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米一 × 靳小蓉
#1
编者按
衣米一的诗歌更倾向于日常美学，诗人总是把日常建立在想象与思想之上，诗人在讲故事的同时也给出了诗歌油画一般的描述，她把慢条斯理的触须深入某种事件或者事物的纹理，事件与独见形成张力，诗人的语言透析为简单的事物生产出诗性的惊奇，在虚实之间，诗人专注于物性、事性与个体灵魂的对话，在“画布” 与“广场”之间找到了存在的“居所”。
靳小蓉的诗歌是隐秘的私人叙述与情感氛围的诗性构建，诗人总是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去捕捉事情、事物、人物与语言的关联，仿佛夜莺一般的歌唱性和具象的微观，表达诗人内心的独立性。诗人以她女性的细腻和敏感抵达了语言的孤独，同时确立自己在时间与空间的审视中的“阴翳美学”。在显与隐的辩证中，在缓慢的节奏之中，诗人找到了人性与美学的界面，诗歌成为对世俗和具体的某种超越，也是诗人向伟大事物和心灵的致敬。
（李龙炳）
画布与广场（组诗）
衣米一
衣米一，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湖北人，现居海南三亚。曾获第二届中国独立诗歌奖，2020年华语诗歌实力诗人奖等。著有诗集《无处安放》《衣米一诗歌100》。
[珍妮·萨维尔]
2011年的一天，一个晚饭后的黄昏。
我第一次看到
珍妮·萨维尔的画。
那是一本厚重的画册，翻开
即见巨大的肉体，人的肉体。
这些肉体
横陈，竖立
面对我，背对我
鼻青脸肿和遍体鳞伤。
有一张被命名为《转变》的作品
是一排悬挂着的人体
一看就知道
已经失去了自由意志
他们最大的可能是被悬挂在屠宰场。
[安尼施·卡普尔]
看安尼施·卡普尔的作品
你有理由不适
有理由捂住眼睛。
有理由尖叫，有理由大笑不止。
在无限可能中
你有理由扭曲，舒展，暗黑，透明。
血淋淋，或者亮闪闪。
在无限可能中
腐肉，旋涡，深渊，伤口，棺木。
花园，星月
大地，水晶，美酒。
它们有一千个名字
这无关创作，这是发生。
[瓦妮莎·比克罗夫特]
女性身体是神秘的所在。
有时，那里面有天堂。
有时那里面有地狱。
她们有生殖之痛，养育之苦
欲之本能，爱之印记。
女性身体是艺术的，也是哲学的。
是动态的，也是静止的。
是丰富的，也是单一的。
是肉欲的，也是意志的。
是更容易被物化的，也是更容易被神化的。
改造和被改造，完整和残缺
时尚和腐朽
永恒和瞬间，真和假
个体和群体
看瓦妮莎·比克罗夫特的作品
就看到了
充满仪式感的女性
在历经一切。你看到了这一切。
[贾科梅蒂]
在一次访谈中贾科梅蒂说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
他画的东西
都比他确信所见到的要小。
这种现象成了他本能的一个部分。
“我再也不能把人像
恢复到本来的大小了。”
正如“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
如果继续那样写诗
如果继续写那样的诗
[基弗与策兰]
策兰以一首诗的形式
仿佛在等待一个叫基弗的人。
两个人之间
堆满废墟、灰烬和土地
以及油彩、钢铁、铅、石头和树叶。
策兰写下玛格丽特
你金发的玛格丽特
基弗用被火烧干的稻草来完成玛格丽特。
“你灰发的舒拉密兹”
在集中营里
被制成人皮灯盏，人肉肥皂。
《死亡赋格》之后
基弗在工作室里，反复倒出滚烫的铁水。
策兰的儿子
在巴黎
至今没有爱上自己的父亲。
阴翳美学（组诗）
靳小蓉
靳小蓉，女，毕业于武汉大学人文学院，获得博士学位，现任教于江汉大学。读本科时开始文学写作，作品曾发表在诗刊、长江文艺，散文、芙蓉等刊物，出版有诗集《隐逸于白昼》。
[第三个人]
必须有第三个人，欲望才能得以流传。
——玛格丽特·杜拉斯
在那围巾的尾端有你朋友手织的花纹
正如那件旧棉褛下摆有我母亲补缀的针脚
在那些旧信背后，浮动着室友美丽的脸
疼痛的身体外部有亲友们的哗笑
伊卡洛斯下坠的画幅上，有农人在耕田
面包加点盐会更甜
秘密紧张的精神生活在日常的底色鲜艳
何处去凭吊那一去无踪不可确认的激情
就看那田还在，母亲还在
我们曾从她们中失踪，如今重又归来
[阴翳美学]
在徽州，雨的珠箔闪烁的背景
晕洇着沉沉木色的柔软
几经易主廊柱上尽是钉痕
挂过一尾鲤鱼
晾过萎靡的白夹衣
你刻画它它就留下印记
时间洗刷它它就衰朽
许诺坍塌融入风土
没有丝毫对抗的企图
但它的时间是慢的
它的丝丝缕缕的柏木松木
每一丝了断的悬念是长的
它无所谓风骨
幽暗雨水滴落天井
麻雀死在梁上
长案上漆器犹自幽暗闪光
[缓 慢]
重新回到分手的地铁口
花了七年
那最后的一次贴面
温暖犹存
我站在饭店门口等你
笔直如骑士耐心如石狮
若下一次该你等我
必已在时光的背面
冰川缓慢地登上重重山头
黑夜缓慢地打开鲜花于另一个宇宙
我的爱缓慢地抵达你
一半耗于路途，一半用于环绕你的心
河汉无声，碾轴转动的吱呀声不闻
只有内心的倾斜微微偏移了角度
[腹 地]
遒劲的汉语之树
绕过伦理和语法的栅栏
长进了存在的腹地
我轻轻打开门
打开你的抗拒亦或是引诱
沿着一路幽深的风景
身不由己抵达你的梦境
白色汽车在田野尽头
地平线上无声地奔驰
像马的倒影在水中
还乡的道路
掩映于玉米田和甘蔗地
这是祖国的腹地
[独角兽]
——读玛丽安·摩尔
睡前我误喝了一杯伏特加
因为连续熬夜很多天
我想酒可以驱除
令人无所适从的疲劳
但忘了喝酒会让我睡不着
预感到窗外苍白的晨曦
又会在四小时之后
将空旷街景按压进凝固的眼窝
起来吧，读书吧
睡前我读了一批女人的书
最后一本是玛丽安·摩尔
她说，玫瑰而已
美是一种责任而不是一种资本
刺是你最好的东西
她说的是玫瑰，还是她和你
你也刚刚脱去伪装
找到自己的刺
这好像不是诗，是哲学论文
但刚好符合此时的口味
没有任何易朽的现实物像
用变动不居的色相来激动你的情感
只有坚固枯燥的概念
不会有腐坏崩散之虞
我疲惫，麻木
它硬朗，宽广
它宽广，可以躺倒休息
它硬朗，可以把软钟表挂在树枝上
难怪伊丽莎白·毕晓普喜欢她
她们都是有见识的女人
太少了,像独角兽
见识这种东西
就是精神的门楣上金字的铭牌
登上多高的梯子
才可以将它擦亮
图 | Joan Miró
刊于《草堂》诗刊2021年第07卷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