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记
爸爸转世了
算命先生说：往东南方向走
你会遇到一个新生的生命
但他不能肯定
我的爸爸是兽类、水族类还是直立的灵长类
爸爸啊，我依然杀生，不吃素
我会再次杀死你吗
瞧，那个人
我活的越来越软，像犹大
遗弃的那截绳子
我知道，凡是人都会犯那样的错
可如果有人问：有通向圣十字的路吗
我会指着那棵树，那个人说
——那挂着的羞耻和重量
我们至今还没有领回去
亲爱的
起先，你是我的救火车
后来，是救护车
后来，是灵车……
论虚无
把全世界的骨灰
收集起来
做成一座塔
塔内
什么都不放
只放一片小小的
雪花
汶川
总有一栋校舍没有倒塌那是在它倒塌之前
总有一群孩子没有掩埋那是在清理之后
总有一片废墟会反复挖掘但没有了挖掘机
总有一些母亲依然是母亲但空有其名
总有一次余震不断波及但已转移到心底
总有一个家园重新垒起但看起来多像是赝品……
体恤之诗
原谅地图的误差
特别是古代的地图。
原谅大西洋，一直呆在西半球。
分子和分母，一辈子都不能平起平坐。
原谅白天，原谅夜晚。
原谅岁月
仅剩下这两个濒危物种。
小情诗
我怀上了你
无法堕胎
一个男人怀上一个女人
无法堕胎
神说，凡动胎腹者，不可恕
我并非听神的话
而是怀上了我的神
论进化
花朵，是植物的性器官。
狗有两张脸，它把快乐和沮丧写在尾巴上。
而我们的优越还够不着这怒放，这纯粹
这天然的自由。
突然羞愧了。人类依然在
进化论中昂首阔步，而我唯一确定的
是每一个肉身，都在衰退。
疫中记
病毒没有结束，我在恢复感知。
恢复消失的食欲和性欲。
灾疫并不是
死了多少人，让人绝望。
而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世界
已经死了。
看见
每天上班，我得经过养老院
农贸市场和一座吵闹的
幼儿园
这使我在一天之中
经历一生的大部分时间
给地震中的孩子
我禁食，不饮水。能接近你吗
我截肢，心理障碍。能接近你吗
我拿掉知觉、神经。能接近你吗
我变成预制板、散落的书包和鞋子
能接近你吗
孩子们，对不起。我体肤完好
这多像一种耻辱。
向局限致敬
庆幸不是上帝，而是一个有着局限的人。
庆幸不完美、残缺。
可以去忏悔、去遗憾、去悲欢
庆幸无知
而对世界抱有好奇
庆幸写诗。庆幸诗歌不是真理
不会板着一成不变的面孔。
山中晨起
林子很大，没有人进来
没有人认领，这大片的新鲜
我刚醒来，应该与它们相符
是空气弄醒了我，我的身体舀出鸟鸣
大好的早晨，露水没有人碰
蛛网也没有人碰
而我还想再睡一会
散步记
一棵树停在这里，为什么不是在别处。
为什么是这个时刻相遇
而不是其他的日子。
为什么它是樱花不是李树不是桃花不是满山的松柏。
我身体作为自然的部分，并没有应答
而远处寺庙的钟声，打扫着
我落满枯叶的躯壳……
浩渺
辽阔的湖面，出没一种叫浩渺的东西。
它语焉不详，性别不明。
像神仙清空自己，留下的痕迹。
也许只有东湖，才能养活如此莫测的东西。
它一会儿有，一会儿无。
更多的时候，我叫它
若有若无……
西藏
我遥想的喜马拉雅雪水不断
我仰仗的鼓，千年在响
我往高处走，天葬最高
怀抱藏药，我坐在冥想之上
我抚摸这亘古之前
曾为沧海的地方
已被肮脏的袍子和马匹擦亮
小纸条
亲爱的，告诉我
——爱，是不是
可防可控
如果不，我要一件特别的的防护服
我要穿着你，去危险的人群
你看我安全归来，为之骄傲
山中
古代的浮云又回到山上
一潭绿水，存放它的过往史
而云朵没有掏走
半山腰的两三户人家
他们一家姓陈，两家姓宋
远远地，一阵犬吠
唤出了月亮，也报出它们各自的家门
旅途
去陇南的路上，读柳向阳翻译的
亨里克*诺德布兰德。
这个用旅途治疗自己的人，也在治疗我。
飞机上，看到座椅背后的
一块铭牌提示：“救生衣在您座椅下。”
我清楚，我的救生衣不在这里
而我们多么多么需要它
初十六，目睹皓月当空
下半夜，天空大而不当
仅此活物
仅此哺乳、堕胎
不乱方寸
而闲云散定，天下太平
就寝的人民，不睹物，不思迁
仅这腥气之物，照临小国寡民
弥留之际
重读吉尔伯特，在一句话前
停顿很久。仿佛那话是说给我听的
现在，我把它转述给
我一直在想的人，它也好像
是专门说给她听的
——“我一直为此后悔，后悔
当时没有去做，一生最想做的事”
凌霄台
在天门山的凌霄台上
一对杭州的小情侣
请我拍张合影
崭新的人，脸上荡漾着新婚的迷狂和甜蜜
我按下快门说，你们拍照的地方
曾经有过
剧烈地造山运动……
短句：自画像
有一次，步入一个公墓区
在众多的死者面前
我的活着反而显得虚构
下山的路上，我神志恍惚
这些年，迷惑一直在扩大
我承认：在存在之中
我看到的往往是不存在的事物
追溯之诗
眺望星空，看到更远的自己
更大的，更过去的自己。
放下家谱，我不再想
江西填两湖。
我要去原始社会
找我的父亲
抑制之诗
陈先发说，写作要有一套抑制机制。
问题是，我们没有。
所以，我写的越来越少，也丧失了说话的热情。
因为所说，说写，它并不比我的沉默
知道的更多
有时候，写，就是不写
就是从一首诗里，去拦阻另一首诗歌。
我想……
我想摸摸身体里的水
它终日荡漾啊，荡漾
并不说话
我想把自己从身体里搬出来
让它迷路，让更多的我
手忙脚乱
短句：送赵振江
从殡仪馆出来
再也不想看到寿衣、花圈、冰棺、骨灰盒……
但你说：不要诅咒它
因为死亡里，有我的兄弟
在赤壁，看逝水如斯
江水历数着过往，但它倚重的江山
已经萎靡
我们抽烟、谈笑、合影
然后离去
然后，拖曳一条大水的虚无
埋首日常，埋首于
流水的重复性和空洞性……
罗平一带的油菜花
把寺庙藏在深山里，把云朵
放在神仙出没的地方。
做完这些，就可以下山。
像罗平一带的油菜花，兴高采烈
过世俗生活
春日短句，兼给曹平
四月已经过去，我依旧不思进取
大地啊，你沦为一个人的苦衷
一个人的抱守残规
而反复地活着
我已学会避重就轻
我有亲人啊，所以六根未尽
在地质公园
我是来看自己的。看看我的鳞腮
我爬行的脊椎、我软体的节肢和触须……
我脱离自己太久了，我错过了海洋
错过了造山运动。
谢谢你们替我活着
谢谢你们
替我活了两亿五千岁
中秋望月
月亮下，我闻到旧空气
我说月亮啊，今夜你是父亲余昭太
女儿余小涯
朋友余笑忠……
何其多的月亮，何其多的人来人往
月亮啊，今夜我不说聚散，不说兴旺
我只说月亮月亮，此地无银三百两
下山记
青山并没有招手，但溪水
一直在流
我顺势下山，与它不谋而和
——你是从山上下来的吧？
溪边洗脸的老和尚问道
我望见身后的寺院如耳根清净
我像山顶的浮云一样点点头
在闻一多纪念馆
先生，把你的骨头给我
你横刀的肝胆、热血的声带和撕开的肺腑……
我贫血、缺锌、少钙
患软骨症。
先生，我远道来此，抱病求医
请您对症下药。
亡人节短句
农历七月十四，风声大作
我磕头，烧纸
匆匆下山
当此夜，满心平和
安然入眠
因为保罗告诉我：“论到那些睡了的人
我不希望弟兄们忧伤……”
故事
每一个城市里
都有一个最晚回家的人
最晚就寝的人。
这是白天
形成的因素
圆
着迷于圆形的事物
我说亲爱的泪珠，翘起的臀部
我说恢弘的苍穹之下
人间灯火……
但最终，我止于不说
止于万物的圆满，成为
软体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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