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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老虎(短篇)

 子乌村在中国南方的深山里面,那里的树木枝繁叶茂,遮蔽了天空,经常有鸟儿被枝丫折断翅膀。我们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叫利安,是中原人,那年从美院毕业后突发奇想,想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到处走走,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那一天,他到了子乌村的虚有山。时值夏日,山峦层层叠叠,时有奇峰迭起、异石穿空。山路三弯九转,迂回曲折。利安走得高兴,走在路上,天空就巴掌大小。杂树、野草、叫不出名字的各色花朵以及偶尔飞起的鸟儿让他步履轻快。不知不觉,利安迷了路,眼瞅四周寂静,心里一怔,却也不慌,听闻千仞峭壁下的淙淙流水声继续往前摸索,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林子疏开,草多起来,大块大块的草此起彼伏,散发出来的光线让人目眩神迷。利安走到了一条溪流边。
    日头落在水面,点点闪光,溪水清可见底,澄蓝碧绿。水边的苇丛沿着水流的方向消失在天空里。在不远处几座箕蹲着的大山的怀抱里,有几弯眉毛一样清淡的村落。利安放下心,弯腰掬了几口清水,脱了鞋,在岸边丈许宽被太阳煨得温热的石面躺下,这里是好歇脚处。利安闭上眼睛。混合着阳光与风的热量按摩着眼球。利安嘴边露出笑容,一时间清风透体,大有出尘之意。利安甚至还做了一个甜美的梦,在梦里,他又看见那个狠心抛弃他傍上大款的大学女友。女友在动物园的笼子里,是一头非常漂亮的老虎,牙齿雪白,不过,神情焦躁,而且还不停地把目光投向隔壁笼子里的那些金丝雀。
    女人是老虎。利安在梦里咯咯地笑出声,突然醒了。心底没来由地生出一丝裂缝,这裂缝越来越大,并透出阵阵简直要把人冻僵的凉气。利安慢慢地坐起身,慢慢地扭过头,呆住了。在离他十余米处的苇丛里赫然出现一头老虎。这虎生得凶猛,额头有一个黑纹“王”字,虎眼“倒挂” 且有白毛相衬,啮着嘴,露出两颗足有七、八厘米长的犬齿。虎身甚长,从苇丛里一点点冒出,动作轻巧迅捷,没发出半点声息就来到溪流边,饮过几口水,庞大的身躯慢慢没入水中。
    利安只觉得脑袋里嗡一声响,血往上冲,胳膊、腿,甚至是手指头都不再听使唤。他呆呆地看着这头浸泡在溪水惬意的老虎,舌头也僵硬了。老虎——居然是老虎?
    利安屏住呼吸。太阳挂在高空。虎在溪水里美得惊心动魄。这是一头真正的活老虎,不是关在笼子里供利安学习素描时所描的那几头虽然活着但灵魂已经死去的虎。清亮的水抚摸着虎的皮毛,生出一圈圈金黄灿烂的纹路。这纹路随着水流淌来,轻轻触摸着利安浸在水中的双脚。利安痴了。此时,虎也看见了他,但似乎并不把他当回事,歪下头,抖抖皮毛,抖落下一身水珠,嘴里发出一声轻啸,竟然往水流的上方游去,消失在溪流的拐弯处。
    老虎原来会游泳?利安觉得头颅正在被一束巨大的光亮劈开,心里充溢了一种难以言喻近似胶状的物体。良久,良久,利安恍恍惚惚地听见鸟的叫声,这才惊觉黄昏即要落下,想站起身——全身已骨酥筋软。利安深深地吸口气,慢慢挪动发了麻的腿,慢慢地把鞋子套回脚上,慢慢地让大脑恢复对身体的支配权,慢慢地挺起腰,慢慢地跨出一小步。利安感觉自己走在棉花堆里,完全感受不到砾石路的坚硬。

    利安来到了似眉毛一样弯的村落。在村口,他看见一个吸着鼻涕光着脚丫用镰刀削竹子的男孩。利安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这里有老虎。”
    男孩抽抽鼻子,仰起被日光晒黑的脸庞,“老虎?我听我爷爷讲过。但我爷爷说他打死了这山里最后一头老虎,那还是解放前的事。”男孩的目光不无惊奇,也不无疑惑,“现在,天下又掉下一只来了?现在,老虎在哪?”
    “它回林子里了”。
    “哦”,男孩应了声,刚想说话,村口的樟树底下出现一个妇人的身影,“石头伢崽,呷饭哩”。男孩赶紧起身,欢呼着向妇人跑去,“姆妈,有人说在溪里面看见老虎。好大一头老虎,有十米长,几十米宽呢。”

    “老虎?我们这哪有老虎?猫倒不少。”一个没脖子的瘦男人从泥屋里走出来,干瘪胸膛里发出的声音居然震得人耳朵发麻。
    利安陪上笑容,“我确实是看见了。好大一头。”
    “你没眼花吧?”妇人顺手拽住男孩的耳朵,“前些日子,还有一群拿相机的人说在我们这发现了外星人的遗址。”妇人朝山里面努努嘴,“说那一大片草甸是外星人飞碟起落的地方。”
    利安说,“它在水里游了好几个时辰。”
    “若真有老虎就好了。咱们这虽叫老虎坑但老虎早已绝了迹。老虎那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不准国家会把这儿划为保护区,大家从此就可以拿国家工资。”一个黑衣男人从妇人身后月牙状的门洞里步出,神态安然,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我今天从镇上回来,听人讲有一个叫麻黄村的庄子因为有一群短尾巴的猴子被开发成旅游景点,原来那帮子村民可发财了,一年下来怕是能收五六千块钱。一根玉米棒子,煮熟来,能卖五毛钱一根。真是吓人。”
    妇人笑起来,“你也在发梦哩。五六千?那是人家前世修来的命。我们这虽然林子多,但多得是糟蹋庄稼的野猪。那些畜牲真不是好东西。要搁前些年就好了,现在上面来人把铳什么的全没收掉了,说是不让打。”
     “老虎不是好东西。它拜猫为老师,觉得自己学得差不多了,居然想咬死老师。还好,猫留了一手。猫蹭一下爬上树。”一个女孩儿从另一所房屋内探出头,头上扎着双髻,眼睛黑白分明,袖子上有一块老大的补丁,手上托着一只海碗,碗里是稀饭。
    “是真有老虎。”利安重复了一次。
    “我在这山里几十年,咋就没见到一只?我看你也是外地人吧。咋你一来,就能见到?”一个面容奇怪的老者从樟树后的小山坡后踱过来,“年轻人,讲话要负责任。不要瞎咋唬。不要见风就是雨。我活了这么一把胡须,见过这么多的大风大浪,当然,也没少见过你这样喜欢出风头喜欢妖言惑众的人。”老者皱皱眉头,“年轻人,我走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做人要忠厚啊。”
    “我确实在水里看见一头老虎。”利安的舌头打起结,“它还会游泳呢。”
    “老虎会游泳?母猪还会上树呢。”一个小伙子乐呵呵地说道。

    这天下午,利安把众人带到老虎出现的溪流边,遗憾的是,地上并没有那种放大了的“猫足迹”。老者很肯定地告诉利安,老虎走过的山地必会掀开土面留下自己的脚印,这种脚印能在野外保存较长一段时间,很好辨认。而且,大家也未搜寻到老虎的食物残迹或者粪便或者任何与老虎有关的东西。老虎不见了。利安怏怏不乐。但利安是搞绘画的。利安确信自己的眼睛不可能欺骗自己。利安不断地重复着他进村口所说的第一句话,最后不得不闭上嘴。这天晚上,利安在妇人家住下来。利安问石头,“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石头点点头,“我信。老虎有十米长,几十米宽呢。”

    利安用被子裹紧身体,月亮在窗外发亮,像银子一样亮。山里面的夜晚到处都是虫子在叫。利安想起他去北京恳求女友回心转意的那个春天的下午。
    他们坐在西郊香山的那些大黑石头上。他们看见一只金黄色的老虎慢慢消失在空气中。巨大的青色被风包裹住,整个的山变成一块静止的布幔子。利安落了眼泪。利安脸上有一个硕大的鼻子。利安隐藏在鼻子下,就像隐藏在灌木丛里的一只兔子。利安小心翼翼地说道,你知道的,我一直住在自己的房子里。现在房子被你拆掉了。只留下满地的砖头。你说,我还可以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什么。我也不关心这些。我只知道我需要那些能把我填充结实的东西。女友瘦削的脸上没有表情。女友弄乱了自己的头发,笑起来说,我们做爱吧。利安缓缓地摇头。四周暗下来。利安捡起地上游客遗留下来的一个矿泉水瓶。里面还有小半瓶水。利安喝了一口,递给女友。女友喝了一大口说,捡垃圾的老人走了。利安点点头说,是的,它没法回到山下了。利安抹去脸上的泪痕,要不,你把它带回去吧。带到山下再扔掉好吗?
    我怕。女友双眼下垂低声说道,利安,你听,那只老虎在叫。

    是的,老虎在叫,叫得悲伤,叫得绝望。利安模模糊糊就听见一种渺茫的似乎是发自于灵魂深处的声音,它与从森林那边飘来的月光发生奇妙的呼噜呼噜的共振。利安翻身坐起,彻耳倾听,脸上再一次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心慢慢颤抖。石头在他身边发出微微鼾声,眼睛、鼻子、嘴,都在笑。利安轻轻推醒石头,“你听,老虎在叫。”
    “没有啊。”石头揉揉惺松睡眼。迟疑地说道。
    “我要去找它”。利安的手捏成紧紧的一小团。
    “找谁?”
    “找老虎”。
    “老虎都被我爷爷打光了。”石头翻过身,脏的布满茧子的脚搁上利安胸膛。
    利安说,“石头,你帮我一起找吧,你熟悉山形地势。”
    “我要砍柴到镇上卖钱。”石头嘟咙着用手指甲挑出一颗眼屎。
    “我给你钱。”利安下了床,从行囊里翻出一叠钞票,“你再多叫几个人,我们一起去找老虎,每天我付你三十块钱。”利安急急说道,眼睛里有了热热的光芒。

    老虎怎么找也找不着。这可能是因为村人对如何找到老虎缺乏经验,也可能是因为真正有经验的人因为利安每日支付给的工钱要远高于他们平日劳动所得又或者其他原因,所以就算察觉了老虎的踪迹也隐忍不言。很快,利安兜里的钱见底了。村里人小心藏好钞票,用海碗痛痛快快地呷着混浊的米酒,把利安嘲笑一番后,一一散去。
    “老虎都在动物园,这荒山野岭哪来的老虎?”妇人说。
    “老虎没找到一只,骗子倒见到一个。”黑衣男人说。
    “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脑袋,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女孩儿蹦蹦跳跳地说。
    “红日初生,其道大光。河出浮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麟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老者诵起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长长叹息。
    利安发了半天愣,脸上肌肉的线条变成石头,转身从石头家搬出行囊,搬进村口一间坍塌得歪歪斜斜的土地庙,就在这座子乌村停留下来,沾一肩露水披一身星光。渴了,掬一捧溪水;饿了,摘一束野果。每天早出晚归,在虚有山里游荡,发誓一定要找到那只虎。一开始还有石头等几个孩子陪他,后来,孩子们挨了大人的打,不敢再跟。利安也逐渐形容枯槁,原来那几身干净的衣裳尽被棘蒺草木撕碎。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敲打着利安的身体。他被村人称为虎疯子。

    几个月后,利安的父亲来到子乌村,问清事情的前后缘故,在利安面前落了老泪。利安只是低头不语。痴儿如此,徒呼奈何?利安父亲捶胸顿足,就有人献策,说心病仍需心药医。利安父亲思忖许久,依言着人从马戏团买来一只老虎,乘着夜黑风高,悄悄放于那溪流处。
    翌日,利安远远地见着了这虎,如被雷殛,眼里淌下热泪,当下披发赤足奔回村子,就喊,我找到老虎了。村人早已得知事情真相,怜利安这几个月的痴呆,而利安父亲也没少给掩口费,此时皆佯做不知,纷纷赶去溪边,见着那头垂头丧气的虎,脸上堆出诧异,嘴里诺诺。
    按说这事到此也就应该了结。石头却坏了事。老虎原来并没有十米长几十米宽,而且据说这是从马戏团里弄来的不会咬人的老虎。石头一时顽心大发,跳下水,跃上虎背,挥拳踢足,想扮武松。这虎终究是山林之王,虽挣脱不掉脖上那根紧缚的铁锁链,在野外卧了一夜,多少恢复了一点凶悍气,又怎堪忍受这等羞辱,当即咆哮,扭头咬住石头的右手臂。这还幸亏是村人救得快。石头的母亲撕心裂肺地哭开,扭住利安父亲不放。
    “老虎怎么会咬人?这不是马戏团里养熟的吗?赔我孩子的手来!”
    “赔什么赔?这是没牙的老虎,咬不死人。这要怪也得怪你的孩子。”

    老虎怎么不会咬人?老虎是从马戏团里弄来的?
    利安头上的雾水终于被太阳晒干净了,先是大怒,骂过几声娘,眼泪淌下,想了想,又笑起来,也不理父亲与村人的纠葛争吵,趿一双破草鞋,往山里行去。几天后,人们在溪流的上方发现了他。一只色彩斑斓的老虎正在撕碎他。又过了一些年,那个曾被虎咬伤手臂但已经长大并且开始衰老的石头对围在他膝下的几个少年说,他没死呢,真的,若遇上雨后初晴的天,人们偶尔还能在山林深处看见他。他骑在一只巨大的老虎的背上。那老虎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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