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恩·瓦伦汀 | 最后离别（王家新 译）

吉恩·瓦伦汀（Jean Valentine），美国著名女诗人，生于芝加哥。她的第一本诗集《梦叫卖者》在1965年获得耶鲁青年诗人奖。一生创作有多种诗集，其中《山中之门：诗选和新诗》（1965-2003）获国家图书奖，《打破玻璃》入围普利策奖最后名单，《纽约时报书评》称瓦伦汀“有一种对坚硬的陌异性的天赋，同时具有梦幻般的句法和构造短诗线条的方式”。著名女诗人阿德里安·里奇称瓦伦汀的作品“是一种最高级别的诗歌，因为它使我们进入到我们无法以其他方式接近的空间和意义。”

瓦伦汀生前长期居住于纽约，2008 — 2010年度出任纽约州桂冠诗人。曾在哥伦比亚大学、莎拉·劳伦斯学院和纽约大学任教。除国家图书奖外，曾获雪莱纪念奖，华莱士·史蒂文斯奖和博林根诗歌奖等多种奖项。曾翻译过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的诗，并来过中国访问。瓦伦汀于2020年12月29日去世。

《天堂里的衬衫》（Shirt in Heaven，2015）为诗人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诗集。

吉恩·瓦伦汀诗选

| 它会不会发热？

 

它会不会发热？我能长出来吗？你，我的父亲

坐在一把拉到我床脚边的椅子上，

在毯子下揉着揉着我的脚，

 

那时我十一岁，你从战争中归来，

对不起，你说，我不能说话，就是，

我死了。你揉了揉我的脚，一百年过去了。

 

你把我送去图书馆是为了爱。

我找到了两本书：窗和门。

我所做的只是等待、睡觉和写作。请变一变。请打开。

 

又一个百年，

窗户打开了我。

门说，更多。

| 贝利尼*，圣弗朗西斯

山岩绿蓝。

驴子和吊车现在

都孤单单的。

还有兔子。书的旁边，

头骨。没有什么使它变暗。

 

我知道你瞎了。

我知道你死去。

没有什么能让你变暗，门槛。

没有什么能使你变轻。你

生命在这里难以持续  就差一点 

*注：文森佐·贝利尼(Vincenzo Bellini，1801~1835)，意大利歌剧作曲家，浪漫主义乐派代表。

| 在饥荒博物馆

别那样，妈妈说，

当我伸手

去环抱她的时候。

 

那好，她说，

你只在这里

待上一天或两天。

 

我们是分开的灰烬

和骨头，被覆盖。

我们俩有一个母亲——我们的

曾祖母。

我们和她坐在一起

在饥荒博物馆

——成为——生命之臂

（我不知道怎么绕）

绕在彼此的腰间。

 

曾祖母，我妈妈叫道，

来散散步。

死人也能走路吗？她问。

 

我妈妈回答说，

 

——怎么不行？

| 朋 友

           ——给艾德里安·里奇*

 

你昨天做了个梦

——我们见面的第一天

你给我看挨着厨房的

黑暗工作室，你的书，你的笔记本。

 

读我们最后的，确知的一封信

——我们友谊的岁月

读我们彼此的诗，

我再次开始呼吸。

 

昨天，是在下午，

你死后一年多，

 

从空气中传来了一些言谈。

我把目光移开了一秒钟，

它们消失了——

六行，只是路过。

 

*注：艾德里安·里奇(Adrienne Rich, 1929-2012)，当代美国著名女诗人，被视为美国二十世纪后半期以来最有广泛影响力的女性诗人之一。

| 她的最后一年

        ——给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歇一歇你的嘴。

歇一歇你的音乐。

歇一歇，你来回不停的脚步。坐下来，

吃。喝。

 

以我的眼睛，我看见你在吞食石头。

我看见你在吞食骨头。

你吞食泥巴。你吞食光。

 

我已分不清任何东西。

一个标记，一道伤口， 一把刀，一块黒木， 一张网。

 

我认出了一切。

这个标记，这道伤口，这把刀，

这块黒木，这张网。

| 冬日笔记

清理窗户

现在。我，

人类动物，

伴着热气，

天花板，

和风险。

 

我给了你

一些很糟的，磨损的回忆。

我知道你不会离开，

 

但是风险。

 

铁犁

擦了过去。

无雪。

| 十 度

从她的人行道边的报纸毯子里

她索要一个三明治，

仿佛它来自母亲。

 

大街上有了白色

是冬天的样子。

地铁里洪水泛滥。

 

你必须用水思考。

| 当我醒来，我们的时间

当我醒来，我们的时间消失了。无物

可见。   无意识。

 

我洗干净了我们朋友的小旧地毯

把它摊在桌子上。

 

曼德尔施塔姆，

河水波光粼粼，银如犁。

 

你的朋友娜塔莎，瘸腿女孩，

在前面走着，回头用手

在街上递给你：

 

      ——来，我有了小毯子——

 

而你说

 

——哪里我可以把你

放下亲爱的？世界更糟

但我能听见你的心

如此稳定。   更响亮了。

 

有人被带走。   地毯的拍打声。

| 当我醒来，我的朋友

当我醒来，我的朋友

和我在一起。

我们在一个岛上

没有逾越。

 

为什么他们称死者

为永不复返的人？

 

你从厨房里端来蔬菜，

吹口哨让我知道

你在接近台阶。

 

甚至在这里

在你死后两天

我们还在西十七街谈过——

 

然后一切都变复杂了，

加速并换挡。

| 伦勃朗自画像，1658年

我无法看透悲哀

除了在这里和你的悲哀一起

 

你的黑帽子上的线条   

在我的头顶上绷得更紧了

当人们在我们之间来来去去

 

从那一刻我看见了你

当我还年轻

你拥有了我，以你快要耗尽的思虑

| 歌

我在请求原谅，我是谁？

对于他们我是谁：对不起。

 

因为这慢慢磨损的

窗户，阳光，我在请求原谅。

 

因为鳄鱼，那个好藏家，

因为苍鹭，那个好喂食者，

 

因为基督鹈鹕。

                基督说，

 

一千多页的经文，

我不是在读，是在做梦。

 

现在也一样，他说。

                    他只是站在那儿。

 

我，我不是在画画，是在观察动物。

我不是在模仿，是在做梦。

 

一千多个新生儿在林中空地上。我们开始了

把他们舔干净，做梦，一个接一个。

| 冰山，伊卢利萨特*

蓝绿色空气和水中的上帝

你为我们回来了，

回到我们的玻璃纤维船。

 

你回来找我们了，而我害怕。

巨大的悲伤刺人。

但是现在什么都不会

和从前一样了。

 

即使冰山消融，数百万个太阳

在你的怀抱中燃烧殆尽，

 

你这燃烧的空气怀抱。

 

*注：伊卢利萨特（Ilulissat），丹麦属地格陵兰第三大定居地，位于北纬69°，北极圈以北200公里。伊卢利萨特的名字按格陵兰语直译就是“冰山”。

| 老师

曾经很想认识你

因为他们对你的评说。

 

当我来见你

你吸引了我

 

而又把我推开。

现在，当你准备离去时，

 

为回答你向我们提出的问题

“你们理解了什么？”

 

我回答，

“我已原谅了自己。”

 

现在我像那个加利福尼亚的僧侣一样站着，

他说：“我们站在这里，就像黑夜中的树木。”

| 最后离别

空气感觉起来像霜

开车穿过。

霜寒造成的尘土。

我们一时间没有说话。

 

当我们在机场停车时，

我的孙女一动不动，等待

在后座。你握起我的手

长时间在你胸口。然后我们

打开车门，

离去或重聚，

你来帮帮，让我们去飞。

*图片源自网络

吉恩·瓦伦汀

——极具吸引力的极简主义诗人逝世

   [美]凯瑟琳·西莉 

 《纽约时报》，2021 年 1 月 7 日

吉恩·瓦伦汀，前纽约州桂冠诗人，其极简主义、梦幻般的诗歌有着水晶般的质地，意象常伴随意想不到的情绪刺痛，（去年）12 月29日在曼哈顿去世，享年86岁。她的女儿丽贝卡·切斯说，她在医院里的死因是阿尔茨海默病引发的并发症。

 

在六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瓦伦汀女士出版了 14 部诗集。西穆斯·希尼曾经这样描述她的诗：“狂喜，冒险，羞怯，但对词语十分真实”。

她因《山中之门：新诗和1965-2003 年诗选》获得 2004 年全国图书奖，并凭借诗集《打破玻璃》入围 2011 年普利策奖，普利策奖推荐语称她的诗：“小细节可以产生巨大的力量，读者永远不确定会被其中任何一首诗引向何方。”

的确，她的读者可能会感到踏实，只是在他们发现自己突然大吃一惊的时候。正如她在《一片叶子，一只影子之手》中所写，以下为全诗：

 

一片树叶，一只影子之手

拂过我的头

从外面的时间

时不时地

这一次是在这一年九月

 

——它发生了——

——如人们所知——

一个囚禁在那里的灵魂

不认识任何人，

四处走动，只是在里面：

 

我曾经是这样的，

而你，谁的影子之手

（善意）现在又拂过了我的头，

你说，“永远不要认为你是个怪物。”

 

她的许多诗歌首次出现在《纽约客》上。在接受采访时，该杂志前任诗歌编辑爱丽丝·奎因这样描述瓦伦汀女士的声音：“亲密而迫切，讲述一些准确而必要的东西，然后去言说。”

 

瓦伦汀女士并不明显政治化，但她偶尔会触及公共事件。《1963年9 月》一诗写于民权历史上的震撼时期，当时三K党成员炸毁了阿拉巴马州伯明翰市第 16 街的浸会教堂，杀害了四名黑人女孩——她写下了自己第一次送孩子上学的无辜恐惧的一天，看到孩子们一起玩耍，她松了口气。

 

很高兴被遗弃，我找到一张公园长椅，读着

伯明翰。伯明翰。伯明翰。

白色地面上的白色眼泪，

白色的世界在继续，白色手牵着手，

世界没有尽头。

 

“那首诗是毁灭性的，”瓦伦汀女士的文学执行人、诗人安妮·玛丽·马卡里在接受采访时说，“这样的诗不是作为一个观念，你进入了体验。你的身体感受到悲伤。你感到了悲伤，历史就在这几行。”

 

瓦伦汀女士喜欢清晰的、富有张力的意象，它们简洁得看起来像是碎片。它有一种诗的直接性。她在追求，她经常在幻景中找到它。“我在大学里的一位老师说，'你可以从你的梦境中写作，’”她在2008 年告诉《犁铧共享》杂志，“那就像是收到了一个装满金子的小包。”

诗人约翰·霍彭扎勒曾问她是如何在写作中实现这种梦想状态的，瓦伦汀女士回答说：“嗯，我实际上就是去睡觉和做梦。”

在《窗户》中，她写下了她所说的“葬礼梦想”，在其中她宣称：“你可能已经死了，但/不要停止爱我。”

“她在唤起爱的力量和无穷尽上非常出色，这是我们感受到的永恒的内在一面，”奎因女士说，“她再现了回忆的话语和时刻的戏剧性，设法传达了那些难以言喻的东西。”

 

瓦伦汀女士在 1950 年代末和 60 年代学得了她的手艺，当时诗人罗伯特·洛厄尔、西尔维娅·普拉斯和安妮·塞克斯顿用后来被人们称为“自白诗”的方式突破了第一人称启示的界限。跟着洛厄尔先生非正式学习的瓦伦汀女士更加克制和间接。正如她在《避难所》最后几行中所写的那样：

  

你死时会发生什么？

你现在在这个房间里害怕什么？

 

不听。现在。不看。在我自己的皮肤内安全。

去死，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问......去拥有分散的生命。

 

是的，我知道：你一直寻找的那条线，再次跟着它

回到生命；我知道。不可能，有时。

 

吉恩·珀塞尔·瓦伦汀于 1934 年 4 月 27 日出生于芝加哥。她的母亲吉恩·（珀塞尔）瓦伦汀是家庭主妇，她的父亲约翰·瓦伦丁在金融业工作。她在加利福尼亚州奥林达长大，靠近她父亲当年在海军服役的地方。她于1952 年毕业于马萨诸塞州的米尔顿学院，随后去拉德克利夫学院主修综合学科，在剧作家、诗人、哈佛大学长期教授威廉姆·阿尔弗雷德的指导下学习并培养了她对诗歌的兴趣。在那里，她遇到了哈佛学生詹姆斯·切斯。他们于 1957 年结婚，也就是在她毕业一年后，并搬到了纽约。切斯继续成为一位历史学家和美国外交政策专家，此外还担任过一段时间《纽约时报书评》的编辑工作。

 

 30 岁时，已有两个孩子的瓦伦汀女士，还从未发表过作品，就在她准备放弃诗歌创作时，她获得了1964年度的耶鲁青年诗人奖。她在申请时提交的无标题诗稿在几个月后以“梦叫卖者和其他诗作”为书名出版（1965）。这导致她于 1965 年被邀请到哈佛朗诵。阿尔弗雷德先生在朗诵会上介绍她时，称赞她不是一个试图“炫耀聪明才智”的作家，相反，她的诗“充满了来之不易的生活印象”，在其中“声音的流动和感情的流动是一体的。”

 

她和切斯先生于 1966 年离婚。第二年，她获得邦廷奖学金回到拉德克利夫学院，带着她的两个小女儿，跟着洛厄尔先生一起学诗，尽管她不是他的正式学生。洛厄尔有一个非正式的工作坊，对于初出茅庐的年轻诗人来说，这被称为“上班时间”，她很着迷地听到他用她所谓的“古怪”音调朗读她的作品。

她和切斯先生于 1968 年再婚，并于 1969 年再次离婚。1991年她与巴里·库克结婚，他是她在大学时认识的英国出生的爱尔兰画家，并与他一起住在爱尔兰。他们于1996 年离婚。

除了她的女儿丽贝卡，她还有另一个先她死去的女儿莎拉·瓦伦汀·切斯。一个姐姐，安·科布；一个兄弟，约翰·瓦伦丁；两个外孙女；和她的长期伴侣蒙蒂·阿诺德。

 

多年来，瓦伦汀女士在巴纳德学院、耶鲁大学、亨特学院、莎拉·劳伦斯学院、哥伦比亚大学和纽约“92d Street Y”文化中心广泛教授并主持诗歌工作坊。2008 年至 2010 年，她担任纽约州桂冠诗人，通过阅读和演讲推广诗歌。她做了很多。她在艺术家驻留地也写了很多；她曾 14 次受邀在新罕布什尔州彼得伯勒的“MacDowell ”从事创作。

除了自己创作，她还与原俄罗斯诗人伊利亚·卡明斯基合作，将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作品翻译成英文。这位悲剧性的俄罗斯诗人，其作品以无法翻译而闻名。

 

瓦伦汀女士获得耶鲁大学著名的博林根美国诗歌奖时已经 80 多岁了。该奖项的评审委员会写道：“吉恩·瓦伦汀在进入带电领域时无所畏惧。”“对于痛苦的现实、不公平和丧失，没有实质上的妥协或掩饰，而是以她的诗带来慰藉和精神性，她以清晰和同情的声音显示了一个诗人的责任心。”

王家新 译

王家新

中国当代诗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诗集、诗论随笔集、译诗集三十多种，另有中外现当代诗歌、诗论集编著数十种，其创作、诗学随笔、诗歌翻译均产生广泛影响，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发表和出版。曾获多种国内外文学奖、诗学批评奖、翻译奖和荣誉称号，其中包括2013年韩国KC国际诗文学奖、2017年“书业年度评选·翻译奖”、2018年第三届“李杜诗歌奖·成就奖”、2018年美国文学翻译协会卢西安·斯特里克亚洲文学翻译奖入围、2019年海峡两岸诗会“桂冠诗人”称号、2020年第三届“昌耀诗歌奖·创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