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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自亮:滇藏之间
主编:杨炼 唐晓渡   编辑部主任:田庄
王自亮,诗人、学者。著有诗集《三棱镜》(合集,1984)、《独翔之船》(1992)、《狂暴的边界》(2004)、《将骰子掷向大海》(2013)、《冈仁波齐》(2016)《浑天仪》(2017)等。诗集《将骰子掷向大海》获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银奖,组诗《长江》获2019年头条诗人奖,小长诗《上海》获第二届“江南诗歌奖”,并被评为名人堂“2018年度中国十大诗人”。诗歌翻译成英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等。
滇藏之间
王自亮
从横断山脉到藏南谷地,信仰
使人的心脏紧缩;三江并流,
血液、目光与精神并流。光的宗教,引领
兀鹰俯冲,裹挟着混合的风……
谷地断裂沉陷,山在飞升——
以人察觉不到的速度,飞升。
错落,凹陷,扭曲:意外地貌
应当得以揭示,人活着,需要
充分的理由;雪落在大峡谷,
落在牦牛背上,覆盖灵魂,悄无声息。
浓云密布。手持青稞与闪电,
从虎跳峡到怒江,再转入梅里雪山,
鲁朗林海,最美的山峰——南迦巴瓦,
人,散落在神秘而广阔的地带,
变换着,以蹲伏和站立的姿势,
让光照到身上,让风吹拂脸庞,
让神与自己打个短暂而意味深长的照面。
神,是色彩与光,远山与界限,
由滇入藏,神展示了祂的阔绰——
峻岭、峡谷、冰川、湖泊与湿地,
而草原,是神最初站立的地方。
在拙朴安静的庙宇旁,我趑趄不前,
想到了传播之艰辛,先行者的伟大——
影响深远的格鲁派,辉煌的萨迦派,
古老的宁玛派,使我浮想联翩。
语言,多么苍白无力。眼神,手语,
会意的点头,仰视的姿势——
是什么造就了信仰?也许是光线与声音。
况且,从生到死,都有一段格言,
一道启示之光,饥渴中的静谧——
物质、交换与精神,迁徙与融合。
信仰是展布和提升。高原转身,
启示录式人物,垂直的鹰和
横流之沧海:水、光,它们与心交织。
喧哗中的宁静。锋利中的驽钝。
迅疾中的迟缓。无情中的温情。
连续中的间断。血液中的水沫。
水!水,太多的水带来太多渴望,
从丽江到迪庆,我的气息变得
异常微弱,于空气中抽取精神,
由于不信,受到极为轻微的惩罚。
一生的奇迹,就是在金沙江
经历了一连串的灵异与幻觉——
金蛇直立,水流浑浊而雾气轻盈,
深陷的轮胎正在发表死亡议论,
屋宇上的光芒,单独卤制的牛肉,
奶皮子,需要吹动火焰的灶台……
奇迹是这个广大地区的常态,
存在,乃最大奇迹。在金沙江,
我看见一只蝴蝶鼓动丝绸般的翅膀,
追逐祈祷的岩蜥,寻找豹子踪迹。
翻过西兴拉山口,站在高处俯视
大江,左右转折,宽度骤然紧缩,
巨石挡路,每秒数千吨的江水奔涌,
奔腾、嘶鸣着从巨石飞身而下,
砸向岩壁,冲刷出重重危岩;
迎着前方陡壁,水流被切割着,
左冲右突,在两侧寻找更狭窄的
缝隙,在轰隆的吼声里夺路下行。
这一次,站在虎跳峡无法移步,
我似乎被那只魔幻的“虎”攫取,
灵魂涌现出那么多的挣扎,但我知道,
无尚的自由感将要来临,冲决
一切藩篱的感觉,令水沫喷射:
这里没有什么启示,只有冲决。
奔子栏,一个地名,一个偶然,
藏语“金色的沙坝”,拦腰而截的
前世,召唤今生,且彼此穿越。
谁能不彼此穿越?谁离开了谁?
这个奔子栏,大水震得你骨头响,
站在这个地方我被分成两半——
上面水流峻急,下面江水平静,
站在茶马道上的古渡口,无法
释怀:混涵而至的不是虚无,
是分裂之后的重合,不对称的秩序感。
从这里,你可以走向所有世界,
土照壁、维西、大理或巴塘,
也许会惊愕地站立于白马雪山。
站在水岸边,被某种意志裹挟,
被迫顺从之后,激烈反抗——
马帮的反抗,土著的沉沦。
摆渡或攀缘都是无限的不可靠近,
你得养足力气,得休整,不可
要强:当你进入绝境,孤身一人。
这些地方远不是洪荒时代残迹,
我们内心的荒凉,尚无对应物。
河谷两岸,就如热带荒漠,
原始的河流正在劫持两岸。
那些移动的阴影,那些灰扑扑的
尖刺灌木,干热的烈风吹皱
两岸土石,把砂砾嵌入门窗。
那些美丽的女人于是坚韧,
那些汉子更加沉默,壮实。
完美的弯曲,惊人的跳跃,
等一等,那些垭口的斑斓野花,
带给你的不止是惊喜,还有
丝毫也不流于空泛的瑰丽——
灵魂,在刹那间完成极乐之环。
迪庆给我留下了什么?神的音节。
德钦,高原城市,就在滇川藏交界,
云彩和石头接吻,阳光洁白如盐。
这里是道路的开始,人的血脉打通——
沿着澜沧江河谷,走向盐井、康芒,
直至左贡;另一路可以渡过澜沧江,
翻越梅里雪山,沿着玉曲河谷北上。
在德钦,我找到青稞和盐的混合体,
身体被抬升,肺部的氧气四处逃逸。
为什么非得征服梅里雪山?难道
所有一切都需要征服,或者膜拜?
在飞来寺,登上海潮堂,雪山真容
显露,背景的天空,深蓝或是靛青,
雪山的雪,被染成浅棕色,阳光
涂抹,风在雕刻雪山:逆向的风——
正如我们被时间雕刻。卡瓦格博峰
倒映人类的绝望,原来,绝望可以
这么美,这么庞大。朴实疏朗的
寺院檐头,梧桐树,巨大的鹦鹉,
与雪山彼此注视,但无人可以见证。
我进入原始森林,仆倒的树木
在无休止地被绿苔占领,空洞的
声音,新的变形记,尘世的回响
让人们将倒错的记忆重新颠倒过来。
在纳帕海,山高路陡,狭窄湿滑,
苔藓和腐木,蝾螈和蚂蝗,
令栗背岩鹦无比欣悦;所有声音
被吸收了,或根本就没有发出。
我们见到的,永远是大自然的
极小部分秘密,全能的神也见识有限,
对祂自己的杰作,也了解有限。
从干热河谷到苔原地带,从雄伟
雪峰,到纵横沟壑,谁回来过?
我不是说牺牲和挫折,不是这个意思。
没有人从滇藏线上缓过神来,
也没有人对一只高飞的山鹰说,
“不过是惊鸿一瞥,你是云烟”。
即使云烟,也打上了阳光的
印戳,被久远的愿望念过经文,
它的俯冲,就是转世的漂流……
峭壁上的盐田呵,风干的束脩,
这空虚的讲堂,座位上没有圣人。
然乌湖,一个奇特的地名,意思是
“尸体堆积在一起”,牛的尸体,
力量的废墟;人的尸体,精致的瓮;
猛禽的尸体,飞离的意志:在天空。
“来古”,藏语意为“世外桃源”,
那是被冷酷的冰川所包围的村庄,
六条冰川是六条出路——美西冰川、
雅隆冰川、若骄冰川、东嘎冰川,
还有雄加冰川和牛马冰川,都是
“冷冰川”,我说的不是那位画家。
当冰川融水,暴雨导致泥石流,
挟带着裹泥冰块、巨砾、黏土,
足以冲毁钢架索桥,堵塞河道,
形成新的湖泊,它们美丽而危险……
没有人能够回到自己的家,只要他
到过横断山脉:兀自的美,低语的神秘;
只要他来过丽江,上过玉龙雪山,
脸色苍白过,战栗过,缺氧过,
没有人能够不改变自己就能回家。
只要他和我一起,站在三江汇合处,
被浩荡天风吹拂过,被阳光揭开
轻薄的肌肤,被巴松错的空气
冰镇过五回,到过炉霍古战场,
他就回不去了,除非把一部分灵魂留下,
留在甲朗到左贡的苍茫余晖下:
不让他绝望到顶点,他就不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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