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必使你抬头
仍然写着沉湿的歌，在纸上
那奉献的正在奉献，那光必使你抬头
那潦倒的黑夜转瞬即逝，那凉风已远
仍然用骤雨和寒流抒情，用荒凉传递或召唤
仍然哀号，安排在天体中的鸫鸟仍然盘旋
在纸上，村庄里下着小雪，花朵也同时开放
犹疑不定的小兽路过低洼的地方趟出了水声
在书写中，愿望的手颤抖着
仍然建造或支撑，十月的树木，仍然年轻
没有经历过冬天，那些经常擦拭的年代仍然轻盈
仍然用来传唱，从偶遇福址到死亡
那余音缭绕，遍开花朵的大地，那崇仰高尚的山峰
那海铺尽了你的道路，那光必使你抬头
94．10．16
那人是一团漆黑
敢于拦住一颗星辰，敢于贡献
那人质地清凉，那衣着震响了空气
那表情紧塞着一把稻草，那人是一团漆黑
那人的寓所在一根麻线上
那生活多么富于弹性
一只夜莺，敢于眺望，那黑暗永不能充满
随着一阵热气，风挣脱了那人的一天
从狭窄的过道到原野，从碎石阶
到大地的门廊，那喧哗来自黑莓和紫堇
那劫难是一团崩溅的泥浆
那人举足，敢于深入缺失的广场
那河流已经变迁，那选择和丢弃源自大海的波光
“时代过去了，那人还在倾注”
那人是一团漆黑，但
那钟摆还在她皮肤里晃荡
94．10．22
诗 歌
拐过寂静，还是一片寂静
除了寂静，还能把什么带给大海
带给荫影浮动中的叶芝
他一句话也不说，靠湿气维持着本性
他眼里的一场雪，一生
分两次，下在我的身体中
当我专注于磨损，春天降临了
带着死亡的脂汁和呛味
当读到晚报的头版，我感到沮丧
我急于想听到朗诵的声音
这在我头脑里已形成浮冰
并整整一年克制着行将腐烂的肉体
“活着是否应有所沉湎和证明。”
像衰老的叶芝，将其中的摧毁从身上移开
这是否有所意义？他鞋子里充满了光
鞋带儿还在为爱情留着活扣
“有许多厄运能是使人心灵高尚、坚强。”但
为什么我们的诗歌越写越凄凉
96．1．24
演奏
（一）
深夜遇到光芒，一下子我感到众多的星辰里
我不是一个生人。但该怎样应付那些经过我的人，
那些在体内将我踩响的人，纯正、细腻、睿智。
那些沿亮光跑散的叶子。那些声音沙哑的石头，
那些因困顿而旺盛的种子。
时间不多了。时间不多了。这一年下来，
受根的吮吸。埋我的地方长出了苜蓿。
树木正从高处分枝。
一种迅速还原的泥土捂住了我的嘴唇。是枯萎
让我常常听到绽放的声音。就如同听到了凋零。
这一切，一想起我就老了。
（二）
你醒来的声音惊醒了我，
你比我提前到达，接近沉沦的绿色。春天
被我浆洗多遍的物什你重又擦净。
“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话。”岛村还恪守在那个冬天，
整个黄昏他独自散步。晚了。就从风信子的园里回来。（1）
当心那些树影在你心中将你摇晃。我该如何
去减弱它。忧思在发光。甘菊丁丁地响着。（2）
我该如何完整地嗅出曙色来。从你败落已久的欲望中。
留下自白。“请叫医生——。”每十年一次，我无法安排这一切。
两个孩子睡下。在有光的地方，我摸进厨房。深埋。
早晨雪很大。爱丽尔在远处拣着草根。（3）
整个身体缠着铁丝，你是天鹅中的傀儡。（4）
影子被风耗尽。我熟识你的毁坏性。但你
扑灭了我。而我却又不是火焰
（1）川端康成1972年4月于日本古都镰仓口含煤气橡皮管自杀。岛村是其最有名的作品《雪国》中的主人公。一个舞蹈研究家。
（2）艾略特《荒原》中的句子。
（3）自白派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1963年冬天煤气自杀身亡。这是第三次自杀。几乎隔十年自杀一次。死时留下纸条“请叫医生”。爱丽尔是她心爱的马。
（4）柴可夫斯基一生受自身同性恋倾向的困扰，1893年自杀。《天鹅湖》是其最著名的舞剧之一。
（三）
我哭泣。为了让整个世界从我眼中流逝。
我用心中己坏死的部分为你发光。
因袭而来的夏天，在书桌上是一团皱纸。修远的人（5）
圈几个字，注两笔，就会形成时间的长堤，
人们在炎热的堤坝上生活，建造屋宇。
幻觉？这不是。这是1938年远东寒冷的迫害。
我听到奥西普朗读的最后一首诗是：“基辅街头……”（6）
而我手上蜕不净的泥土让幻影更沉实。
“我要这个！”“我要这个！”我要加倍地晃荡，（7）
像一个没有核的瓶子。
别浪费在新仇恨里。来日无多。荷西又去了1978年，
干老行当，潜水。而我想飞，用穿旧了的一双长袜。（8）
我是跟随着什么到了这儿。谁在演奏我。薄暝时分，
坐在一块虚弱的石头上聆听着，
此时。长笛在我左边。惊禽在我右边。
（5）骆一禾，诗人编辑，八九年夏病逝北京。作品有《屋宇》《修远》等。
（6）阿赫玛托娃日记中回忆曼德尔施塔姆时所说。曼德尔施塔姆，俄罗斯诗人，死于远东。
（7）“我要这个”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所有的事情只是一件》中的诗句。
（8）三毛用长筒袜上吊自杀，荷西是她丈夫，七九年死于潜水。
（四）
你用流水来练习我。用吹破的灯笼。
用河岸上多病的灌木和沙土。你只能遇见我，
你是我唯一的表演者。
在汨罗江上“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江水滚入你的足音，不冷，不沉，不涣散，
我信你引领的前方不仅仅有一堆傲骨。（8）
一路松软的美。而我不适于停留。一坐下就失明。
我只请求熄灭。把夜像木板一样削平。为了漂浮，
我只请求从干涸开始。从突然来临的寂静。
战争又来了。我们得趴在树下。伍尔夫，伍尔夫？（9）
“没有回音，没有环境”谁在那儿？是谁？
“我们没有未来，我们居然还活着。”像一根无神的手杖。
“我呼喊，带着一整座宅子的气味。”带着石头对石头的端详，
我遇到一个池塘，并和它说话，涟漪猛地叫走它，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和坚持。（10）
一阵波浪将我吹到你的光束上。你说，
河流，是用每一次踏空去寻找方向。
（8）屈原，公元前278年投汨罗江以殁。
（9）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投河自沉，引号中所选乃其作品中的句子。曾经历二次大战时德国长时间的空袭，以致后来精神失常。死时，把手杖丢在了岸上。
（10）戈麦，二十三岁。九一年北京投池自沉。
（五）
“是我自己的脚镯越走越响使我羞怯。”（11）
不是子弹，不是花萼般昏溃的生活。
是秘密的滴漏敲开了我的门
是反复梦见的夏天：火质的博日纳里和阿尔，
玛高特（12），在葵花绽放的田野上，
你的手刚好经过我的心。
我静候着你，长久散热的汽笛。
你老去打仗。老去。去西班牙和希腊。就像老被造访的疾病，（13）
老是疼痛，一个坡足。一个眼疾。
张开嘴，你说出最壮烈的沉默。（14）
终止正是你的存在，太阳浓烈。带来民族、地区与服饰。
而我总在避免着自己的身体晒出汁水。我只听到了你的荒凉，
你的凋败的梗和年年的浮泛。
卢比扬卡大楼的人声比枪声还稀。十点十五分，
“莉莉，听听吧。你怎么了？听。我散步、旅行、构思。（14）
听呵，莉莉，你听见了吗？莉莉，爱我吧。”
十一月。雾飘在静静的河面上。菊花上落满白霜。
早点离开它。阿尔格达斯。这等于从另一个方向更接近。（15）
我崇尚交谈。我的皮肤黑过乌云。我的克丘亚语，
是又小又苦的果实。帮助我长大。却无法帮我缝补耳边的洞穴。
最后。雪嘤嘤地下起来，读书到半夜时，有些困了，
就把书籍翻到封底。冷。没有深度。
（11）泰戈尔诗句
（12）玛高特。最爱凡高的人，后因家庭原因得不到爱凡高的权利，精神失常。博日纳里，煤矿区，凡高曾在那儿当过牧师。阿尔，凡高绘画创作的高产地。
（13）拜伦与海明威都去西班牙和希腊打过仗，都有残疾。一个跛足，一个眼疾。
（14）1930年4月14日马雅克夫斯基用枪自刎。绝命书中写道：“莉莉，爱我吧。”
（15）阿尔格达斯，印第安族作家，自杀于1969年。一粒子弹射进他耳边的太阳穴。
（六）
我要活得比你更动人。春天来了。我要你的疼痛洗炼并修葺我。
从腐烂里抽取记忆。从灰烬中撤掉与光相迎的气力。
自四月开始。他不停地咽下生肉。喝酒。（16）
消受帝国盛大的雪水。这一年，刚好年深时，
他又注射了吗啡，执意要去。春天在他身上是一杯多余的烈酒。
有什么是用来拯救的，除了衰弱。我耳边，
是园艺师和木匠整夜均匀地鼾声。
一束芦花的骨头。海子说：一列火车呈现出我的声音！ （17）
就象太阳的声音。就象王。
他的马匹和鞋帮落在了尘世。还有他无畏的心。
而我又能往何处游散。我不是风中的光点。
“弗朗索瓦，你看我做的这个举动，我割破了我的喉咙。”
“呵，多美的铜制的葡萄！来一串，一粒也行。”
“但我不能给你我的宝石。我得走了。”（18）
我已经被你删节。就像玻璃上灯火的影子，
它比现在迅速、遥远，
但这一切都是适度的。
（16）杰克·伦敦注射吗啡自杀。死前医生不允许他吃生肉、喝酒。年末，他注射了吗啡，本可以救活。但他恍熄的意识里执意要去。
（17）89年，海子于八达岭卧轨自杀。
（18）莫泊桑割喉自杀。死前他说葡萄是铜制的，他的尿是室石。
（七）
我请求答谢。因为我活着。
多少个冬天。我板着脸歌唱，
如果我打搅了谁。谁就是醒来的音柱。
一九九四年。北方。一场大雪。
我清唱：冰冻的嵩山。松软的爱情。逝去的道路。
一九八一年。棉衣的祖母。（19）棕绳散落的双眼。
我十岁。有些坷绊。“我不能面对这样的死亡。”
一九七一年。仍是冬天，平原。
我被派到这里。我不是来为尘土伴唱的。（20）
我请求答谢。因为我活着。
“好像还会有人来。好像还会有人跟随。”
如果我碰见了谁。谁都会认识我。
（19）一九八一年祖母病逝干故乡。
（20）一九七一年我出生于济南。
1994．冬
述 说
我止不住失声痛哭
我向黑暗的世界倾泄出纯洁和馨香
还有那化作清水的无数寒星。
——希门内斯
一
永不能熄灭
黑暗离开了它原来的道路
这一年还在二月里，时间
多么宽容
我舍不得这一年的黄昏
在户外与内心同时散步
一阵寒气袭来
那是猝然的一次告别
当我仍然迟疑时，叶子突然出现了
比我想象的还要虚幻
二
是谁在昏暝的天气中伫足注目
耽于精神与理想的分枝
仿佛1771年，歌德远游以前写道：
“你给我带来了青春、
欢乐和英勇。”
我已毁坏过多次
多少场大雪载入我的皮肤
渐渐地，我感到
一生和阳光而不是寒冷
更加紧密地结合起来
三
今天，脆弱压迫着写作
但我依然如此贪恋它，像早晨读书
冬天，我回乡下
常常经不起一场夜雨地溺爱
甚至不能经历一阵微风
那是幼年，我七岁
仿佛就在昨天
而一天的行程是多还是少？
因为脆弱，我绽放着
支撑着自己病体中淡淡的光辉
四
应允、熄灭、颂扬
我已走到贫乏的地步
贝亚德，请启示这样的人
启示我从谈论到倾听
在简陋的屋子里
雪渗了进来，这时
我仰慕你崩散的时光，
贝亚德，爱情使你留下一片大海
当一个人觉得艰苦，你说：
“眼前晃过了一阵波纹。”
五
我在用心地说话
时间像羽毛一样抖动
世界并不因此而更喧哗
世界的平凡与宁静
源自我的泪腺
我尝试着
一再尝试着
用一句话将此生填平
而一个春天降临了
我该用怎样的话讲到它
而不留下泪水
96．3．5
短歌
一 信 札
长笛吹来了一座房屋。鹳鸟
多年来潦草地鸣叫。这是我体内的稻草和喷泉
一度晁过花园。我带着贫弱的视力
乘郊车到海边，路过的地名都熄灭了
舞蹈也已结束。路灯却提早亮了起来
街面上都空了，我只能拾捡到被踩熄的枝桠
冬天，夜停在冰水中。“舞蹈也已结束”
我缓缓拿起一张纸和一个湖泊
二 灌 木
我习惯于幻影。在我周围
灌木丛生，在欲望和空气之间
唱针剥蚀了春天的早晨。花蒂燃烧
松鼠在荫凉里秘密地起步
下陷的年月，我有一个能吹拂的过去
大片的麦子在群山间散步
我遐想着，自身的海拔终止何处
我在平原上长大，但总不可抑制地高耸
三 协奏曲
带着热气行走的人是一个重音
在第一乐章，“他突然射穿了我”
把光埋入了我的膝盖，把波涛
停在枕边。黑夜一次次向星辰们扬起
而我始终在替谁戴着铰链
死亡也不能拨动我趾骨里的箔片
当一片树荫落在了脚边。我听见
一个人的行走依然没能有所减缓
四 止痛片
稚齿中的一场雨，让我
黑暗的骨节咯咯作响
台灯边有我需要的一把坐椅
对于疼痛，它是一块磁石
破旧、孤单、深邃，磁性中带着风
带着扬动的尘土和木屑
它镇守着思想的营地，一整个白天
它在我的言谈中演奏——撕碎的马和春天
五 高烧的城市
将半个月亮扔进投币的餐机。我空想着
一次机遇带来的升化。在垂暮的城市
我保持着单行的习惯，总有一些黑汁
夹杂着独身者的恐慌催促我
在夏天，冰镇的未来有些软弱
我粗砺的手温能改变多少现实
这像一根没有劲力的像皮筋，当秋风乍起
它无法再反弹回我们的内心
六 出 场
北方。山麓有雪豹逡巡。它克制着
戕残的愿望，四处游动
天冷了，伐未的声音渗入它的身体
我听见了它犹疑的轻微的呼吸
北方。锋利的石头孕育着寒凉
我听见了雪豹的皮毛在枯枝间擦落
它潜入岩石的爪子里有一簇尘土，而今天
它敏锐地聆听着我写作的响动和痕迹
七 沼 泽
紫荆和栗子树。陪我在阴影里盼望
中国的旷野一片寂静
沼泽古老，即兴的沼泽，偏执的沼泽
因为残缺，它走进我的身体
帘子正在腐烂，容器中的纯洁让我更脆弱
在这个需要减速的年代
我仍赶往京都
纵容着它的繁华
八 福光的孩子
前车灯里的孩子，他的福光斜刺在坡地上
他的衣领和鞋子，像浮出橱柜的月亮
他让我显得盲目、沉默、颓唐，如同
铁皮桶里的废油，它的燃点低得像草一样
福光的孩子，均一点光给我
让我离开阴影和荒凉
让我回到火苗中，回到照耀里。当夜雨
来临，让我把书打开，把窗子合上
九 雪下大了
雪下大了，世界已少有去处
烟灰已弹不到尘土里
现实是一张写字台上的报纸。我知道
这场雪之后，上面的消息，将慢慢沤烂
而交谈释放着多么强大的力量
至于倾听，我更相信它有限的沉溺和垂询
雪总向着一个我们未曾谈及的地方哭泣
那儿不是终点，也不存在距离
十 回 廓
叶子是奔跑的边界，是十月重现
藏兰色的高原，强壮的马匹在雾霭中四散
我和槭树在同一个坡上，站着
我看不清它头脑里的水
它是否有过荣誉和耻辱？有过
像人一样的光明和暗淡？
十月降临，我忽然觉得嘈杂
那熟识的痛苦又回到我的晕眩
十一 阵 雨
“二月！准备写作和哭泣”，准备带苞谷的晚餐
在湿地上，消化幻像的声音驱使着我
敦促着河水向前流，使我黑暗
但黑暗中的光从不能被埋没
“二月！准备流浪和吮吸”，准备草编的服饰
桤木树滴着水，杉树一看就冷
路边到处是石头和雨点，到处是衰变的魂灵
我不得不打开伞，守护住心灵的激情
十二 永 恒
凋零降临了。我从晚宴中出来
一个踉呛，我扶住了谁的手？
湿润、坚定。仿佛二月的根芽，并且
我又听到太阳的声音，带着尖锐的刻石的气息
调零降临了。我从骚动与喧哗中出来
“我不畏惧丧生”。天这么晚了
街上依然有淬火的声音
打着比去年更清脆的节拍
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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