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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诗30家 | 陈小三的诗
2020-01-10 投诉 查看源网址
阅读数:200
等了几年终于等来了诗人陈小三的这批新作(其实是两组作品:西藏书和悼父诗篇),不出所料,...

   荐读——

 

  等了几年终于等来了诗人陈小三的这批新作(其实是两组作品:西藏书和悼父诗篇),不出所料,依然保持了高水准。我的意思是,这些诗无论是从材质还是从工艺的角度来讲,都具有不可替代性。事实上,我早已暗自在心底将他视为现代汉诗在西藏的见证人,或者说,我希望他的书写能够将汉语新诗的触须伸展到那片神秘的异域。现在看来,这样的期待是值得的。

    陈小三是当代中国诗坛非常奇异的一个存在,淡薄与冷峻,热烈与坚硬,桀骜与随和……,总之,他是一位具有天然的诗歌质地的诗人,这样的诗人一旦处理好了与生活之间敏感又多舛的关系,将会释放出绵绵不绝的诗歌能量来。

如果说,以前我认为陈小三是非常擅长写“孤独感”的诗人,是那种始终保持着对生活和世界的某种疏离感的诗人,那么,从眼前的这批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另外一个陈小三:在高蹈的生命意志与卑微的日常生活之间,不停侧身,不断回旋,越来越从容的诗人。从拉萨到谢地,再从谢地到拉萨,即便是在对最难以释怀的亲情书写中,都有一种达观而开阔的力量在涌动。我想,这才是一个全球化时代的诗人真正的异质性。

               

                           (张执浩)

 


 
喜马拉雅运动
 
村里的牦牛退到了山脚
藏北的野牦牛逼近雪线
 
拉萨小檗叶如红纸
野丁香枯黑,泪痣般的栒子
刺玫之刺苦若焦糖
我辨认着风的颜色
仍在周末爬到半山
 
悬崖上,阿尼的白云之路
步入寂静的尘土
修行小屋是一块石头
门窗紧闭,门前的独活
拆除了倒伞形的花伞
撒下明年的种子,我身边
伟大的玛尼堆是三块石头
的造山运动
 
与一个地质年代名词相互辨认:
新生代第四纪全新世,人类世
辨认山顶的一只鸟:飞机里
装着下山换季的游客
天葬台上方,一只鹰鹫向我俯冲
索取它的前世:恐龙灭绝的那一天
前足化作翅膀飞上了蓝天
 
   
冬日工作
 
我仍淘旧书:在废纸收购站
做印刷品值钱程度的
审查分级工作。蹲久了站起时
 
看见四周严肃的枯山
如奥登著名的脸,因为流亡
布罗茨基命名了它。在明天的纸浆中
 
再蹲下,秋衣与秋裤之间
露出了破绽,如同碘酒在那里消毒
风的剃刀舔着,顺着脊椎
 
爬上稀薄的后脑勺,这高寒的权力
让我在几本藏文版《圣经》
与汉语版《圣经》之间犹豫
 
神说各种语言,但在我的网上旧书店里
只有一种:含有敏感词,请修改
无法上架,也无法免费结缘
 
 
野兔与一堆冰
 
我拍下了干旱的山上一堆冰
照片外面一只野兔
消失在左边薄暮中的灌丛
跟随着它跳跃在
坡地的石头之间
直到它化作刺玫架前的这堆冰
 
夕阳从身后废弃的采石场
移到了对面秋日的山顶
铁丝网圈养着石头
像翻开土豆,沙棘熟透
糖浆欲滴,野兔如一堆冰跳跃
消失于刺玫健壮的老刺
吸吮着刺破的冰棒手指
顺着模糊的卡车车辙
(车辙外一条深深的裂谷
升起寒意)
一头牦牛如守卫
在栅栏门外恭送我们出门
恭送我们回到我们的圈养地
 
 
白云出城
 
正午,地球停止转动
脚跟后坐,牢牢地钉在地上
它与烈日在顶牛
 
在拔河,裸露的喜马拉雅群山
没人对爬坡的我叫一声
嘿,你身后有一群牦牛
 
直到一阵清风
把我从昏沉中唤醒
眼前白云耸立
在西边的山梁
投下巨大的阴影
更多白云翻越山梁出了城
公交车永远在城里打转
啊,那清风来自山顶寺庙旁的
一棵树
 
 
色拉寺,一棵大树
 
色拉寺后山一棵树
胸前的牌子上
树龄从园林局的百年以上
被改成了五千年
这个人一定是个孩子
干了件大事
一个朝圣者
一个从藏北远道而来的牧民
看到这棵大树,但不像我
我有很多的话要对它说
却只在树下的富氧中
抽烟,昏昏沉沉
他数过树叶十万片
然后更正了那块铁牌
向这棵五千年的树
合掌致意:扎西德勒!
 
 
肉边菜
 
入秋后,村里的牦牛在房前屋后走动
翻垃圾桶,妻子把菜叶果皮留着
听到哞的一声
就下楼开门喂它们
 
它从手上吃着菜叶果皮时
温热的舌头舔着手心
吃着肉边菜
吃完再哞的一声
摇着尾巴说谢谢
 
那天她在乡政府与村委会街口
看到有人卖牛肉很新鲜
想买最后没有买
摆在边上的牛头瞪大眼睛
作证它的肉
——就是他啊
在山上我们也遇到过他
额头上有白斑点的那头牦牛
 
 
刺玫果之味
 
吃点吧——这声音在我心中回响
在帕崩喀天葬台左上方
山谷里的小路上
一个藏族少女递来她的手
手掌上红红的刺玫果轻轻散开
吃点吧,她说
 
不要吃荨麻,它会划破你的喉咙
也不要猜疑米拉日巴曾以此为食
大道荒芜,不要寻求捷径
这条转山道走的人少了
就快没有了路
不要在泉水边抽烟,不要用
抽过烟苦涩的嘴吃果子
不要渴望返老还童
 
吃点吧——这少女卓玛的嗓音
在我心里像一支歌
上升又下降到另一个山谷
遍布的刺玫果由酸涩转为甘甜
从多刺的枝头分离
滚落进深深的山谷
   
 
杀柚与羊
 
中秋节,妻子买了个大柚子
福建政和柚,圆润饱满
坐在桌上如一尊金黄的菩萨
我没有杀过鸡鸭,杀柚
也非我的惯用语(我说剥柚)
但我操刀,在它浑圆的身上
从头到脚,划下交叉的十字
“柚子甜蜜,并且善良”
昨天,妻子又说,天气越来越冷了
哪天去清真寺那买条羊腿回来
我说好啊——我又杀了羊,杀了
羊的咩咩声——因为同时我心里
涌上了那个洋洋得意的句式
那一句颂词:羊肉味美,并且善良
 
   
晚祷
 
落日如一堆篝火在山脊燃烧
周围荒凉的山峰向远方
展开,又合拢
如同一堵堵寺庙的黄墙
 
金色的夕阳洒在这座高原之城
酒在大昭寺的金顶上
给转晚经的朝圣者镀金
也给东郊废品收购站
最后一批送货的拾荒人
刚到手上的纸钞
镀金
 
 
日光城
 
冬日凌晨
冰冷的日出时刻
太阳的布施从一只乌鸦开始
它们从哪个黑暗的巢穴出炉
黑脸闪着金光
嘎嘎的叫声
如高寒而热烈的福音
撒遍山谷里的村庄
 
逆光中那两只乌鸦
一架直视太阳的望远镜
熔化在屋顶
 
 
加尔西村周日的足球赛
 
在娘热沟加尔西村
康桑农民旅游服务合作社前
新修的水泥广场上,周日的孩子们
在踢足球,玩山地车,车把上挂着
漂亮的乌尔朵,牦牛毛编织的
古老的抛石器,放牧的延长的鞭子
他向我们展示了技艺,啪的一声
向远处正在返青的山冈望去
一头牦牛也抬眼望向我们
足球飞向我,我放弃了
再抽一支烟的打算
慌乱中想伸手去接而缩手
我追上了它,笨拙的脚停住了球
转一圈,踢给左边的扎西之后
脚感到了无处落脚而落下
又像瞒过了一次非我所能的
任务后的侥幸和轻松
有一点羞惭,而他们没有此念
他们三个正在进行激烈的抢球过人
另外一个远远地观战
他们分别叫:扎西,洛桑,旺堆和次仁
而我没有名字(我的钱包里装着
身份证、暂住证),他们不会
也不需要问我的名字
(我想告诉他们)
一个普通陌生的大人,或一个游客
(我想告诉他们我来自哪里
我的村庄,我的童年)
因为春日踏青,来到这个海拔4000米
山顶的村庄,看身边的新柳拂着对面
南山的雪
 
 
打水
 
从色拉寺后山打水回来
灌木丛中的沙路沙沙沙
仿佛通向大海的海拔0
秋风吹着脚趾,我的沙滩鞋
应该换季登山鞋了
接着是325级石阶
双手中结实的泉水使我平衡
但数数一再错多对少
注视石头上的绿度母
天蓝的药师佛和怒相护法
“度一切苦难病痛无明”
上山时我两手空空错少对多
 
 
那个赶墟归来为我们兄弟姐妹带回甘蔗的人不在了
 
黄昏,我在村口等待的那个人
赶墟归来带回盐、灯油和甘蔗的父亲
一小截甘蔗,母亲用菜刀将它分为六片
 
三月,我们送他上山
回到他空出来的堂屋上厅里
雨后明亮的阳光从天井照下来
叔婆、兄弟姐妹、姐夫、妯娌
和孩子们挤成两排照相
孩子们在他的新坟周围
密密地种下了黄豆
 
 
强项
 
父亲的葬礼期间
舅舅为我捉癣,偏房外水井旁
点燃一支香在我脖子上熏了熏
嘴里念念有词,突然伸手一抓
嚯的一声扔进脚下的一块石头里
转身,重新成为亲切的舅舅
关切地再次问起我的生活
六个月后,秋天的一天傍晚
从色拉寺后山打水下来
在325级石阶上
我确切地感觉到那顽癣好了
(悲伤,软弱,强硬的
右后脖颈,涂着药膏
在梦中一次次将它挠破)
就像石头上蓝色的药师佛
用泉水抹去了那梗着的脖子
谢谢药师佛,谢谢舅舅
   
 
父与子
 
我握着父亲的手
看着父亲停止呼吸
另一只手贴在他的额头上
感受着他的余温
默默站着——叔婆跨进房间
惊呼,不好了
你不知道你的父亲去了啊
我知道,知道的,叔婆
——也是对闻声赶来的大哥说
二哥去拆门板
在堂屋搭起灵堂
我收回双手紧握成拳
这就是一个儿子最后所做的
两手空空紧握成拳
击打,一月冰冷的空气
躬身站着,头抵穿过窗棂的晨光
父亲终究不假外求
轻轻吹熄了油灯,但不再起床
这非父亲之意,依他的性格
他甚至愿意自已收拾自已的遗体
 
 
一个忧愁的梦
 
为父亲守灵的一晚
我打了个盹
梦见一个人站在地球前
就像赏月那样看着
 
不知是什么时辰
是夜晚,没有灯火
周围也没有星星
阴天白日,但没有雨意
 
我口干舌燥,站着却感到胸口
压着一块巨石
挣扎着从站着中站起来
那块石头终于滚落溪谷
 
眼前灰白的地球让人忧愁
抬脚要登上它时我醒了过来
看见我的兄弟坐在父亲身前
弟弟说:快天光了
 
天井屋檐上两颗晨星
一角雾中残月
父亲,那梦里我站立的是哪一颗星?
 
 
父亲
 
父亲总说我离家太远了
有时打电话都感觉
够不到
如果我离家不是这么远
父亲也许会活到一百岁
我真后悔
越过喜马拉雅群山
不朽的房地产
从拉萨我一眼看见了谢地
父亲留下了一幢老屋
——父亲留下了地球上的宅基地
 
 
神迹:仓央嘉措情诗最后一首
 
脚印留在雪地上
他未行神迹
被诏执京师
离开拉萨,踏上风雪之途
他未行神迹
他死于青海湖边
未行神迹
他在最后一首诗里
祈求一只野鹤借给他翅膀
到理塘转转就回
在拉萨的一个酒桌上
我听人高唱过这首诗
酒神附体使他的面容晦涩
去了转世的理塘,大汗淋漓
 
 
玛吉阿妈
 
仓央嘉措情诗第一首
创造了一个词:玛吉阿妈
同时包含了明月
母亲和少女


陈小三,又名巫嘎。1972年11月生于福建谢地村。“三明诗群”成员。作品散见于各类诗刊。曾获水沫诗歌奖、后天诗歌奖。著有诗集《交谊舞》。现居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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