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050期
张桃洲的诗
自 然
自然是潜伏于我们血液里永恒的东西。
对于我们居室的门和窗子，我们绝对不可能要求它们在夜风中保持沉默，不呜呜咽泣。我们无法阻挡大陆架慢慢滑向海底。在森林，那种万籁俱寂的氛围，渗进我们的肌肤，在我们的内心里引起众多的喧响和轰鸣——这种体验不可遏止。
谁让这世界洞开了千疮百孔的眼睛，既然存在，它们就要用千姿百态的目光注视我们，直到我们感受到各自的冷漠。谁让这世界绽放了鲜艳或黯淡的花朵，有它们，我们才懂得喧嚣和寂寞。
不要埋怨我们的眉睫生不出绿色的田野，不要责怪我们的手臂不能耸起成众峰，不要惊讶墙的皮肤会在某一天独自老去。江水浊浊而来，又匆匆流逝，看着它情不自禁地拍起翅膀，我们为什么要抚胸慨叹？
云在我们的感觉之外飘散，雨突然降落在我们的旅途中，鸟的叫声失去走向后，我们便觉察到了身边的空旷。当白天的经历成为往事，落日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我们坐在幽静的顶端，这种心境不可捉摸。
（1989年）
坐在乱石中间
1
坐在乱石中间，洗衣
或眺望远景。石头们
松散地堆在四处，在水面漂浮
若隐若现，成为
此时心境的一个支点
黄昏下，河水急急涌来
无休止的波浪，临到脚边
又退缩，退到远处某只大船的舷边
一艘，两艘，及至更多船
变成自由的水螅。
蜿蜒的河岸是灰色的，景物是黛青色
唯有这堆乱石，突兀在
河水与岸的交汇处，呈现无色
却是更真切的实体
2
无名角落里的一堆组合
似乎正在向水底的纵深延展
也许即将沉没，进入黑暗
无数阳光、空气和声音掠过
石头们以各自的方式发光
与众多流过身旁一去不返的河水
窃窃私语，偶然间
得知船只即将远行的消息
一任往事如船帆的背影
在船尾鲜艳或沉郁地飘舞
它们与我一同沉默
匍匐着不曾移动
（也许在这里呆了许多年？）
也不会选择另一种结局
3
但我不能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即便我是一块石头，也永远无法
嵌进它们之间的空隙
也没有石头敢于接受我的磨砺
如同河水形成波浪后
在接近脚边的刹那迅速退却
这些纷乱的石头
因我的沉默纷纷滑入水底。
（1993年）
拆房子的人
去往邮局的路上，在拐角处
我看见拆房子的人。
这是一封寄给北方友人的信
信封内，短短的几行
告诉她下月初我将去看她。这时
我看见拆房子的人，在拐角处
此刻是十一月中旬，在清晨
在我去往邮局的路上
已经微微有些寒意，金黄的落叶
铺满了马路。就在昨夜
一场风雨把小城吹打得萧瑟
昨夜该有多少平常的事情发生
昨夜，在昏黄的灯下
我极想写一封长信
结果只以寥寥几句收尾
我每天穿过这条窄窄马路
散步，去书店，或拜访友人
然后回来，躲进我的“蜗居”
日子平淡而悠长。
可这一天，我看见拆房子的人
他们近在咫尺，令人诧异
这座小城时刻在变化：
它的颜色变得鲜亮，它的建筑
渐趋密集，街道被不断更替的交通工具
拓宽和延展。而人们拥有的空间
却越来越狭小
我看见拆房子的人。
街上已经有喧嚣的市声
来往的车辆行人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拆房子的人，他们或立在残颓的墙上
或奔走于瓦砾中间——各司其职
很奇怪竟没有一丝声响
他们表情模糊
有条不紊的动作，毫不紧张的氛围
让人想到小城生活的井然
此刻，还只是初冬
四周一片寂静。
我与拆房子的人近在咫尺
他们旁若无物地自行其事
我像是注视一座无声移动的雕塑
过不多久，这座房子将被夷为平地
当所有的痕迹销去
这儿会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久已没有重大事件进入我的生活
就如胸中有一层烙印难以揭去
我感到挥之不去的正是
那些雕塑般无声飘舞的身影
我想起远在北方的友人
大概那里已是大雪纷飞
（1998年冬，南京）
另一条河流
——致往事及往事里的人
1
雾霭中的河流是安静的。
多年以后，我将从最下游上溯
至你。记忆的调色板上
属于你的区域仍然是一块
明亮的暗斑。涛声渐渐低下去
目力所及的远处，一部分在苏醒
另一部分开始沉睡
2
那里，肃穆的群山环绕着河流。
你这穿越时间丛林的精灵
没有你，绵延峰峦的青色不会留存
而那群在月光下远远追逐浪花的鸥鸟
现在何处？当午夜的潮汐退去
我只能捡拾几枚褪色的贝壳
3
河流的细腻波纹，像时光一样
被捻碎。是否记得那个曾在你身旁
吹奏芦叶的少年？在某个黄昏
他牵着你微微掀动的衣角
对于你，他是栖止于岸边萋草上的
哪一段音符或者光影？
4
多年以后，河流再一次向东。
向北。我想象中通往大山的路途
就是你——带着过去的寒冷与清澈
来到现在，给予我最后的道别
你无声地涌来又消逝
仿佛黑暗里闪耀的一瞥
（2001年）
家乐福超市
1
家乐福超市。我追逐着你。
随着透明的旋转梯缓缓下沉
我是否像时间一样被撕扯？
在思想的暗处你是最大赢家
在往来行人呵出的气里
在徐徐展开的巨幅广告牌上
有你的麦芽香味缠绕
2
徐徐展开的生活之幕
你选择了谁来承担这份
粗糙的现实？
而每个人匆如过客。今夜
你是睡梦停泊的港口——由于你
人们不再步入幻想的花园
“生活，我的姐妹……”
我已被井然有序地安排
3
在所有我能想象的空白里
在午夜陷入休止的片刻
我正留连于遗忘。而“遗忘
即永恒”，你闯入了此刻
咬噬着并且迅速覆盖
房间里，空气在“变暗”……
哦，我的大脑被缓缓收割
4
那个人，那个随处可遇见的人
他伸手等待你的给予。在
他冷漠的一瞥间我闻到
蓝色窗口飘出的麦芽香味
家乐福——这是谁的命运？
一转眼“芳名”逝去
当所有的人把手伸给你
谁是曾站在你门楣的那个人
5
这正是你想要的混沌。
这正是你想要的冰冷。
在思想的暗处，你偷窥着
我的忧虑像时光一样零碎
以及我一去不返的爱情
这就是你要的眩惑。
这就是你要的疲惫。
6
各种声音在相互追逐与相互
碰撞。你扇形的草坪上
仿佛有沉重的金属在燃烧
光亮连着光亮在聚拢
结成一束。家乐福
即使你集聚全部光亮与声音
今夜，你仍然无法穿越
围裹我眼帘的一丝薄暮
7
走到你背面的阴晦是难的。
看街景的人，从不归家的人
“我已经厌倦已经厌倦”
在规定时辰内驶向你
失去知觉的舌苔
当满树的灯花彻夜无眠
我正耽于遗忘。而遗忘本身
已无所畏惧，如同死亡
（2001年7－8月）
木偶戏
——读克莱斯特
克莱斯特，你手中的红线
垂落到虚拟的帷幕。你的背后
是谁在操纵这些雀跃而来，又
悄然离去的身形？一段故事
怎样在零落的掌声中开始，行进
然后结束——这正是你
不可晓谕的神秘
光线升起。谁从那些无形舞动中
浮现出来融入更深的背景？
哦，“手被目光悬住……”
目光落向某个晦暗的角落。
“谁曾经是我？”谁曾经来到
此时此地的夜晚，与你
共同填补人群散去后的虚空？
一束光线升起，微弱。而
我们端坐，全部趣味需要支点
——那个“看不见的点”
如耀斑隐匿不现，却足以
供我们立足，反观自身
在飞升中保持平衡
以及不动声色的暧昧
一个“看不见的点”。谁从中
窥见晃动表情包裹的恐惧之核？
正是那些惊呼声里，掩藏着我们
为之冒险侧身的动人景象
也许，透过这张薄薄的帷幕
所能洞察的“正是我们、
我们自己”。
克莱斯特，有谁从你身旁
走过时触碰了那根火鸟般的
丝线？你满腹的忧思
随光线消失而袅袅升起
而我挽中，迷惘的女童在
寂静的星光下沿你指尖的方向
已进入梦乡多时
（2002年3月）
路过中信实业银行
1
一段光阴结束于
一群正在坠落的乡村飞檐。
那是我永远无法穿越的：
溢出轨道的人，我还记得你
沿着另一条马路狂奔
而街道开始于斑马线
和坚硬的大理石：它们内部
满是来自西方的概念股。
从汽车尾部的反光，我辨认着
琉璃瓦线条上干洁的刻痕
一些人跨过门厅。把手
遗忘在昨夜的游戏里
2
空洞的念头如潮汐般涌动，
退却。干燥的下午
你是我远道而来的归宿
为旗杆上悬挂的暗影所迷惑
呈补丁状的时针，你是我
最终的意外打击
叶片彻底被磨蚀了。
一阵冷风敲击着又一阵
冷风，翩跹着
随一支室内乐缓缓地漫出
冷风与外面的热空气融合
调试路人情绪的湿度
3
我有时感到：甚至
从你体内努力挣脱的绝望
也是脆弱的。
（2003年）
幼兽
——给即将进入中学的像
他不过是一只幼兽。楼梯间
留着他凌乱的足痕和纸片
上面有未经消化的文字，完成
是不重要的，甚至记忆的训练
他知道有一种金属镓，熔点
就是手掌的温度——多么壮观
指尖的生命在沸腾在坠落
绽放为另外的生命：气。
宇宙中的万物殊途同归——他说
每个人都可能实现“传送”：
在恍惚迷离的瞬间，你也许同时
身处过去与未来间的任意一点
是的，太阳也是气。当你凝眸
抵达你眼里的星光已经走过千年
（2016年夏）
车过合肥
天很快暗下来了
还不到六点钟
火车停靠在合肥站
灯火里，三五个人匆匆
走在过街天桥
这场景跟其他城市
没有什么不同
晚高峰，徐徐移动的车
如黑布上的模糊斑块
我没到过合肥
诗人杜绿绿的出生地
一路上到站的地名
也都熟悉却从没去过
每听到一次报站
就像被刺激
在脑海里搜寻过去岁月
或深或浅的印辙
下一站是铜陵
我想起那是一位
久未联系的旧友的故乡
在夏天（组诗选三）
九
在夏天，
从一座分类垃圾站旁
走过 犹如
瞥见一群人凌乱
却被整理过的生活
但那还不是全部：
某些灰暗的横截面，
隐忍的狂喜，以及
源自忧郁的吉光片羽
混合着抽泣声的汗滴
没有随风飘散
而是渗进了脚下的草丛
十
在夏天，
有人怀想冰天雪地
另一些人开始
重描白霜的形状
——据说，这些意念
可以稍稍祛除暑气
相比于一条
人尽皆知的物理学原理
这样的说法像是一种
近乎朴素的愿望
但它能否应答
约伯关于天平1的呼号？
后者曾响彻夜空
如今已风化为顽石
横亘在冥思者的心里
注释：
1 约伯是《圣经·旧约》里的人物。俄国思想家舍斯托夫《在约伯的天平上》引用约伯的话：“惟愿我的烦恼称一称,我一切的灾害放在天平里,现今都比海沙更重。”
十八
在夏天，芜杂
蓬蒿漫漶了返家的路途
而你还没有确定
归期
那些刻骨铭心的词句
连同呛人的烟草味
渐渐稀薄，成为
世界留在你意识里
最切近的印记
直到一阵巨大的晕眩
瞬间吞噬你
暮色从四处涌来
仿佛徐徐合拢的帷幕
舞台中央“饥饿艺术家”1
臻于极致的形象
拒绝了观看
——悼诗人卧夫
注释：
1 《饥饿艺术家》，卡夫卡的一篇小说。
诗人简介
张桃洲，1971年生于湖北天门，2000年12月在南京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本文已经作者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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