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 | 李龙炳：写作就是在虚空中倒拔垂杨柳

题

 记 

他说，“写作就是在虚空中倒拔垂杨柳。”

要写他，不需如此花费力气，但要静等与他气息相近的词语自然生长。

他说，写诗是“词语中的一点血，在寻找自己的伤口。”

要写他，就像在众多的词语中，去寻找那个带着伤口，却依然微笑的诗人。

他说，写诗的节制，“是为了表达更精准，让词语更有爆发力。”

要写他，需要尽可能用节制的表达，呈现立体的，真实的他。

他，是诗人李龙炳。

01

李龙炳（1969一) 著有诗集《奇迹》《李龙炳的诗》《乌云的乌托邦》。现居成都青白江乡下，写诗，酿酒，偶尔出游。

这是他的简介。简洁，干净，像他。

他从来不会对把获得成都市政府第五届金芙文学奖，第七届四川文学奖，中国十大农民诗人奖，首届四川十大青年诗人奖，首届中国田园诗歌奖……这些事挂在口上，也不会因自己是《草堂》的编辑而引以为傲。鉴于他的过于低调，在很多时候，朋友们总是忍不住帮他把简介补充得完整一些。这种锦上添花，倒并不是为了给他本人增加分量，而是因为他在朋友们心中一直很有分量。

这个栖居乡野，默默写诗二十余年的诗人，更像一位隐者，甚少提及荣誉，甚少参加比赛，甚少把自己曝露在火树银花、人头攒动之处。但是，只要你有心，回头，就能在龙王镇，看到他平静地对你，笑了笑。

02

在诗歌圈，大家说起龙王这个地名，就会想起青白江的诗人李龙炳。想起他，就会想起他写的诗、酿的酒，想起那条他时常巡查的西江河，想起许多诗人都走过、爱过的诗歌小径。

掰着指头数一数来过龙王镇的诗人：张新泉、柏桦、孙文波、敬文东、孙磊、宇向、蒋浩、郑单衣、龚学敏、李商雨、吕叶、熊焱、杨然、陶春、刘泽球、胡亮、曹东、健鹰、汪贵沿……估计，所有来访诗人加起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而诗人所到之处，若有感，必成诗。所以，柏桦、哑石、刘红立、邓翔、向以鲜、凸凹、王国平、彭志强、张卫东、李永才、高岭、孙谦、张凤霞、杨光和、白鹤林、桑眉、胡马、易杉、黄啸、陈建、陈维锦、宋光明、钱旭君、印子君、文佳君、胡仁泽等众多诗人写给龙王镇或红树村的赠诗，已经足够出一本诗集了。

如果你漫步龙王的乡村，你会发现一条诗歌长廊把村庄的诗意无限延长，你还会在某家的院墙上，看到某个著名诗人写给这个村庄的“情话”，那就是龙王特有的诗歌墙。

如果你恰巧读到李龙炳的诗，你也能在他的诗歌中找到有关龙王这片土地的意象：西江河、木蓝、田野、落日......他的诗歌就如他本人一般，保留着最纯粹的大地属性。

毫不夸张地说，李龙炳已在不知不觉中为龙王的村庄，留下了诗歌的烙印。

03

诗人的魅力，来自作品，更来自人品。有此“二品”，才会赢得诗友、读者的尊重与真诚以待。记得哑石曾说过，'李龙炳诗歌中那热烈的激情、爱与想象力打动了我们的心灵，所以愿意真诚地与之成为至交好友。'

关于李龙炳的魅力，其实已经不需要修辞，只需看看他在龙王镇举办的数次诗歌活动盛况，你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不说远了，就说他前不久牵头组织的“首届西江河乡村诗歌节”。当天，近百位知名诗人、作家、学者，及诗歌爱好者齐聚龙王，共赴一场乡村诗歌之约。活动上，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张新泉，诗人哑石、邓翔、刘红立、向以鲜、凸凹、吕历还成为了红树村的“荣誉村民”。

为什么如此优秀的他们会成为红树村的“荣誉村民”？也许，张新泉先生的一段话，可以完美解答这个问题，他说：“我是因为诗人李龙炳知道了龙王和红树村，当年我在《星星》诗刊编辑他的诗作《一百吨大米》，就对龙王非常向往。这就是诗歌的魅力和力量。”

说到这里，必须要交代一下，李龙炳是龙王镇红树村的村主任。

04

2010年以前，李龙炳是国内知名的“农民诗人”。2010年以后，他成了龙王镇红树村村主任，诗友们就给了他一个“村长诗人”的雅号。其实无论“诗人”二字的前缀是“农民”还是“村长”，他都无所谓。于他而言，标签是无法定义优秀诗人的，因为优秀诗人是纯粹的，与社会身份无关。如果非要定义，他说，“我只是现实的农民，精神的理想主义者，内心的诗人而已。”

但当他成为最基层的村干部，曾经只需对诗歌的纯粹担当的他，现在还要加上对一个村子的责任担当。他说，担当是必须的，否则既对不起村上的3000村民，也对不起笔下的3000汉字。

记得现为成都市作协主席的熊焱曾经问过李龙炳：“对于三千村民，你觉得你该如何去担当呢？”他回答说：“我只能站在3000村民的角度看问题，尽可能使他们的利益不受损害。”

农民、村长、村庄......这一切的乡土元素，影响着一个诗人的诗歌，但是真正塑造诗人，是他自身对世界，对自我的认识。

关于自己，李龙炳曾说：“我不写诗，是一个农民，我写诗，就是一个农民加诗人，仅此而已。生命中凭空多出了属于自己的诗歌，就像种庄稼种出了一粒粒珍珠，多好的事啊。”

05

认识李龙炳的人，估计对他的初印象都是：色彩明快的T恤、牛仔裤、干净的运动鞋.......穿着简单，却爽朗干净，透露诗人独有的“年轻”气息，待人则是谦谦有礼，君子风范，和“农民诗人”“村长诗人”的字面印象相差甚远。

众人喧哗谈笑时，他多是淡然一笑，只有在与一众好友讨论诗歌的时候，他才会不知疲倦，侃侃而谈，也只有在谈到兴致上，你才会看到他内心对诗歌的执着与狂热。没错，就是狂热。

与他谈诗歌，也会很遗憾他不写诗歌理论文章。他对诗歌的见解，用哑石的话来说叫做“极为精良”。很多诗友来龙王，不过是为了与他谈谈诗而已。比如吕历，就曾自带一杯清茶，开车到龙王与李龙炳畅谈一下午，然后心满意足，饭也不吃地离开了。比如，我第一次去龙王，就是同杨光和、张凤霞两位老师一起听他谈诗歌，甚是有趣，可谓大开眼界。

06

也许，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李龙炳，他有可能是羞涩的、朴素的，也有可能是热烈的、风趣的。在我心中，他一直是值得敬重的老师，在文中写他的名字，我也在心中默默加上了“老师”二字。

在提笔写他之前的一次诗友小聚，我说，总觉得没法写李龙炳老师，怕怎么也写不好。

桑眉姐说：“那你先给我们说说，你感觉他是怎样的人？”

我说：“大概是那种待人接物很温和、很包容，但是写诗却绝对孤绝的人。”

桑眉姐说：“那你可以写了。”

其实，如果真要算一算，各大名家写李龙炳的诗歌和文章，加起来也有十万字了。如果可以，我更想十年后再来写他，那个时候，我也许也能像他们一样，用最好的文字去匹配这位值得敬重的诗人。但是，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让更多人认识一下这位身在青白江，却诗名在外的诗人了。所以，请原谅我此刻笔力不及他的诗意与才气。

要见一个诗人的本质，必然是要去读他的诗。我不能像一个优秀诗人一样通过解读他的诗歌，去介绍这个诗人的本质。我只能在文末，贴出几首他的诗歌作品，让你亲自去感受那份气息。

07

李龙炳诗歌

蓝色日记

公鸡鸣叫的时候，

后园的井里，

地下水正通过潜水泵，

说出黑暗的秘密。

儿童学习观察

一条蚯蚓，断成两节，

从相反的方向，

如何形成整体。

你说的悲哀，

也可以当饭吃。

我的墨水孤绝地留在白日梦中，

写蓝色日记。

中文系的才子，

回到乡下过年。

一边看新闻联播，一边杀猪，

猪血也成为君子所爱。

身上有一座寺庙，

我闭上眼睛就能听见两种声音：

一种是落叶的声音，

一种是扫落叶的声音。

桥

有人在桥上犹豫徘徊，有人往下跳

桥面和水面之间

还隔着一个世界。一座桥的工作

就是创造天上的彩虹，忘却世俗的破铜烂铁

一座桥有一座桥的感情，一座桥有一座桥的温柔

桥经常跨出细微的一步

也许我们无从察觉

从桥上往下看，另一个自己在水中

有时是鸭子，有时是天鹅 ，有时是火焰

我们如此渺小，短暂

水的绳子

捆我们于无形

一座伟大的桥是一个帝国，君临于无数远去的朝代

静止的风在约会虚无的火焰，一座桥会大彻大悟

桥会飞

桥的闪电会惊醒一个瞎子的时间

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桥

每一座桥都是神仙下凡

我们和神仙的关系就是这么简单

我们每天都在桥上，我们一直在桥上

即使我们往下跳，我们也会落在

另一座桥上。

谁能够梦见我们，谁就是我们的彼岸

甜蜜的火车

火车一节又一节

像一节又一节甘蔗

火车一节又一节地运送着一节又一节的甘蔗

一节比一节甜

甜蜜的火车，一节比一节地让我爱

一节比一节更让我钟情

亲爱的火车，我一节一节地追

带着命运的大风

火车一节又一节地拐弯，一节又一节地消失

一节又一节地和我捉迷藏，一节又一节地呼唤着

我的名字。不知不觉

我已经是火车上的一节甘蔗

我的火车，一节又一节地前进

不在乎一年又一年

从山这边，到山那边，一直到大海边

大海比我的火车蓝，我的火车比大海甜

一本书突然醒来

一本书突然醒来，

会不会伤害我？

它醒了的时候，

会不会是我最脆弱的时候？

一本书想杀死我，

可以厚得像红砖头，

我读过的砖头，

是否还能修复巴别塔？

一本书想杀死我，

只需动用一张薄薄的纸，

一张纸点燃就可以烧死我，

我是这个时代的易燃物。

一本书想杀死我，

只需动用纸上的一首诗，

每一个字的流弹都可以置我于死地，

因为我在诗的边境。

一本书突然醒来，

它也有人类的噩梦。

一本书最后成为了我的情人，

书中的两粒子弹，有巧克力的味道。

最后的田野

这是最后的田野，多少人

带着自身的野兽走来，不再读圣贤书。

无人管的空气，有人管的炊烟，

一觉醒来，身边多出降落伞。

人在冬季，有麻雀的经验，

污泥在脚下，寒冷而不厌倦。

自生自灭的器官，保持小小的水分，

在太阳下，像愤怒的葡萄。

嘴巴对空气的强硬态度，

邻居和莫须有吵了一天。

说吧，时间和金钱都在抗议，

死亡来自河底还是水面？

你过危桥，拉开现实的距离，

依然会遇见学校和医院。

学生是早晨，病人是黄昏，

谁在堕落，真理的青草带翠。

怀柔之舌沿着铁轨滚滚而来，

在田间播种，在家中革命。

星期天的幽灵还要到银行开会，

死去多年，你还在向大地道歉。

现实先生

青年去拜访

现实先生，他是热的，

像沥青铺在马路上。

一束光被灼伤，无力反射回来，

只看见青烟，

在中年的沉思中。

脚印像小小的雏鸟，

天真而无畏，

声音来自饥饿的记忆。

压路机终于压过来了，

有一个盲点，像敏感词，

总是压不平。

“我对现实不感兴趣”

但现实先生把刀递过来，傲慢地说，

你杀了我吧。

现实先生的行为艺术，

有蒙拉或丽莎的微笑，

有纹身和络腮胡子。

“上一秒我也相信爱情

但这是下一秒。”

现实先生数钞票的速度快于超现实。

你一旦羞愧，

现实先生便永远以你的恩人自居。

“理想下凡，成为丐帮首领。”

写作

外部的黑暗和内部的黑暗

没有什么不同

从黑暗到黑暗是封闭的伤口

我爱过的几个白衣女子

重新回到了书本

她们不再爱我头顶的天空

一个满天繁星的时代已经结束

我关上没有玻璃的窗子

等待一只蝴蝶飞来忏悔

此时含泪的人都在成长

白桦树要从这里哭到俄罗斯

冬青树要从这里哭到宋朝

写作就是在虚空中倒拔垂杨柳

浪费的力气可以修一座寺庙

浪费的语言足够谈一百年的爱情

现实与记忆的交叉点上

我看见穿过针孔的那一个人

拼命擦拭着莫须有的红色灰尘

文/卓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