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小白诗歌精选

宗小白

宗小白，本名凌芝，女，江苏省作协会员。诗作散见《诗刊》《扬子江诗刊》《星星》《诗潮》《诗林》《星火》《草堂》等。第五届（2016年）中国好诗榜上榜诗人、诗歌周刊2017年度诗人，诗探索·第八届红高粱诗歌奖提名奖、“挚爱：星火暖诗100首”首奖、入选诗潮第二届新青年诗会，受邀参加首届搏鳌国际微诗大赛诗会，诗歌《容器》被中国诗歌网译成英语，刊于美国《21 Century Chinese Poetry》，有诗入选《诗歌点亮生活》、《2018中国青年诗人作品选》、2017、2018《江苏新诗年选》等。

编者按：6月25日下午，镇江市文联举办了曾竹花、宗小白诗歌研讨会。为全面展示曾竹花、宗小白的诗歌创作成果，本平台特约并推出她们的诗歌精品力作，并附本人在研讨会上的即兴点评，以鄉读者。

今天推出宗小白篇，敬请关注。

宗小白诗歌精选

◎我喜欢迟缓的事物

我喜欢夕阳中的一对老人

衣着朴素、整洁，坐在公园长凳上

他俩或许是一对金婚夫妇，或许是

前世宿敌

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此刻他们平静地望向湖面

一位老人从布包里取出几粒药丸

颤巍巍地递给另一位

而另一位不知是出神还是什么原因

过了半天才伸手去接

递药的老人一点也不着恼

眼睛里含着平和的光，好像在等

一个孩子慢慢长大

◎慈悲

落日有慈悲的脸

落叶有慈悲的手

一个对着落日和落叶

莫名落泪的人

虽然滑稽可笑

但神最后还是决定

把慈悲

也分一点给他

◎容器

事物的因果关系让人费解

比如将水注入水杯

水就渐渐不再沸腾

比如独自一人呆久了

就会习惯和另一个自己

和谐相处

就不会那么强烈的感受到

不被需要的痛苦

我知道孔子对颜回说完

“君子不器”，这话之后

内心的痛苦也像满溢的水

但他的痛苦并不是因为

内心的沸腾不见了

也不是因为看着自己

和另一个自己和解

我知道所有容器的悲伤

并不是因为水

◎春日篇

在杏仁村，圣洁的事物

都是寡言的。像春天默默

为土地所用，像土地默默

为秧苗所用

像秧苗默默为希望所用

像希望，熄灭又燃烧

为一年又一年的

寒冬所用

在寒冬，年幼的我知道

整个杏仁村的寡言

是在一小块烙好的

薄饼里

只要它冒着腾腾的热气

分到一只碗里

其余的碗都会

无声的空着

◎在南山

带上了常用的布包

一支笔和一本

石川啄木的诗集

这个只活到26岁的年青人

好辩论，好反抗，敬重

犹拉山区的巴枯宁

而南山竹林禅寺，另一个

石塑的年轻人

在幽篁里独坐

那是喜读诗书，厌倦了

政治的昭明太子

连同已近不惑的我

秋风瑟瑟

肃杀一切年轻的生命

◎毕达哥拉斯的推断

“在这个星球，一个人沿着

一条直线走下去，他最终

会得到他自己”

“就算大雨浇透了他

大雪深深掩埋了他”

“我们彻底遗忘他，把他的话

抛诸在狂欢宿醉的脑后

把他的书锁在时代

最昏暗的阁楼上”

“就算我们活到了，或者

超过了他活着的年纪

就算我们人人最终

幸福长寿，并且个个都去到了

和他预言完全不一样的

星球”

◎端午之诗

一个人在江岸上走

一片影子又长又瘦

一片影子又长又瘦

江岸到处是荒草和石头

风不吹了，斜阳沉了

斜阳沉了，风又吹了……

一阵风吹得江水发皱

一片影子长出荒草和石头

一个人在荒草和石头上走

江岸总是又长又瘦

◎不用手机的人

在我整天想着扔掉手机

却又扔不掉的年纪

我的偶像，美国诗人，盖瑞·斯耐德

伊丽莎白·毕肖普坐船前往南美旅行，在那里遇到了挚爱

昌耀在这一年龄段的作品开始多起来

海子已经自杀了五年

而我的父亲，一个食品厂的普通工人

抽屉里竟然放着一柄竹箫

他垂钓，自己动手修葺漏雨的瓦屋

用毛笔写字，在泛黄的牛皮信封上粘贴邮票

坐绿皮火车去很远的地方

闲暇无事，他就站在暮色里

蓝色中山装背对着我，手指轻按，双唇送出

低低的萧声

◎田埂

田埂以落日和炊烟两种抒情方式

使我静静伫立在空旷中

使我想起年幼时，田埂为我牵来的一只小羊

我把一段红绳子系在羊角上

田埂以青草被小羊细细咀嚼的方式

告诉我，一个人长大之后

所经历的乡愁大致

就是这样

◎燃烧的尽头

像一小截枯树枝

最终会得到一个灶膛

在杏仁村，那些死去的人

最终会得到一个木匣子

这使我很小就看见了

虚无的样子

在太阳下，如影子般跟随一切

如影子般默默存在

直至它对应的实体熄灭

有时，它也用十月

棉桃秸秆燃烧之后

来裸呈它的表面

更多时候，它用屋檐上方

一小片星空，来覆盖

我们的头顶

◎繁星

如果你的生命里没有火

没有那种既温暖

又明亮的物质

没有燃烧的概念

没有燃烧之后

又熄灭，变成灰被风吹被雨淋

被某种哺乳动物的

脚趾践踏，踩进泥滩

变成宇宙的暗物质

继而沉睡多年……

又被一茎草叶悄悄吸收

使你被萌芽被分蘖被座果

被一双粗糙的手照看，摩挲

然后又使你被打捆被脱粒被曝晒

变成某种又涩又甜的东西

每当你抬头

看见悬挂在枝头的露水

觉得构成自己一生的

正是这种一闪一闪的物质

你就不要抬头

看那满天的繁星

◎野花

不知名的野花生长在道旁

风一吹

它就点点头

再一吹，它又点点头

它见的风

多了

没有哪阵风

吹倒过它

倒是那些风

吹着吹着

就不见了

◎起雾了

起雾了，做什么事

都可以慢一拍

有些路，可以慢慢走

有些分手

可以慢慢道别

白白的雾

像白白浪费的光阴

所以我从一百岁

又活到了一岁

所以我准备欣然接受

你的责备

这让我看起来

还是个婴儿

◎原宥篇

在河岸，我们又获得一种新的感知

时间曾以落叶的方式层层覆盖

现在，又以花瓣的形式

轻轻打开我们

这是三月之初，一切尚在清醒之中

比如间歇的鸟鸣，和雨中

深褐色的石板路

风吹过来，往事难忘

但身体的古木，依然长出

稚嫩的叶子

◎植物的问题

植物有什么问题？

不过是雨落在她的花瓣上

她就轻轻颤抖

不过是风吹过她的叶子

她就轻轻颤抖

不过是你长久的注视她

然后，起身离去

她还站在那里

用她所有的花瓣和叶子

轻轻颤抖

当你想写一首诗

或者没有，你只是

顺着林荫小路随意走走

你有一条忠诚的狗跟着

或者没有

你有一个知心的爱人与你并肩

或者没有

你只有自己长长的影子

当你看到绯红的晚霞铺满天空

或者没有，天空只有乌云

不久还会落雨

你认真严肃的思考人生

或者没有，你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只想吹吹风

这时，你想写一首诗

你觉得你能写好这首诗

或者没有，你觉得你一辈子

都不会写好一首诗

现在，都不重要了……

你的生命有那么多歧义

就已经是诗！

◎安德烈先生

安德烈先生十九岁时爱上一个人

但到了四十多岁，也没弄明白

那个人到底爱不爱他

安德烈先生因此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穿上大衣，带上帽子，深夜告别熟睡的妻子

去到湖边，与那人约定的地点

月亮很圆，湖面结着薄冰

树上果然一只鸟也没有

等了很久

安德烈先生在湖边哭成泪人……

从那以后，安德烈先生就变聪明了

挣钱养家，含饴弄孙，撰写回忆录

直到临终，再也没有

被爱情愚弄过一次

◎活着

和爱丽丝小姐别后再见

是在又一次的梦里

她已经老啦，满头白发

我们激动的拥抱，忘记了仇怨

她说她多次在梦里梦见

年青时的我还有她自己

和爱丽丝小姐分别的时候

我们由各自的儿孙抱回轮椅

我们的身体已经很轻

像童年的布偶玩具

◎斑马

安德烈先生看见斑马的时候

斑马也看见了他

斑马风一样的冲进了

安德烈先生所在的办公楼

斑马踹倒了格子间的桌子椅子

无数文稿雪片一样飞了起来

安德烈先生的上司和那些平时

楼下的警车、救护车狂鸣

办公楼被围得水泄不通

不遑多想，安德烈先生从椅子上

一跃而起，跨到了斑马的背上

紧紧抓住斑马的鬃毛，深吸口气

安德烈先生闭上眼睛

从窗户飞了出去

爱丽丝小姐听见声音

会停止发呆，给它喂食

金鱼用此方法屡试不爽

当然，也有失算的时候

——爱丽丝小姐不在家

金鱼只好从鱼缸爬出来

自己到厨房找东西吃

爱丽丝小姐一回来

在空荡的房间里游来游去

迟缓的力量——宗小白诗歌简评

文／米正英

认识宗小白的时间不算太长，也就是三四年之前吧。但我与她的交往和对她诗歌的阅读还是比较多的。而她的诗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首《我喜欢迟缓的事物》。

衣着朴素、整洁，坐在公园长凳上

他俩或许是一对金婚夫妇，或许是

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此刻他们平静地望向湖面

一位老人从布包里取出几粒药丸

颤巍巍地递给另一位

这可以说是她的代表作，小白也因这首诗而被打上了“迟缓”的标签。因为，在这个飞速发展的信息爆炸时代，一切都是快速的，满溢的，繁复的，甚至是跟风的，概念化的，大而化之的，而小白的诗似乎对这一时代风气有着高度的警惕和抗拒，正如她在创作手记《从野草说起》中所写的：“语言是一种类似于顽石的存在，在静水流深的思想面前，它的抗击，在我看来，永远带着一种西西弗斯的徒劳和悲壮。但一定有一种东西存在于思想和语言之间，可以阐述世界的未尽之意，我觉得，那应该就是文字。唯有诗歌文字具有“降速”的功能，它使思想的洋流往纵深涌动的时候，可以因为沉缓而获得更清晰的方向。”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小白的诗作就具有了一种迟缓的、与时代浊流相对抗的力量，是一种让心静下来，让时光慢下来的文本，这使得她的诗歌“切口小，容量大”，看似轻巧、简淡，实则切中现实、直抵心灵，彰显着一种思想与心灵的强韧的力量。

这种力量过于强大，常常反作用于她的创作实践。这表现在她善于对身边敏感物象进行深入的体察与思考，并在思考中求变求新，不人云亦云，不随波逐流，而是知常达变，独辟蹊径，自成风格。比如，她的部分诗作来源于阅读经验，却有着自己的独特感受和表达。写诗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直觉，是在一个语词，一个句子或者一个场景、事件的启发下，突然灵光一闪，映射在大脑皮层，作用于思想意识中，并发而为诗。而诗人对事物的感受力和创造艺术能力的强弱将直接决定着诗人写作的高下。而令人羡慕的是，小白能够敏锐地感受到，而且能够精准地捕捉到诗意呈现的精彩瞬间，比如《斑马》：“安德烈先生看见斑马的时候／斑马也看见了他／斑马风一样的冲进了／安德烈先生所在的办公楼／斑马踹倒了格子间的桌子椅子／无数文稿雪片一样飞了起来／安德烈先生的上司和那些平时／喜欢搬弄是非的女同事瘫倒在地上／楼下的警车、救护车狂鸣／办公楼被围得水泄不通／不遑多想，安德烈先生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跨到了斑马的背上／紧紧抓住斑马的鬃毛，深吸口气／安德烈先生闭上眼睛／从窗户飞了出去”。想象力非常奇特。所谓妙手偶得之，这样诗歌的意味和情趣就全包含在里面了，所以阅读她的诗歌的过程其实也是分享和体验诗意的美妙呈现过程。当然，小白的大部分诗歌并不仅仅停留在美好的瞬间，而是能够将自己的人生经验和对生活的感悟融入诗歌，甚至也有部分诗歌能够触击到对人生命运以及社会生活真相的反省、拷问，抑或对自然万物的复原与回归。“不知名的野花生长在道旁／风一吹／它就点点头／再一吹，它又点点头／它见的风／多了／没有哪阵风／吹倒过它／／倒是那些风／吹着吹着／就不见了(宗小白《野花》）”。还比如《慈悲》《容器》《原宥篇》等，这部分诗歌虽然数量不多，但却使她的诗写具有了一定的深度，她那些看似简淡的诗歌，其实蕴藏了深浓的喻意。

我们常常有这样的经验，有时候我们可能感受到了，但说不出来；可能说出来了，但离感受的精确度还有距离。好诗人无一不是对生活——乃至生命——有着独特感受并且表述极其到位的人。小白正是具有这种独特手艺的诗人，她往往精雕细琢，对所抒写的事物能够做到体悟深刻，表达通透。而她驾驭语言的能力也是超人所长，总能游刃有余，举重若轻。所以，即使是书写现实题材的诗作，也能够远于生活，做到高度概括和提取精粹的部分。这正如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辩》中所言：“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这同样也适合小白的部分诗作，所谓意到笔随，高妙出尘，不可模仿，不易复制。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小白有个别诗歌，采用长句叙述或者回环往复式、排比递进的描述，比如《繁星》《端午之诗》等，很容易让人陷入语词的泥淖而不能自拔，这种写法上的冒险，很容易伤害到诗歌本身。

总体来看，宗小白的诗是外在简淡与内在丰盈的契合，是美的追寻与心灵世界的重建，特别有种缓慢、安静，清新、空灵的品质，具有洞见人心，穿透事物的力量。她的诗如这盛夏的一股清泉静静流过我们的心田，缓缓渗透，清凉入骨。

2019年6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