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解戈尔丁

　　云也退

　　我曾经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试图搞懂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的价值所在。我把他的《教堂尖塔》的两个译本拿到手里，首鼠两端，时而念念这个，时而看看那个。我知道他不会让我愉快地、一气呵成地读完一部作品，所以索性先缴械，以一种十分谦卑的状态，透过小说里含混、阴森的文字迷雾，去奋力抵达戈尔丁道德灵魂的彼岸。

　　戈尔丁这个人很古怪，从他的小说里看得出一种极端：在主题思想上，他极端地怀疑人能变得更好，而在形式上则极端地想把一个简单的故事变得复杂。《蝇王》确实是一本非常可敬的小说，就技术而论，戈尔丁写道德寓言的立意和他援引神学的冲动之间的比重适当，乃至互为奥援；不过，看到里克·杰寇斯基在他的逸事小品集《托尔金的袍子》里这样写戈尔丁，我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当年他完成第一稿之后，他对家人宣告说，有一天它会'为他赢得诺贝尔奖’。事实上，虽然诺贝尔奖是对作家一生创作成就的奖励，而不是单为一件作品颁奖，但他确实是说中了。”

　　对于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品读一本被打上“经典”标签的文学作品，或某位作家，我已经有点糊涂了。我被“告知”某本书是伟大的书，读之可以大大提升余生的质量（已过去的那些只能自认虚度了），或者提高对世界某一方面本质（凶险、荒诞、虚无、狭隘、丛林性、泥淖性……）的认识，可是，人们告诉我，我还有很多其他的事要做：比如，最好去了解下下了那枚金贵的蛋的鸡如何评价它的作品，了解下这枚蛋的孕育过程，更要紧的，去听听别人是怎么吃它的，是整个的白煮，还是打烂了蒸，还是下油锅煎……而杰寇斯基可恶的地方，就在于他知道得太多了，甚至连下蛋鸡（比如戈尔丁）给蛋定了个什么样的心理价位，都一清二楚。

　　我率先读了《托尔金的袍子》中关于戈尔丁的一篇，杰寇斯基跟他认识，无非是因为戈尔丁想跟这位珍本书收藏家打听，自己的《蝇王》手稿可以卖多少钱。我想象着这个白胡子老头，眼眉一如既往紧张地耸起，“试图装出老于世故的漫不经心的模样”发问的样子，暗自庆幸自己是在看过《蝇王》之后才读到杰寇斯基这本书的。读《蝇王》是个很不错的体验，我当时对宗教一无所知，但西蒙之死那一场，我完全被某种仪式性的死亡给震慑了：西蒙在无理性的小暴民中间倒下，“人子”、“献祭”之类刺眼之词倏地就跳出了我的脑袋。我怎么能十分坦然地接受戈尔丁曾经想以一百万英镑卖掉手稿的事实呢？

　　真的，有太多的读物帮着把大作家拉下神坛了——倒不是通过揭批王尔德等人的生活作风，也并非借助展示奥威尔的性格缺陷，而是呈现某种可笑的庸俗，就像戈尔丁这样的，让它同他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道德洁癖格格不入。我们可以容忍艺术家乖戾、暴躁、神经质、情绪化以至生活放浪，甚至视它们为艺术人格的自然延伸，却很难忍受他们毫无性情含金量的庸俗势利。从哪个方面来看，杰寇斯基笔下的“比尔”（“威廉”的昵称）都是那样一个大号俗人，用让人很不舒服的方式在乎“bill”（钞票）的人，而这样的艺术家必定还有不少，想想就害怕。

　　《托尔金的袍子》还讲了《动物庄园》、《尤利西斯》、《洛丽塔》、《道连·格雷的画像》、《撒旦诗篇》等西方文学名著的成书故事，但都不如《蝇王》那么刺激我，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杰寇斯基在揶揄瑞典学院1983年的决定都是“长考出臭棋”，给了庸俗的戈尔丁一个名垂史册的机会。他凭其丰富的阅历揭示说，当初，戈尔丁甚至连一个含蓄有味的书名都起不出来，“蝇王”一名竟出自出版商的灵感，而老头自己，只能取出诸如“儿童的呼喊”、“噩梦岛”、“寻找岛屿”这种看了令人泄气的名字。

　　看完让我茫然的戈尔丁作品，还有一本《黑暗昭昭》。现在，我大概可以放胆评价它是一本意图狭隘、写法枯涩的二流小说了。八卦向来被用于稀释和消解伟大的东西，这一次，我很确信它没有伤及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