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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蟋蟀

我必须离开您了。

您这个人,谎话连篇。或许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到了这个年纪,即使有人指出我哪里不对,也难改了,只要无法像耶稣那样死而复生,我就不可能有所改变,但自己求死,又让我觉得罪孽深重,所以我选择离您而去,按照我自认为正确的生存方式,努力地生存下去。您让我觉得可怕。在这世上,您的生存方式想必才是正确的,可是对我而言,我实在无法依循那样的生存方式生存下去。

我来到您身边,已经五年了。十九岁那年的春天,相亲之后没多久,我就几乎是孑身一人来到您身边,时至今日我不妨告诉您,当时父亲母亲对这门亲事都竭力反对,弟弟也是一脸的不乐意。弟弟那时刚刚上大学,说出来的话却颇显老成,弟弟对我说:姐姐,你觉得他靠得住吗?因为觉得您听了会不高兴,所以我一直没有对您说起,其实,当时我还有另外两个相亲对象,如今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其中一位应该是刚从帝国大学法学科毕业,富家子弟,听他的志向是当个外交官什么的,我见过他的照片,表情开朗,一副乐天派的模样,这是我在池袋的大姐给介绍的。另一位在父亲的公司里工作,是个年近三十岁的技师,事情已经过去五年,我记不太清楚,听说好像是一个大家族的长男,为人本分可靠,感觉他很受父亲赏识,父亲和母亲都对他非常的属意。我记得没有见过他的照片。这种毫芥琐事本来没什么好说的,但一想到被您嗤诮又很是让人受不了,所以我才将我所记得的事情如实告诉您,告诉您这些丝毫也没有想激怒您的意思,请您相信,我只是感到困扰。因为,早知道这样,当初要是嫁给别的人就好——这种三心二意、荒唐的事情,我从来都未曾想过,除了您,其他人对我来说是根本无法想象的,假如您还是以一贯的态度嗤笑我的话,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我是很认真地和您在说,请您听我把话说完。

那时候——现在还是——我从没想过和您以外的人结婚,这一点是毫不含糊的。我从小就讨厌做事婆婆妈妈、拖泥带水,当时,父亲母亲还有池袋的大姐一个劲地劝说我、替我分析权衡,撺掇我相亲,但我的感觉是,相亲就跟举办婚礼没什么两样了,所以不可能轻易答应。我根本不想同一个相亲对象结婚,假如真的像大家所说,对方是个无可挑剔的人的话,那更轮不到我了,无论如何也早该寻觅到其他更好的女孩了吧?所以我对相亲这事总是提不起兴趣。我当时只是朦朦胧胧地感觉,自己要嫁的人,必须是一个全世界——这样说,您马上又要取笑我了——除了我,没有愿意嫁给他的人。刚好就在那时,您那边传过来提亲的话,因为给人感觉非常的不礼貌,父亲母亲从一开始就很不满意。您想想,那个古董商但马先生跑到父亲的公司来卖画,照例一大通絮叨之后,他对我不那么庄重地开起了玩笑:这画的作者日后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哪,您觉得怎么样,小姐?父亲听了也没往心里去,姑且将画买了下来,挂在公司会客室的墙上。不承想两三天后,但马先生又来了,本以为他这次是一本正经前来提亲的,谁料到他竟然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充任使者的但马先生如此德行且不说,可这种事情居然拜托给但马先生这样的人,这拜托的人也真够呛,父亲母亲都诧讶得无语了。但后来我问了您才知道,这件事情您压根不知情,完全是但马先生出于个人义气擅自做主的。您得到了但马先生百般关照,您现在之所以能够成名成家,也多亏了但马先生的照拂呀,他对您真的是远远超出了生意之谊,全心全意地帮您,就因为他看好您,所以您今后绝不能忘记但马先生。

我当时听到但马先生鲁莽的请求,虽然感到有些吃惊,却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很想一睹您本人的风采,说不清什么缘故,我只觉得心里一阵兴奋。有一天,我偷偷跑到父亲的公司观赏了您的画作,当时的情形我好像和您提起过吧。我装作有事要找父亲的样子,走进会客室,独自全神贯注地观赏你的画。那天,天真冷,我站在没有暖气、空落落的会客室一隅,一边打着寒战一边看着您的画:一座小巧的庭院,洒满阳光的室外檐廊,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放了一只白色的圆褥垫,画面只有绿色、黄色和白色。看着看着,一阵更加猛烈的颤抖向我袭来,使我差一点站立不住,心想,这幅画只有我才能看懂。——我是很认真地说的,您不许笑。看过那幅画,之后的两三天不论白天或晚上,我的身体依然止不住地颤抖,完全无法控制。我想,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嫁给您!我觉得自己太轻佻了,以至于羞怯得周身发烫,仿佛身子要燃烧起来似的,但我还是忍不住向母亲提出了恳求。然而母亲满脸愠色。不过我事先已经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并没有死心,转而直接回复但马先生表示我愿意。但马先生大声说了句,你真了不起!他腾地站起来,不小心被椅子绊住,跌了一跤,不过,我和但马先生当时却都一点也没觉得好笑。后来的事情,想必您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了。随着时久日深,我家里对您的看法愈加糟糕。您和父母双亲连声招呼也不打就从濑户内海跑到东京来,不光您的父亲母亲、包括您的所有亲戚都对您颇觉厌嫌,爱喝酒,作品一次也没有入选过画展,有左翼倾向,是否真的毕业于美术学校很让人怀疑,等等。父亲母亲告诉了我许多有关您的事情,随后自然少不了一通呵斥,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打听来的。不过,在但马先生的热心周旋下,我们终于还是见了面。

我和母亲一同踏上千疋屋的二楼。您的样子一如我所想象的,尤其衬衫的袖口洁净无垢,让我特别惊奇。要命的是,在我端起红茶托盘的时候,因为紧张,手不停地抖,茶匙在托盘上叮叮作响,令我觉得非常难为情。回到家后,母亲对您的批评比相亲之前更加严厉,一个劲地数落您的不是,说您只顾吸烟,与母亲都没好好说上几句话,实在是非常失礼,还三番五次地说您品貌不扬,总之,认为您完全没有前途。不过,当时我已经拿定主意,铁了心要嫁给您了。整整一个月,我和父母死缠硬磨,终于赢得了胜利。和但马先生商量过后,我几乎是孑身一人不带一物地嫁给了您,在淀桥租住的公寓里生活的那两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每天,光是脑子里想着明天要做什么,就会激动万分。您呢,对于画展啦、名流大家的名字啦毫不关心,只沉浸于恣意作画当中。生活越是艰困,我越是欢欣雀跃,有种说不出的高兴。当铺也好,旧书店也好,都能让我生出一种仿佛远方故乡般的亲切感,即使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也会使出自己的全部力量,努力应对,我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和干劲。没有钱粮时,两人一起享用餐饭反而更加快乐、更加美味。我还接连不断地“发明”出一些美味的料理,对吧?但是现在,我却做不到了,想到想买什么东西都可以随心所欲买下,我就什么购买欲望都没有了,即使去逛市场,我也是大脑一片空虚,别人家太太买什么,我就照着胡乱买些什么回来。

您突然之间成功了,从淀桥的公寓搬到三鹰町现在的这个家之后,感觉快乐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因为,再也没有我施展身手的空间。您一下子变得巧于辞令了,对我也越来越呵护,但我却感觉自己仿佛一只被人圈养的猫,这让我一直感到困扰。我从不指望您在这世上出人头地,一直以为您会是个贫穷一辈子却依然恣意地画着您想画的作品,即使被世上所有的人嘲笑,仍不为所动、并且不向任何人低三下四,偶尔惬意地喝上几口酒,寄身俗世却纤尘不染,无愧无怍度过此生的人。我是不是很傻?但是,像这样清雅纯美的人,这世上至少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吧!无论过去和现在,我始终这样坚信。这样的人没有人看得到他额上的桂冠,所以他肯定会遭人蔑视,也没人会嫁给他、照顾他,所以我愿意把自己交给他、一生陪伴在他身旁。对您来说,我就是那个天使,除了我,我想再没有人能够理解您。可这又怎么样呢?我似乎一下子变得很了不起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感到惭羞,惭羞得不能释怀。

对于您的成功我当然没有憎恶。知道您那令人难以想象、饱含感怆的画作日渐受到众人喜爱,我每晚都会感谢神明对您的眷怜,高兴得甚至想哭。在淀桥公寓生活了两年,您随心所欲地画自己喜欢的公寓后院、画深夜新宿的街景,当家里一无所有的时候,但马先生就会上门来,留下足够的钱换走您的两三幅作品,那时,您只对但马先生将画拿走而感到十分失落,对金钱上的事情却毫不关心。但马先生每次来都会悄悄地把我叫到走廊,千篇一律地一本正经对我说,还请你们多多关照,说着将一只白色的长方形信封塞进我腰带里。对此您总是假装不知道,而我当然也不会做出那种立时察看信封内装了多少钱的卑贱举动,而且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您收到了多少钱,因为我不想玷污您纯洁的心灵。说实话,我从来都不指望您看重钱财、变得出名,我以为像您这样不善言辞而又行事鲁莽的人(抱歉这么说您),既不会发财富贵,也不会成名成家。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假象。为什么?为什么?

从但马先生前来商议开个人画展的事情开始,不知为什么,您就变得时髦起来了。首先是去看牙医。您有很多的蛀牙,笑起来就像个老头,您曾经一点也不介意,我劝您去看一看牙医,但您一直都不肯做牙齿护理,还开玩笑地跟我说:“不用了,等一口牙齿全都掉了,干脆换一副假牙,一口亮闪闪的金牙,绝对会让女人动心的哩。”不知道是什么风吹的,那之后您开始趁着工作间隙时不时跑出去,回来的时候嘴里多了一两颗闪闪发亮的金牙。我说:“嗳,张嘴笑一笑给我看看。”您胡髭拉碴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很难得地用一种羞怯的语气辩解道:“都是但马那家伙三番五次怂恿的。”我们住到淀桥后的第二年秋天,您终于举办了个人画展,我高兴得不得了,想象着您的画作将受到更多的人喜爱,我为什么不高兴呢。我的确有先见之明。不过,报纸毫不吝啬地给了您那么多溢美之词,展出的画作听说全部被订购一空,有名的方家大师也写信来向您祝贺,一切过于美好了,以至于令我感到害怕。到展厅来看看吧。尽管您和但马先生那样激切地招邀我,可我却浑身颤栗着躲在家里做针线活。一想到您的画作二三十幅并列而悬,被很多人驻足观赏的情形,我就忍不住想哭。我甚至想,幸运来得如此快、如此汹汹,接下来一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因此我每天晚上都向神明谢罪,并且祈愿道,眼前这些幸福就够了,请保佑他接下来不要生病、不要发生什么坏事。

但马先生每晚都拖着您去拜访某某名家,有时候直到第二天清早才回家,对此我什么也没有多想,可是您却一五一十地向我仔细叙说前一晚的事情,谁谁如何如何、谁谁是个蠢货,全是些无聊的话题,一点也不像平时沉默寡言的您。和您共同生活了两年,我以前从没听您在背地里说别人的坏话,不管别人怎么样,以前的您不都是一副唯我独尊、对他人毫无兴趣的样子吗?还有,您如此不停地向我叙说这些,感觉就是在拼命让我相信您前一晚没有做过什么亏心的事,其实您不必这样小心翼翼绕圈子为自己辩解的,我又不是活到现在完全不谙世事的人,不如坦率地向我摊开来说,就算我会因此痛苦一整天,但过后反而会感觉轻松。归根到底,我这辈子都是您的妻子啊,在这种事情上,我对男人本来就不怎么信得过,并且我也不会过于纠结这种事情,假如仅仅是这个事情的话,我一点都不担心,一笑置之也就过去了,谁料还有比这个更严重的事情。

我们突然间就变成有钱人了。您变得非常忙碌,还被二科会接纳成为其会员,于是您开始对公寓的房间狭小生出羞耻之心来,但马先生也一个劲地怂恿您搬家:“住在这样的公寓房子里,怎么能赢得世人的信任?况且最最重要的是,您的画作价格也总上不去的。干脆狠一狠心,租个大房子吧!”他暗地里替您出谋划策,以至于连您也产生了同样的念头:“可不是吗,住在这样的公寓里,会被人瞧不起啊。”听到您兴致勃勃地说出这样俗气的话,我不禁吃了一惊,突然感觉大失所望。但马先生骑着自行车到处奔波,最后才找到三鹰町的这套房子。临近年终,我们只带着少许家具搬进了这所大得让人讨厌的房子。您事先没有和我商量,自说自话去百货公司买了许多各种各样的漂亮家具,这些东西陆陆续续送到家里来,而我却心口发堵,感到十分难过,因为这样简直和那些众多的暴发户没有任何差别了,但我却努力装作很高兴,一副手舞足蹈的样子,抱歉了。不知不觉的,我已经变成了自己所讨厌的那种“太太”。甚至,您还提出说家里要请个女佣,但这件事情我无论如何无法接受,坚决反对,因为我实在做不到使唤别人。搬过来之后,您马上就印制了三百张贺年卡,上面还印着搬家通知。三百张!什么时候结交了这么多朋友?我觉得您正在玩非常危险的“走钢丝”,让我十分害怕,感觉很快就将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您应该不是那种靠着庸俗的交际来换取成功的人。想到这些,我便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地挨过一天又一天。然而您非但没有栽跟头,相反还好事连连。难道我弄错了吗?

我母亲时不时地上门来看望我们,每次来她都会把我的衣物、储蓄存折等顺便带过来,显得非常高兴。据说父亲一开始看着挂在会客室的您的画作就讨厌,于是将它锁进公司的仓库,现在却将画带回家,还配上了高级画框,挂在自己的书房里。池袋的大姐也开始给我们写信,让您好好坚持下去呢。家里客人也多起来了,客厅里经常高朋满座,每当这种时候,我在厨房都能听见您爽朗的笑声,真的,您变得爱说爱笑了。以前的您那样沉默寡言,我一直以为您什么都看透了,一切都让您觉得无聊,所以才不愿意多说话,但似乎并不是这样。您在客人面前说的净是些无聊的话题,您将前几天才刚刚从别的客人那里听来的关于绘画的评论照搬过来,作为自己的意见煞有介事地大谈一通,或者是我读完某本小说后对您聊起一点粗浅的感想,第二天您便会装模作样地向客人说,那个莫泊桑,他笔下的那种信仰真有点让人害怕呢!您竟然将我的拙见原封不动地说给大家听,我刚好端着茶走到客厅口,顿时羞得无地自容,站在那里呆立了许久。您以前什么都不知道——抱歉!——虽然我也什么都不懂,但我自认至少还有自己的浅见薄识,可是您,或者干脆缄口不语,或者是人云亦云、鹦鹉学舌。尽管如此,您还是获得了成功,真叫人不可思议。

去年二科公募作品展,您的参展画作获得报社颁发的奖,那家报纸还用了一连串最高级的词语对您赞誉有加,我实在觉得难为情,简直说不出口:孤高、清贫、思索、祈祝、夏凡纳……以及各种各样的赞美之词。后来您与客人谈论到报纸报道的时候,您竟然也大言不惭地说:“相对来说这还是比较贴切的。”您这是在说什么啊?我们并不清贫,请您看看家里的储蓄存折吧。自从搬来这所房子后,您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变得动不动就将钱挂在嘴边,如果有客人来求画,您总是毫不害臊地和客人谈价格。您对客人说,先把价格讲清楚,过后就不会有争执,这样对大家都好。我无意中听到这话,总觉得很不舒服。为什么要那么在乎钱呢?只要能画出好的作品来,我想日子总归有办法过下去的。有一份好的生计,然后不争不张、清贫、谦恭谨持地过自己的日子,没有比这种日子更快乐的了。对于金钱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想怀着无比的自尊,平平淡淡地过日子。您甚至还开始检查我的钱包,只要挣了钱,您就会将钱装入您的大钱包,同时分一些放在我的小钱包里,您的钱包里有五张大大的纸币,而我的钱包里仅仅放了一张纸币,是折了四折放进去的,剩余的钱都存入邮局或银行,我总是站在一旁看着您这么做。有一次,我忘记将放有储蓄存折的书桌抽屉上锁,您发现后,极为不满地训斥我说“怎么可以这样”,让我非常难过。

您去画廊收钱时,通常第三天左右才会回来,就是这样,您也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半夜三更“哗啦哗啦”打开玄关门,一进门就嚷嚷道:“喂!我还留了三百日元呐!快来数数看!”这种话真让人伤心。那是您的钱,您花多少不都应当心安理得的吗?偶尔您心情好的时候,会恨不得放开了使劲花钱,这我能理解,您大概以为如果全部花完的话我可能会很失望吧。我当然知道有钱的好处,但我从来没有成天只想着钱过日子。花剩下三百日元,然后洋洋得意回家时您的那种小心思,只能让我感到非常失望。我对金钱毫无欲望,我什么都不想买、什么都不想吃、什么也都不想看,家里的家具我大多是废物利用对付着用,和服也是旧了重新染一下、修补一下继续穿,一件新的也没有买过。不管怎么样,我都能克服,把日子过好。连一个毛巾架也不想买新的,我觉得那是浪费。您有时候会带我到市中心,享用昂贵的中华料理,可我并不觉得有多么美味。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无法心安理得,我总是怀着虚怯怯的心情,觉得太可惜、太浪费了。比起三百日元、中华料理,您不知道给家里的院子搭一个丝瓜棚能让我多么高兴啊!那间八席屋子外的檐廊,西晒那么厉害,假如能搭一个丝瓜棚,想必最理想了。可我那样请求您,您回复我说:“就找个花匠来弄吧!”却不肯自己动手。找花匠来弄,摆那种有钱人的架子,我可不愿意,我只希望您自己动手弄一弄,您老是敷衍我:“好,好,明年弄。”但直到今天,您还是没有动手去做。您对自己的事情肯花许多不必要的钱,对别人的事却总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有一次,您朋友雨宫因为太太生病手头发紧,来找您商量借钱。您煞有介事地把我叫到客厅,一本正经地问我:“家里现在有钱吗?”我听了只觉得又可笑又无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见我胀红着脸、支支吾吾的,您讥讽地指责我说:“不要把钱藏起来嘛,到处找找看,应该有个二十日元吧?”我当时感到非常震惊,二十日元?!我再次看了看您的表情,您用手拂开我的视线,说道:“好啦好啦,拿出来给我吧,别小里小气的。”随后您笑着对雨宫说:“这种时候,大家手头都不宽裕,日子不好过呀!”我登时呆在那里,不想说任何话。您根本就不清贫。至于什么忧郁,如今的您哪里还有些许那凄美的影子?恰恰相反,您是个任性的乐天派,您不是每天早晨都会在洗脸台前大声唱流行小曲的吗?让我觉得在附近邻居面前实在难为情。

什么孤高!您没意识到自己只是活在周围人的奉承之中吗?被前来家里的客人们尊称为老师,您单方面地将这个那个的作品逐一贬斥一番,说得好像没有人配得上与您志同道合似的,可假如真的是您认为的那样,根本就无需靠一个劲地中伤别人来博得客人的认可啊。您只是想听到客人们当着您的面喏喏连声而已。这哪里是什么孤高?即便不能让每一个客人对您表示钦慕,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您爱说谎,表里不一。去年您退出二科会,结成一个叫什么新浪漫派的团体的时候,我是多么为您感到难过啊,因为您邀集来组成这个团体的,都是被您背地里嘲笑、讥为傻瓜的人。您还完全没有主见。这个世上,难道只有像您这样的生存方式才算正确的?葛西来家的时候,你们两人一同说雨宫的坏话,又是愤慨、又是嘲笑,而当雨宫来的时候,您却对雨宫非常亲切,充满感激地说什么“你才是我唯一的朋友”,令人无法想象您竟然说起谎来如此坦然,接下来又开始数落起葛西来。世上的成功者,难道都像您一样干着这样的勾当?虽然这样,您却一路顺顺当当地走了过来,这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同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一定会有恶报的。恶报来就来吧,我甚至在内心一隅暗暗祈祷,希望这样的恶报到来,既是为您好,也是为了证明神的存在。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次也没有发生,您依旧好运连连。您结成的团体举办的第一届展览获得了极高的评价,参观者私下评价说,您的那幅菊花图很好地诠释了心若芷兰的深远意境,散发着浓郁的高洁爱情的芬芳。为什么会这样?我实在想不通。

今年正月的时候,您第一次带上我,去一直以来最热心支持您创作的著名的冈井先生家拜年,先生尽管已是那么知名的大家,住的房子却比我们家还狭小,我认为这才是正常的。先生胖乎乎的,给人一种稳如磐石的感觉,他盘腿而坐,透过镜片仔细打量我,那双深邃的大眼睛,是真正孤高的人才有的眼睛。我就像在父亲公司冷冰冰的会客室里第一次看到您的画一样,身体忍不住微微打着寒战。先生毫不拘迂地说着话,都是些极其浅显的道理。他看着我开玩笑道:“喂,你太太真不错,感觉像是在武士家长大的呢。”您一本正经非常自豪地说道:“哦,她的母亲是个士族。”我听了直冒冷汗,我母亲哪是什么士族!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地地道道的平民。下次再有人夸赞我的话,您大概还会骗人说我的母亲是华族吧?太可怕了。以先生这样的阅历竟然都没有识破您的假迷三道,真是难以想象。难道世上的人都是这样的?先生对您十分关怀体贴,还说您这阵子工作辛苦了,我眼前却浮现出您每天早上大声哼唱流行小曲的姿影,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太可笑了,差一点没忍住捧腹大笑起来。从先生家出来,走了还不到一百米,您就踢着路上的石子骂道:“嘁!就会甜言蜜语讨女人的好!”我大吃一惊。您真是太卑鄙了,明明刚才还在先生面前点头哈腰的,这会儿却又这样说先生的坏话,简直就是个疯子!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想要离开您了。因为,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您绝对错了。我曾想,假如有一场灾难降临您的头上才好呢,可是一件倒霉事都没有发生过。您似乎早已将但马先生过去对您的恩惠统统忘之脑后了,竟然对朋友说:“但马那个傻瓜老往我这边跑。”不知什么时候但马先生知道了,于是每次来的时候都笑呵呵地自嘲道:“但马这傻瓜又来了!”一边说着一边若无其事地从厨房门走进来。对于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点也不清楚。人的尊严,到底被抛到哪里去了?我一定要离开您。我甚至觉得,您和您的朋友们串通一气都在嘲弄我。

前几天,您在广播节目中作了一次演讲,大谈新浪漫派的时代意义什么的。我正坐在客厅看晚报,忽然听到提到了您的名字,接着就听到了您的声音。我感觉那是别人的声音,多么污浊、肮脏啊,简直让我厌嫌不止。对于您,我可以远远地冷静地给您下一个评判,您只是一个普通人,今后应该还会顺利、迅捷地成就更大的功名,但您一文不值!当听到您说“我今天所拥有的……”我马上关掉了收音机。您究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您应该感到羞耻!请不要再说“我今天所拥有的”这种可怕而愚蠢的话了。啊!您赶快狠狠地跌一跤才好呢。

那天晚上,我早早就睡下了。关掉电灯,我一个人仰面朝天躺下,听到我背脊的下方有只蟋蟀在声嘶力竭地鸣叫。它在地板下面鸣叫,但刚好位于我背脊的正下方,感觉就像有只小蟋蟀钻进我脊椎里吱吱地鸣叫着。这低低的、幽幽的声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情愿它就这样钻在我脊椎里一直活下去。我想,在这个世上,您应该是对的,是我错了。但是,我到底哪里、犯了什么错呢?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陆求实 译

# 作家简介

太宰治(1909-1948),本名津岛修治,日本小说家,日本战后无赖派文学代表作家。从学生时代起已希望成为作家,21岁时和银座咖啡馆女侍投海自杀未遂。1935年《晚年》一书中作品《逆行》列为第一届芥川奖的候选作品。结婚后,写出了《富岳百景》及《斜阳》等作品。1948年6月13日深夜与崇拜他的女读者山崎富荣跳玉川上水自杀,时年39岁,留下了《人间失格》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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