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器
事物的因果关系让人费解
比如将水注入水杯
水就渐渐不再沸腾了
比如独自一人呆久了
就会习惯和另一个自己
和谐相处
就不会那么强烈的感受到
不被需要的痛苦
我知道孔子对颜回说完
“君子不器”,这话之后
内心的痛苦也像满溢的水
但他的痛苦并不是因为
内心的沸腾不见了
也不是因为看着自己
和另一个自己和解
我知道所有容器的悲伤
并不是因为水
◎起雾了
起雾了,做什么事
都可以慢一拍
有些路,可以慢慢走
有些分手
可以慢慢道别
白白的雾
像白白浪费的光阴
所以我从一百岁
又活到了一岁
所以我准备欣然接受
你的责备
这让我看起来
还是个婴儿
◎春日篇
在杏仁村,圣洁的事物
都是寡言的。像春天默默
为土地所用,像土地默默
为秧苗所用
像秧苗默默为希望所用
像希望,熄灭又燃烧
为一年又一年的
寒冬所用
在寒冬,年幼的我知道
整个杏仁村的寡言
是在一小块烙好的
薄饼里
只要它冒着腾腾的热气
分到一只碗里
其余的碗都会
无声的空着
◎燃烧的尽头
像一小截枯树枝
最终会得到一个灶膛
在杏仁村,那些死去的人
最终会得到一个木匣子
这使我很小就看见了
虚无的样子
在太阳下,如影子般跟随一切
如影子般默默存在
直至它对应的实体熄灭
有时,它也用十月
棉桃秸秆燃烧之后
来裸呈它的表面
更多时候,它用屋檐上方
一小片星空,来覆盖
我们的头顶
◎繁星
如果你的生命里
没有火,没有那种既温暖
又明亮的物质
没有燃烧的概念
没有燃烧之后又熄灭
变成灰被风吹被雨淋
被某种哺乳动物的脚趾
践踏,踩进泥滩
变成宇宙的暗物质……
沉睡多年,又被一茎草叶
悄悄吸收,使你被萃取
被萌芽被分蘖被座果
被一双粗糙的手照看,摩挲
然后又使你被打捆
被脱粒被曝晒被筛选
变成某种又苦又涩又甜
每当你抬头,看见
悬挂在枝头的露水
就觉得组成自己
最初肌理的
正是这种一闪
一闪的物质
你就不要抬头
看那满天的繁星
◎纱巾
那个女人躺在河滩的卵石上
先是咿咿呀呀唱歌
继而又对我吃吃傻笑
蓬乱的头发上
横七竖八插着稻草、野花
每次看见她,年幼的我
都被姐姐催着快走
直到有一天,她露出棉絮的肩头
长长的披着一条不知哪里来的
橘红色的纱巾
在夕阳的旷野中,若无旁人的
安静伫立——
那一瞬间,我所产生的
与她亲近的强烈渴望
直到今天,还会使我联想起那些
一生都被爱情和诗
折磨的女性
◎大雪之后
大雪之后
神又宽恕了这个世界
所以,在一碗面里
我又找到了埋在碗底的鸡蛋
这是一个冬日寻常的早晨
鸡蛋洁白,冒着热气
其实,只要不去想着你
我便和它一样
也没有什么
需要神去宽恕的事情
◎诗
当你想写一首诗
或者没有,你只是
顺着林荫小路随意走走
你有一条忠诚的狗跟着
或者没有
你有一个知心的爱人与你并肩
或者没有
你只有自己长长的影子
当你看到绯红的晚霞铺满天空
或者没有,天空只有乌云
不久还会落雨
你认真严肃的思考人生
或者没有,你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只想吹吹风
这时,你想写一首诗
你觉得你能写好这首诗
或者没有,你觉得你一辈子
都不会写好一首诗
现在,都不重要了……
你的生命有那么多歧义
那么多可能
就已经是诗!
◎抚慰
抚慰是一种很轻的东西
它的手感类似于被风吹过的花瓣
这么比喻,是因为昨天
我骑着车,任由一路上
不断飘飞的花瓣
引领我缓缓穿过四月
我感觉到自己被不断抚慰
但又不知道到底
哪里来的这么多悲伤……
◎雨水谣
雨水深深藏在
一朵云的皱褶里
直到它和另一朵云相遇
我看见它们彼此远远审视
听凭宇宙内部的自然力
选择接近或背离
契合或抵御
我曾经不止一次抬头看见
它们在试探、触碰之后
流下混杂着欣喜和痛苦的雨水
像两个永远不肯放弃
自我的灵魂
◎端午之诗
一个人在江岸上走
一片影子又长又瘦
一片影子又长又瘦
江岸到处是荒草和石头
风不吹了,斜阳沉了
斜阳沉了,风又吹了……
一阵风吹得江水发皱
一片影子长出荒草和石头
一个人在荒草和石头上走
江岸总是又长又瘦
◎ 认定
艾米莉·狄金森,这个常年
将自己幽闭在家中的女人
认定自己得到了神的安慰
而不会有肉体的子嗣
因为,上帝给了她不同的繁衍方式
这也使我大胆认定,凡是
读过她的诗集,并且学会
在最喧嚣的角落,也可以
找到一片安静森林的人
应该都是被上帝选中
由她的孤独自由精神
产下的孩子
◎ 歧路
那么多歧路对应的
抉择,那么多抉择构成的
人生,那么多人生感受到的
孤独、彷徨、无解……
细算起来
统共也只得到过一轮落日
和阮籍
一个人的痛哭!
◎我所知道的海南
——代苏子由家书
吾兄子瞻:这里黎人很黑
云朵很白
海水虽蓝得发苦,荔枝却红得很甜
兄长可乘桴浮于海,就此忘记
经书中
那使你不幸的一切
◎山中诗
在山顶,一个人如果伸手
触摸到白云,他便因此
触摸到自己的灵魂——
如果有幸,向那云朵之下
山腰处的凉亭,租借到一段
清晨的光,他更会因此获得
新鲜的雨水和长满悬钩子、蛇莓
如青藤攀援的覃思——
如果他有心,再用漫长一生中
微不足道的几分钟,静静立定
稍微的,恍惚那么一下下——
他便会得到自己,而不再是
别的任何一个人
◎ 树
树先于人类尝试,并完全学会
放弃语言。只用枝叶触摸土地和天空
并用这其中产生的无穷
未尽之意,阐述世界的本质
每一棵树都在为人类履行
定义个体美学的义务
它们跟随人类意识的河流
生长到善知识所能见的视域
因赞美它们而意外
得到的福报,都体现在了
这首诗里
◎风吹篇
在我家窗下,每天都有一条
长长的小路,等着我
等着我和我的影子
常常空着手走在上面
等着风吹过来,从树上就会落下
许多叶子和花瓣
等着风将这些不同的叶子
和花瓣,卷在一起,又分开
但风吹过来,我和我的影子
没有分开
但风吹过来,也只有
我和我的影子,不会分开
◎清贫篇
没有阅读的日子
我感觉自己一贫如洗
而与别人谈话
更加重了这种贫穷
直到傍晚,我换上鞋
去家门口的运河边散步
嗅到泡桐花淡紫色的香气
感觉野豌豆、婆婆纳和毛茛
完全忽略我的清贫,轻轻
摩擦足踝,一只鸟、两只鸟
三只鸟……特意飞过头顶
钻进不同叶色的树冠
河水流动无声,将夜晚
和我灰褐色的影子
悄然融合为自然
完美品德的一部分
我仍感觉到清贫
却也感受到丰足……
◎有时候
有时候,一个人如果突然
想将自己脱下来
像脱下件旧衣服那样
随手扔在洗衣机里
那么,他就可以
像晾晒衣服那样
将自己展开,放在
第二天的美好晨光里
哪怕第二天有雨
他仍然得继续拖着
那么一副沉重的肉体——
但至少,在将自己洗干净
出门散步至晚风略略
吹拂的刹那 ——
他的肉体绝不会
被他的灵魂
看不起
◎泡泡的来信
拜启。
贸然打扰,敬请原谅。
你还记得我么?
或许听说过我吧
我生来沉默寡言
不擅与人交往
听说你也是这样的人
所以我才放肆向你袒露心声
我自幼离家
对于同族无法信任……
偶然一次
我读到你的文字
从文字来看
你已年过四十……
我大胆向你进言
不妨多写些明亮的诗
天气晴好
不妨多去近郊走走
那里松籁很好
春有花溪,秋有落果……
本人不才,著有一部《泡泡诗集》
君可携去……
人生如梦幻泡影
唯有文学不会消亡……
来信勿复。盼君保重身体。
敬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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