声音,

想到故乡就在这里,我驱散了街角的阴影。

“我用一生练习叫你的名字。”

下雨了,我若再多走一步,

世界就会打开自己,邀请我进入。

杨浦公园,一块砌进湖堤的墓碑

ONNIG. B. SHAHBAGHLIANARMENIAN(1920.9.25—1925.5.9)

我们的死者不住在这个国家——

他们多年来一直在旅行。

——扎加耶夫斯基

这个城市接纳不了一次旅行,

激情被禁止。一场浩大的寂静。

就像这些菖蒲,它们从未迁移,

此刻只能与黄昏说话,逐渐进入黑暗。

这个孩子曾经活动于生命的疆域,如此短暂。

人们逝去,又回来,受雇于命运。

风从梧桐树叶间穿过,告别过去。

这些湖边的座椅会感到忧伤,它们不懂历史。

一块冷漠的石头,像世上的痛苦一样单纯,

随着谎言的展开,弄丢了住址。

你认不出这个时代,认不出它堕落的标志。

在劣质的歌曲中,这块墓碑是不道德的。

人工的湖水无法承纳生活的剧变,

它被清理得那么干净,没有一点绝望。

一对失魂落魄的恋人在幽暗的街上吃着烤肉,

人们慢慢走过,空气中的不安,像一只麻雀栖落。

与郑小琼聊天

我们谈到一代人。问候重复了无数遍。

在冬天,像两个沉重的老人,减少热度。

我们付出了激情,却并没有获得未来。

傲慢,让我们加速进入尘土的序列。

理想得不到长久的宠爱,此刻,

我们只能服从于静默,并且带着执拗。

我们之间隔了两三个省份,

你经历了火焰,我学会了压缩愤怒。

我日益冷漠,而你依然那么谦逊。

我可以看见你同情的天赋。

人生来是为了一次漫长的告别,

于是,我们工作,生活,等待。

只有卑微的人们接纳了我们的眼泪,

最大的勇气是,在别人的羡慕中承认失败。

或者从自己的梦境之中走出来,

和烈日中的黑暗相遇,和危险相遇。

空栅栏

漫游,寻找那唯一真诚的人。

——希尼

椅子是空着的,却如此安静。

抽水马桶循环空洞的希望,

误解随之而来。一切事物

都是被给予的,而我们不愿顺从。

房间里的翻译者渴望得到爱抚,

而内心的幻觉盛大,如阴影挡住了门口,

乌鸦的叫声掘开一个封闭的异乡,

言辞并不多余,不能由沉默代替。

于是,常被陌生人感动,是多么稀少。

深冬的落叶,已决心面对终点,

小区深处,亮着几盏灯,仿佛一些邀请。

一个灵魂,跨越黑暗,才能取消盲目。

——给金霁雯

苍老的楼群昏昏欲睡,

楼上,几个小孩子在吵闹,

这个世界毫无激情,我们却在忍受。

你说你要远行,并没有挥手,

离别就发生在了空气之中,

仿佛我们的生活是在招募免费的乘客。

并非一切都消失于夜幕,

那些界限,爱,仇恨,不能实现的梦,

急剧地兑现,并且,不断借用绝望来呼吸。

无数人从不相遇,就像昨天和今天的云,

但它们处于同一个天空,

想到这里,我获得了一些安慰。

即将离去的人,并不随波逐流。

也许,你只是活在了距离之中,

是的,总有人会代替我去造访异乡。

是的,总有更多艰难的秘密

需要去领悟,需要支付未来的激情,

迫使我们像云一样流转,变形,消失。

迁移

我几乎爱上了这个地址,

但我知道,

痛苦如此精确,

裁剪出那么多疲惫的岛屿。

路边的旅馆教会你沉默,

就像一滴落入裂缝的水。

无尽的漂流,

每一个地址都偏移燕子的到访。

那些树,多么奇异,

生长在秋冬的空气里,

在同一个地方领受回去的路。

一个囚禁于生活的人

被遣送到了希望的边缘,

依然试图醒来,

在星期一的下午,

在一条陌生的路上,

受雇于残缺的影子,

看见了另一条街在等待,

“难道你不该在那里?”

滞留者素描

飘蓬忽经旬,今此又留滞。

——余怀

在雾霾中,他走过一片街区,

国定支路像一个忍受着沉默的岛屿,

菜场的叫卖声加速了他的漂移。

散步犹如一场收集误解的旅行,

他醒来,脚上踢着

疑惑的落叶,在歧义中徘徊。

初冬的树叶已被装载,而骄傲

使垃圾车失去了平衡,

他一边走一边低语:“是我。”

这两个字消失于汽车的鸣声中。

他走入暮霭深处,一阵刺痛

找到了他,寒冷在加重。

接受一场失败。窗子关闭着,

提防着浑浊的寒冷,

但是无法抵挡屋内逐渐增加的黑暗。

通过距离,他几乎不能认出自己,

然而在行人的脸上,他看见

无从兑现的乡愁。“这就是我。”

一个偶然的自我,在这条路上

花掉唯一的十分钟,在思考的

片刻,云朵已越过这片街区。

他回到这里,每一次呼吸

与另一些生命分享着同一个节奏,

隔街的遥望减轻了他内心的恐惧。

界限

散步是一种纳入,人们在噪音中

沉默。街道沉睡,一丝疑惑的力量

缠绕在黄昏的树上。微胖的妇女

在一辆逆行的自行车旁跳开,咒骂了几句。

相遇在吃地沟油的人群里,

从烤肉摊走到杂货铺,有点遥远。

我们中间,谁可以拥有这个黄昏?

脚步迷茫,测量出新鲜的二氧化硫。

急促的汽车鸣声,淹没了

被方言羁绊的普通话。这就是生活的重力。

女学生、美容师和下班的白领们

低头恳求着手机,雾霾如此沉重。

夜隐者

——给黄丽霞

密集的雨迫使我们凝神,

一只鼠标以全部的寂静见证着。

下班回家的人们卸下了冰凉,

做完爱,在被中陷入各自的晦暗。

失眠者正编织另一种呼吸,

在例外中醒着,无处可逃,如陈旧的樟树。

而我们只能在雾霾中认清面孔,

听见那一句危险的嘟囔。

小区楼下的一株蜀葵

此刻,生命只是恐惧,

在秋风中变得小心翼翼,

可我拍摄过它,与它的寂静相遇。

在破椅子的承诺中,

老人们谈论着菜价和子女,

时光的充电器,补充着伦理的电压。

那个可能遭遇车祸的中年男人,

拄着拐杖,凹陷的脑壳是一个寓言,

他来回走在楼下,有时与我交换眼神,

他是否越过了深渊,是否修复了欲望的数据线。

可怜的身体,必须忍受裂痕,

在清晨信任浓艳的花朵,

黄昏信任变质的记忆,

每个人灵魂的减法相互模仿。

对面楼里的女疯子大声呼叫,

使你意义的打卡机失灵了片刻。

蜀葵已缺席,从过去获得疑惑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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