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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磊:1997

朗诵
                 
如果确实有愿望,如果所渴望的东西确实光明,
那么对光明的渴望就会产生光明。
——S.薇依(法)

在说话之前,要先想一个朴素的词
一个试图睡去的瓷罐
要带着潮气,带着被岩石磨砺的咸涩音调
为了表示吹拂的力量,要扬起衣襟
要让怀里的草充满生长的欲望
要秘密地投胎,要旋转
把自己从诞生中拧干,要猝然改变
惊醒时的姿势,像一枚枯叶从树中重又弹出
要吮吸,要像坛子一样空腹
像黄金,无知而昂贵。要返回庭院
信任灌木和草丛,要适当地留下阴影,留下
漫长的移动让世界倾听

要把波浪吹到膝下
要倾斜,让内心存有高地和低谷

要听见干枯里的燃烧,听见旗帜和鼓
以及努力分裂的瀑布。要听着群体的声音
听着森林在狩猎中失声,听着麋鹿脚底的
火焰。要从里往外听,从心脏,肢体
要听着它,引来八月,一个晦暗的月份
雨和腐朽如此之多。要听下去
把苔藓听得旺盛起来,把锈在身体里的
一块铁听化,像雪一样
要有解构和消融的方向

要准备好流浪和逃亡,“严峻的死暗暗打断我们”
要用大半个晚上撕纸,白天,要活得更涣散

在说话之前,要先握住一滴水
像握着一整条河流
要摘取岸边的果实,要念出壳体里的哭泣
找到这时代最后一个宫女,要试着
同她一起缅怀,帝王的神仪和颓废
要冲洗她的眼睛,看到那些易于
溶化的事件,琐碎,繁盛而且平淡

要班驳,让光被每一块碎片有限的吞噬
要接受照耀,接受一次短促的信仰

要在洼地上根植火种,要把风
从山体里拉出,要让黑暗中的沉默发出响声
也要存有影响的焦虑,在顺风的枝桠中
“挺住意味着一切。”但仍要折断
要哀悼。雪降临了,预言变得更暗
要在绽放中冷却,要消损被同化的部分
要带着余光凋谢,持续地凋谢。要剥开
花萼,亮出贮蓄已久的异色
在乡下,要刨树根,刨出村庄古老的神经
要沿着它回溯到饥饿,在乡下
要咳嗽着读书,直到把雪
读进另一个人的安眠

要惯于拍打身上的铁屑和灰尘,并向它们致敬
要清澈,由于坡度,要接受净化的指引

在冬天,要先尝一粒黑莓
尝到提前到达的春天
要怀着巨大的惊骇,对我来说
春天是否是又一次敏锐的毁坏?是否
一个人可以把火种擎持到冻土里
当洒水车还在雪地上打滑,要去捡些干草
要让车子不再持续地空虚,在春天到来之前
要有足够的寒冷。在寒冷里活着是高贵的

要告诉园丁,要像神一样给火花添水
要添得适当,在冬天,要维持住那座缩水的花园

要迈过海岬。一整个夜晚,海水沿着欲望结冰
要沿着狭长的滩地走下去,要留下足迹
在海边,常常,我只遇到一次波浪。要等它
带着咸味儿涌来,要嗅到它肢体里的弹性
要听到船声,听到马达撞散的鸥鸟
它们总聚在一起飞翔,这是否是世界的表像?在海边
要用礁石表达孤独,要像岸一样有所寄托
要在鱼群出没的地方建立灯塔,
要带着空想的美守在大堤,要像船舱一样慵倦
在海边,雪来得太快。要恍惚地登上桅杆
谁不拒绝眺望,谁就能像海水那样
守护住自身的温暖

要诵颂,漂浮的码头,潋滟的波光
要盘膝在甲板上,对计划中的航行保持敬畏

在北方,到处是骨骼和猛兽
到处是岛屿。要禁锢海面上的云霭
它的阴影将淹没岛上的喷泉。在北方
要再度出场,要让脚佩叮当作响,要年老且贫穷
在一棵棕榈树下伫立要像在一块浮冰上安眠
要伸手捞起海藻,它带着太多的浮华和泡影
要晕眩。在路过一堆芒果时,要饥渴
要让咀嚼带来的幻景更深入。要灵敏地说动
每一次早潮。在北方,光正急剧地减弱
要更加盲目,到处游说

要编织,用草绳和丝绒
要改变喻体,用热血的老虎

在说话之前,要抬起头,要贪婪
像树枝,要高过自身,要迎接
毁灭过的尘埃,它们即将来临
雪已经停了,要攥着胆小的石块
要把它攥出光来。要不朽
要学会做一只蜜蜂,在凉荫里卸下蜇针
要一闪即逝,融化显得过于奢侈。要用镜子
推开另一个世界的门。要跟着白鹭和鹰上升
要撤出太阳中的黑籽,它们是阶梯上的蛀虫
要微微地闭目,当摸到带刺的行星
要流下鲜血

要在天平上忽然失去重量,要轻
要裸露舌尖上的一粒细沙,要展开卷帙

要牵着一群羊,要蹑足走过河床。战争流失了
人们还在旋涡里,刀像证词一样闪光
要爱戴兵器,爱戴它宁静的微笑。当它损害了什么
什么就充满汁液。要安排一次晚宴
要着盛装和华衣。那曾是我们的位子,现在
还空着。那曾弹过的马头琴正克制着另一个灵魂的叹息
要转身弯曲我们的思想,要忘记它
从竹帘溅入的水滴,要把暗记刻到房梁上
烟灰薰黑了檀木,到处是稀落的容颜
当一次战役结束,一条河流也已改变。要允许
干涸,当浑浊的月亮进入流淌
要允许它离开幽暗的长廊

要穿越沮丧的消息,要蔑视停泊
要凹陷,有一种节奏值得暗合

在说话之前,要先点一盏油灯
要裁剪火苗,它刚刚哭过。要往它内心灌注
酥油和马奶。要高龄
在火苗下雕刻大理石,要用最谦逊的刻刀雕出夜莺
它正试着显形,要给它声音。到处都是黑卵石
到处都带着磁性的沉默。要感到震惊
单色的暮年,要仍然向往彩饰的项链和手镯
要化晚妆,在挚友间悄悄崩溃
要像一条蜥蜴沉溺于冬眠,要能想起
一颗流星,它已不再是一枚明亮的钉子
要重新开始,要说一个朴素的词
要说:光明,一切就挪出了阴影

1996年冬月-1997年春


导向?

我在熟识的境界中散步,
琐碎的光斑引导我,
从枝叶繁茂的小路拐入晚年,
拐入事物的核心。
我可以听见鸫鸟的鸣叫,
海浪仿佛在上空徘徊;?
可以听见灰尘和骤雨,?
它们比我更容易幻灭。?
然而,我仍在衰老,?
无知、蒙昧,?
在自己的身体里流亡。?
“流亡就是晚年。”?
异地的长椅上,?
我的体温与树荫多年交融,?
阳光迅猛,使人昏倦,?
“坐久了,石头也会熄灭。”?
而一生远没有结束,?
水汽仍不断从晚年渗出,?
从我渐缓的步伐里,?
从日暮洁净的阅读中。

1998春

旧忆?

我在翻阅?
多汁的旧城市的灵魂?
我已听不到?
那探出身体的水声?
那慵倦的石头?
那被晒得头晕目眩的花朵。?
而一扇门在秘密地腐朽,?
一条街忽然有了斜坡。?
我已听不到?
那浣水的琴音,?
那随风翻卷的诵章,?
以及那哭泣、长啸、豪饮。?
我辗转返侧?
几乎说不出一滴微光,?
那需要清洗的内壳里?
核已不是最黑的部分。?
我的理解始终是清澈的,?
“它常常带来?
撕碎的春天和马。”?
深夜,当我闻到黎明的腥味儿,?
路将继续被涂掉,?
我也忘记了纪念。?

1998春

时间的脂汁

沿着狭长的河谷行进,?
宁静的本能使凉风减速。?
雪落在谷底,毫无声息,?
月光使雪充满美德。?
明明灭灭的山峰,?
在星宿间发出斑鸠的声音。?
“光是无限的记忆术。”?
没有任何持久的事物能纯粹过光亮,?
但也是光使人多次绝望、沉沦。?
时间的脂汁,?
有着比终年积雪更深的浓度,?
这是否意味着,?
越是长久地演奏,?
就越觉得寒冷,然而?
一场雪已带不走更多的寂静,
“事物的净化要从声音开始。”
从呼吸,从绽放的北斗,
从一望无边的河谷尽头。
那儿一定有扑鼻的异香,
飞溅入豁然明朗的星空。

1998春

我无法

阴影过于陈旧,
我无法说出其中的水汽,
说出陆续的松弛和溃散。
一个春天,
只来自一夜的融化,
我无法察觉
那更深的力量,
更寂静的寂静,
更狂热的狂热。
那些核心的事物只在嘴边,
因而,我觉得饥渴。
“是欲望照亮了生活。”
这唯一的可以转移的语锋,
在今天变得虚幻,
容易吹熄。
我无法抵抗熄灭的磁性,
它接连传递的影像
华丽、宏阔、奢侈。
“而我更愿意活得荒凉些。”
活得质地坚硬,
适于湮没和舍弃。
当一枚叶子的脂汁,
偶尔渗入身体,
才能觉得湿润、明亮。

1998春

十月

已经是十月了,零丁的
十月,鹳鸟遇到更多的叶子,
更多的想法在衰竭中回响,
声音闪出带汁的光亮。
十月水流迟滞,
不断有影被漂浮、幻想,
不断地,更幽深的天空,
打在全部能响的东西上,
空朦、虚妄,让我禁不住昏溃。
十月,面对稀疏的枝条,
我无法揣测风向,而大雨
将树木吹奏得愈加洁净。
十月,我想忽然慢下来,
与一块走累的石头搭话、同眠。
我的额头松散,
有烛火为它献上思念。
十月,我重新播种
当欲望把根带出地面,
我还要接受记忆的打磨、修剪。
已经是十月了,零丁的
十月,更多的流水摸黑而至,
更多的花蕊惊悸地颤抖着。
十月,不断有影子被人摹仿,
不断地,有船只从我内心的裂纹中
滑过,不留痕迹。

1998春


声  音

一生只有一次与灵魂交往。
                  1996.12题记
1
当你靠紧我,像靠紧一张纸
它薄得令人惊异
在深夜,当你靠紧一个台阶
风忽然来临,带着指引的气息

在草屑里,有弱小的物什
像你一样
有着莫名的洁净和忧伤
在每一件能响的东西里

我拍打你
从你身上拍打出叶汁和火焰
拍打出河流,它的絮语
惊醒了戏水的幼兽

2
我要这样跟随你
用湿土给马配鞍,把羽翼
摇上山峰。我要
连皮带核地吞下你

我要写“枯萎和熄灭
准时到来。”我要写完你
直到把一片阴影写进
你的骨骼

我要在你沉默时突然
说话,词语中夹带着冰块
我要让你滑倒,在第一个路口
你是否知道转折

3
我和你同时加速
但我从不到达
事物在催促,碎纸机里
传来一个个地点的嘶喊

你努力地关闭我
常常使我更蒙蔽
每年雨季,大海在远方
堤岸在你腹中

雨仍在下
仿佛有些人仍然在世
我仍替你出门
去集市购买汁液和果实

4
一把椅子使你失重
除了光斑,你握不住
任何东西。贪婪
是我在角落里看你擦汗

你沉溺在我的书架中
修剪音节
受到折射的音符滑入山谷
你的曲子就停滞在那里

冬天,我闻到你的歌唱
有些呛鼻。因而
我在你体内一下子
减轻了二十磅

5
用一根线去散步
去年春天我住在烟台
我是个五分之四的盲人
我比你想象得更加孤独

我用你的刻度
来测量自己
我缺失的形状
你却正试图摈弃

我是你的空间
你可以腾出我装杂物
也可以留着。或者更简单
充满我,像马达充满港口

6
我的裂纹来自流亡中的
一次敲击。你听见
却不躲闪。一个踉跄
是你的爱忽然熄灭了

而桦树锈在你体内
并分枝。它丰富、慈爱
充满召唤,使我
一时陷入幻觉

站立着,你更加游移
除了我,你一无所有
“信风吹送一个老人,
送他到睡眠的角落。”

7
你将我填进一首曲子
并焚烧其中的盲音
它经过你时,给你
带来一阵黑暗

对我来说
你怎样转调
都不能影响高潮
以及高潮中的暮色

像弦,你可以绷紧我
也可以打滑
但你永远不能离开演奏
离开声音里的一滴水

8
我是钉在你海中的岛屿
你的波涛
“永不能把我说服,
把我丢失。”

深棕色的风中
一场暴雨使你又虚度了一年
黑暗滑翔下来
船两次停在一个地点

我数着被你吞吃的河流
我是那些河流的根
“假使你学会逆流,
你就会上升。”

9
我是你仅在的
无多的词。无多的
事物。介乎欢乐
与极度的疼痛之间

我从一个方向
走近你,另一个方向
也带着风声,你呼吸它
并感到晕眩

并要求噤声
要求游弋
一切都将得到安宁
一切都将有所期待

97.春

一个人应比他活的方向更细腻……

一个人应比他活的方向更细腻、繁琐、沉重。
不畏惧扑面而来的死讯。不因乐观而轻薄。
落叶在灵魂深处蔓延,密布,记忆在旧挡上行驶,
不断换挡,是我改变着活着的速度。

安睡不是埋没,不是歌唱被风吹熄,
翕动的门在邀请,我是否可以信赖它?
鸥鸟盘旋,浪以信仰的力量轰鸣,
我突然觉得险峻、勇敢,并有了反弹的强力。

俯身下去,大海分泌着锯齿形的碎影。
一阵波涛过去,它们携带着整个早晨的露水和冰
驶入了我,而我却不是他人的岸,
也不是自己孤独、倔强、无畏的岛屿。

1998.9.11

一天比一天漫长……

一天比一天漫长,我再次相信了枯萎,
相信了花瓣盲目而急促的呼吸;
我再次染上了某种晕眩。香气
如同波浪游弋在我的身体里。

“至关重要,在我身上必有一种气体能够洞悉生活。”
这是我终生的谶语,我得到并挥霍它,
以便因闲置而陈旧的骨头也得到润滑,
得到闪电的催促和雷鸣的保证。

但封冻让我讳莫如深,说穿一句专注的话,
就能说穿一年的花事。只是必须说得适当,
光亮才能渗入花蕊,才能闻到它
彻骨的芬芳和寒凉。

1998.9.2

以真正的……

以真正的身体和血说话,预备音乐,
我深躬。丘陵上,溪流造成更大的压力,
时光开始——新的罪,永远的雾……
永远的行乞者——前奏下滑,银鱼叮当作响。

在冬天,以真正的手去握沙子,掘坑填柴,
有时候染上肺炎,整夜坐在海边,潮水
一遍遍冲击着呼吸, 从喉咙中
淘出有盐渍的雪、碎瓷。

弱音平展沮丧的人,风中积着更多的风。
双臂伸开,满怀果树。在冬天,
胸怀保证了信仰。我聆听到翅羽,
夹杂着层层叠叠的日夜挣扎。

1998.8.19

绝不原谅……

绝不原谅那些侧行的石头和树木。
怯懦的光,落日刚好与它相遇,
在黑暗中,一团积蓄力量的剧毒,
不发出声音,像地鼠慢慢窜入焦虑的根。

把自己交还,把刺刀亮出纯色,直面前路,
直面汹涌的死,荣誉已带走了我大部分生活。
剩下的只是颤抖的子宫。我是凡人。
在枪里,我不是子弹,而是风暴。

我以为我能够沉睡,肉体紧绷到黎明,
那是一丝丝沤烂的干酪和酸奶。
也许肉体仍嫌太多,只不忘怀这一切,
也不给一个山岗过多的石头和树木。

1998.11.12

明朗的冬季……

明朗的冬季,事物减少到洁净的程度,
减少到原谅。除了寂静,
什么才能值得轻易地原谅?我思忖
雪是否能从天空一直铺到我身体里,

且我的身体是否还如往年一般汁气蓬勃。
天越来越黑了,须有一个黄昏用来吹奏,
双簧管、管风琴、小提琴以及正在饮酒的长笛,
我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谁能在重音的音节里静歇?”我思忖
“谁会想到能将雪弹奏到我的血液中?”
雪拥我至夜晚,雪积的很深,
我的爱亦是这样,但爱比雪更晃眼。

1998.10.14

溪水进入低地的怀腹……

溪水进入低地的怀腹。薄弱的一年,
抬起了眼睑。“谁是我永生传颂的那人。”
一生与他相逢。石头和倒影
几欲哭出声音。

经历过流亡的河道,是一条降雪的
河道。他忍受着一棵树的晦暗变化
忍受孤狼咸涩的低吼,我感到
力量正在失去,绳索像枯萎的菊花。

我认出的那人已不是同一个人。
相遇让我感激。猛然间
水流巨大的疲惫压迫下来,
“让我青春的脸庞黑如焦油。”

1998.11.1

别为我担心……

别为我担心,时光将再次回到我身上。
冬天渐渐过去了,积云慢慢向我压来。
我觉得羸弱,比起小心翼翼的风声,
一张纸更让我觉得空荡。

我不能说出明亮的词,也不避讳。
今天,更多的是在暗处低语,
在脉搏中支起一个花园,一个词根,
一盏持续的均匀明灭的烛灯。

但冬天渐渐过去了,一瞬间
经历了那么多:欢爱、激情、痛苦、荣耀……
像混合的草本植物的浓烈气味,
消磨着我的荒凉。

1998.10.16

是迁徙……

是迁徙,让叶子觉得轻。
我不敢再往摇晃的树枝上投掷黑汁,
投掷速朽的光焰。风跟着凉了。
“这是否是一次劝慰的降温。”

仿佛孤立也可以对折,在树林里呆久了,
寂静也会狂热。我不敢再加深它的寒气,
站在那儿,像在与无数的士兵对峙,
枪口对着枪口,生死对着生死

在被遮蔽的人当中,我不敢去触碰过暗的醒者,
翻手覆手间,我就会被别人掌握终生。
好在落在亡灵中的叶子还有些暖意,
让我敢于密步横穿它们的晦暗。

1998.10.29

我几乎站不住……

我几乎站不住,因为热病和冰雹。
“这是我的永恒。”在一个喧嚣的时代,
我的未来是去湖滨伐木,整个春天,
我吮吸树轮中应得的毫光。

我热爱那持续的散步和告别,那凉性的
不掺冰凌的注目。一条独立的道路,
允许人怀疑它,允许它失败,
允许鲜活的蓝越过遗忘的大坝。

原谅我,不再为叶汁默想。
液体总不免沸腾。而我
还要长久地凝视下去,劝慰并宽限
浮华的人,回到最初的沉痛。

1998.11.22

昨天……

昨天,从没有真正成为过去。过去
属于一个人的熄灭。谁是灰烬中焕然一新的
那人,谁就还活在愿望里。象我,一天
要到三个地方栖息:黑土、雪地、海洋。

如果有什么在我身上死去,它一定死得光荣,
一定是有光不断指引我弃绝自己。
并假如我参与了一种弃绝,树木和灌草
都会顺着垂暮的方向斜身和哭泣。

我懂得“风暴和压力”。多么漫长,事物果核的剥落,
其实只经历过一次袭击。而漫游之根
供给我更沉的血液,让我
去惊动那已惊动的,埋掉那已埋掉的生活。

1998.9.23

献身……

献身交给人们的是两件事物:冰与火;
沐浴与烧戮。尤其在冬天,面对面的死亡,
会将一地大雪吸进所有城镇的胸腔。
热血同回音一起成倍地增长。

要去牺牲,要为牺牲在暴虐者的名字上扬灰。
并用自己的肉体去死,去竭力花掉
每一个穴位中的火苗。假如还能在死中腾出
一部分活的气息,就去空想。

假如死仍不是唯一的,“请把我忘在这里。”
这儿有四分之一是杉木,那些不知名的的杂树
缩在黄昏中,像一些黑色的刀子,
除了阻止我迈步,还给我更高的台阶。

1998.10.11

我弹奏了很久……

我弹奏了很久,连手指也熠熠发光。
我耗损了应做储备的汁液,二月,
它启示根桠和喷泉;十月,它用翅膀,
为一个时代落幕,埋下一个伏笔。

我已足够靡烂,仅剩下罪责与私欲。
甚至舞蹈和爱也已成泥浆。
但我仍活在步伐里。四处的热浪
仍在奔腾,远处仍有人像碎纸一样疾驰。

放下声音,曲子是一些杂食,一些沟壑,
一些我们身上无意识的高贵;
放下肉体,灵魂却是易燃的松果和枝叶。
所以,对于死,我们应更加傲慢。

1998.8.8

这不是永别……

“这不是永别。”雪剔刷了我大部分的重负,
包括躯体和躯体中的黑夜。“这不是清除。”
在一次演奏之后,仍有时间演奏另一次,
仍可以将生活带到别处过完。

但怎能不习惯周遭这些声音,这些声音中的
黄金和子弹。它们有巨大的磁性,
当我屏息,全神贯注,雪在空中就化了。
整个冬天,所有的路都需要跛行者。

而我踩踏了一年的柴火还活着,如果它
能重洗一遍,那火焰里的蓝色将更浓,
雪也更大,直下到泥土里,
生根,“永不能融化。”

1998.11.7

在怀疑中努力……

在怀疑中努力。我已做好准备。
生活已被回响搅混,
回忆像浓烟一样呛人。我感到
已确立的仍需再次确立。

有时候也需要暗恋一些事物,
在空洞的躯体里设下雨季。
此时,痉挛不止的地方定有风在悄悄凝聚,
马夫的鞭子在手中因失眠而微微颤抖。

但我既不弃绝幸福,也不弃绝灾难,
我只慵倦的活着,写作并素食,
我只在碰到祸事的时候微微低首,
因为,亲爱者的凋零,只允许我哀哭一次。

1998.10.2

凡是活着的人……
 
凡是活着的人,都是我的昨日。
手杖轻叩空心的树干,人生之虚并非腐肉。
挣扎!汗水使树皮裂成碎片,
树荫在沉痛者的身上像一块块伤疤。

能谨记的只是一个声音,有浓郁的沼泽气息,
另一个声音将比它尖锐、直白,
淘空了我,生活遭到记忆的伏击。
我埋头低语,秘密到处流散。

但我可以学着去忘记。跟着树祈祷,
在树根上哭,拍拍树结,谈谈天气。
在欲望一端禁步。今天,
我不能提问,以后也无力回答。

1998.9.19

倘若……

倘若还有一些黏度和弹性,酒的绽放
一定会坚持过整个冬天,它的根茎
带有弧度,我熟知那弧度中的力量,
狂热、深入,在薄雾下发光。

射杀者的子弹掺有碳灰和干草,
我被黑夜暗中拒绝,一个失去荣耀的乞丐,
绽放时也一定是一个绚丽的人。
松开攥在手里的雪,我不屈。

那一年的蓬勃和衰败都让我睡过了,
那焚烧和浇灌,淹没和漂流。
事物持久地浸润着生活。雪落得太静,
使我忘记了劈柴、取暖……

1998.11.27

断  语
 
            1
冗长的沉思,使叶子渗出了汁水。
            2
十年中,我一直在浮动。
一块石头风化着,
一些镜子内心调敝。
            3
我的片断在另一人的册页中,
另一种灰暗躲闪不及。
            4
沉默也是一种迸溅。
            5
一个人死去的消息是我语言中的积水。
            6
我在黑暗里收拾餐具,习惯了
那条饥饿的走廊。
            7
流火在一生中形成的事实,让我
忍不住信仰它。
            8
推开窗子就推开了一阵轻雷,
我震慑于如此的足音。
             9
葡萄藤中的二月在颤抖 ,
一个贫困的人卷起他体内的帘子。
            10
1997年——阻挠欲望的钝角。
孤单、细弱、呆钝。
            11
进入十二月,冷漠更加结实。
            12
焦灼的时代,
凡是宁静的一切都是象征。
            13
断木始终散发着沤烂的消息。
             14
声音和失明一齐到来。
             15
瓶子比我更悲伤。
             16
一个句式,带着水
让我感到漂浮;另一个句式
用火柴擦着我的胸腔。
             17
一阵风吹黑了说话的石头。
             18
在南方,榨汁机一整个夏天忙碌着,
没人能逃过它。
              19
雪是可以融化的,
但字迹不能。
              20
谁站在我的牌中,使我的河流突然有了阴影。
              21
剥开那个苹果,我看到一个腐烂的院子。
              22
骨头和樱花——“夜静春山空。”
              23
我把你的话说完,那支曲子还没结束,
那山冈的碎银花都灭了。
              24
我用暴力穿过一个人,另一个人的光就射穿了我。
              25
周未,我喝甜酒,说脏话,看见
别人的身体里都敞着一扇敌人的门。
              26
流星在琴箱里:夜晚是染黑的丝绸。
              27
我在月光下削竹节,它分三次将我切碎。
              28
一列特快火车将一路的车站运往大海。
              29
一个人追赶的曲子,使我的言辞
象琴弦一样紧绷着。
              30
赤脚劳动。
明亮推迟了整整一个上午。
              31
擦鞋匠活在众人的脚步里。
              32
春天降临了,我跟一个老人学习散步。
              33
灌溉,多么幸福。
              34
一杯浓茶,一个硬币,一只蝴蝶,
或者一生。
             35
世界是烧水的响壶,
黄金在沸点上打滚。
             36
写作中不时有一辆卡车压过 ,
车辙带来一夜的暴风雪。
             37
持续地挖掘,使一个人丧失了激情。
             38
江水正向着一棵树哭泣。
            39
谁在街上拾破烂拣出一枚钉子,
把它钉在广场的喷泉里。
             40
刮胡子。一个人迅速年青。
一些事实迅速虚假。
             41
我热爱铜镜,它充满了草药浓郁的馨音。
             42
头巾上的灰尘是牧羊者内心的灰尘。
             43
拧干一根头发,我陷入风的吹拂。
             44
一条河流卡在了嗓子里。
            45
碰上陨石,我感到阴凉。
             46
火焰来自女人的腹股。
             47
晚宴中只有一个客人,他的手滑过宴席
舞会,鸡尾酒和假面具,
落在失眠的锁眼上。
             48
一座花园牵着我走入凋零,那里的每一个人
都正克制着绽放。
            49
花瓣突然哭了,她只爱了六天。
             50
寂静,草根恢复了睡眠。
             
            51
我多次写到“树汁”,多次在含水的风里
转身。是听从一次激情还是
返回内心的冷清?
            52
潮汐,让礁石觉察到功勋。
            53
旧时代在一团水汽里凝结。
            54
今天,我还未曾准备,献身的时刻就已到来。
             55
我不是一个渔人,但常去一个渔人的房间
在他晚年的柔软里挑拣鱼骨。
             56
一场雪,六天里,它下了七次。
             57
一些人在饥饿中做游戏,
另一些人在游戏里挨饿。
             58
储存言辞的仓库是由哑巴看守的。
             59
轮子。墨守陈规的诗句。
它的沉默一定是遇到了火焰。
             60
秘密的北斗,我踩了七次,
也没踩熄它。
             61
一刻钟,刚好换衣服的时间,
我摸黑换掉了肉体和思想。
             62
一条鞭子,短得像一次爱情。
                
            63
闪电,多么明亮的一个词。
             64
事物都在转移,
果实从花朵里转移出来;
种子从果实里转移出来;
人从死亡中转移出来。
             65
当四壁苍白,
请为一枚图钉硬咽。
            66
查字典,笔划挤尽了一个字的水分。
            67
宣纸总用桔笔来形容我。
            68
静听潮水。汹涌。一个守夜人
坐在烛火里,静听波涛。
一个贫血的守夜人,热血澎湃。
            69
谁是胜利者?城池中
一个卖花女郎年年卖着血雨腥风。
            70
快餐在中国是一次余暇。
            71
唯美主义者在啤酒摊上
等待新的春天和戏剧。
            72
火把和花园。
是探望一个垂暮人的礼物。                
            73
沉沦的一半也是轰响的一半。
我相信那越接近声音的地方。
越有着死亡的力量。
            74
少女的小腹是一个星空。
            75
巨大的荒凉有时来自书籍。
一本空旷的书会使一个人
一天之内回到无知。
             76
颓败的池塘,洁净的池水,
吸引着我留恋每一个时代的黄昏。
             77
咒语带来一阵轻微的晃动。
             78
根和茎共同抵御着欲望。
             79
我正是一个没货的人,因而
这收集回声的一年过于完整。

1997春修正.


今天,赶早班车

今天,赶早车上班,换车的间隙,
用来收拾杂音。如果在冬天,
黑夜还没有褪尽,我就会碰上
渴望亮光的游魂。他们
着衣休闲,用凉风说话,
念经文,躲着灰尘。
这时,我还能呼吸到
埋在这座城市之下的森林的气味儿,
最低弱的气声都会让梦中的孩子醒来。
但不找零钱的公交车旋即到来。
我挤上去,出示月票。
女售票员的脸上
带着笑容。她知道
我出示的是一根苍鹭羽毛。

99.12.10

自由市场

像热带开阔的大海
自由市场。我闲荡着讨价还价,
像在大海里歌唱。
在城中,我热爱这奔放、澎湃的地方,
这低廉、傲慢的生活。
我臃肿、滞重,在一个摊位旁,
我有一种强烈的穿凿感。
像价格的涟漪弋过胸口。夏天
迎面扑来。在我购买力的范围里,
假货是最机警的。
但咒语仍化不开经年的阴翳。
我欢乐着,畏惧着
是啊,在这浩瀚的大海里,
谁能一眼认出自己的岛屿。

1999.12.24

骰    子

常常,旋转带来一阵阴影
“我失去了不曾失去的生活。”
“我希望理解一种力量。”你说,
背对着一切,单纯有力。
但让人羸弱的是“声誉和失明
一起到来。”常常,
一个人的狂喜就是众人的黑暗。
就是将演过的角色
再演一遍。一年一年,
一瞬间过去了。“我们的赌注
到底是什么?” 常常,
你只生活在其中的一个面上,
“我看不清哪一个面更亮些。”
只有失败宽恕了我。
像一只蜜蜂,把蛰针献给了
97年夏天一个干燥闷热的下午。

1999.12.2

一个夏天

九五年,我感受到时代的叛乱
很早地进入炎热,每天清晨
我都安排一勺糖,两片火腿,半杯柠檬。
晚上,在汗雨中看电视。
 “停!”我对生活这样说。
“停一下。”我对信仰这样说。
热浪迫使我出门。买票。坐空调火车。
整个夏天,我活在病变的火车上,
目视灌木在车道旁迅速退后。仿佛
一个人生锈的气息。
九五年夏天,炎热使车轮
进入摩擦,枕木进入危险。

1999.5.8

内心道路

内心道路往往开始于
一次注射,恐惧黏固在
一根注射器和两瓣棉球中,越来
越紧。此时在体内,
谁也无法一步迈过
药液的呼吸与默想。假如
病得过深,钟摆就跟着体温
晃动,生活也陷在
吗啡和阿司匹林里,甚至
纯净水也成为淤泥。但
对体内砾石与瓦块的镇压仍要
一直持续到天亮,就像手术会
一直持续到冬天,雪落下,
草木也会尽熄。而今天,
注射器和人都是一次性的了,
早晨,不会再有人
在我身上醒来两次。

99.12.8    

航    行

活页上,大海和墨水都呈阳性
服务生写到:伦敦。1987。雨。海啸。
一生涣散。胆怯、游移但敢于面对。
“是什么静默在这几个手指间?”
他摊开手掌,闻到薰鱼和雪茄的味道,
那是秘密的北方的气味。而拐过船仓
他招呼一个水手去就餐,招呼另一个
到检修舱换洗桌布和阴影。
船突然晃起来,服务生紧把住舱门,
他想起幼年跟父亲上山放羊,
一手紧抓着父亲,一手攥着闪电和雷鸣。
而CD正播放着一个人的哭泣,海雾
细沙一般落下,使他说不出一丝黑暗。
当他查阅地图,沿途的城市
迅速地腐烂,一种气味扼住了他的呼吸。
他下到底舱,轮机多年没有修理,
机器参差,他随即从身体中掏出
雪、扳子、打火机和月亮……
最后,服务生叹了一口气,回转客仓,
斟了一杯浓咖啡,写道:
树荫下到处都是海浪。

199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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