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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原:夜班

文 \ 马原

我妻子是儿科医生,我们结婚三个半月。

妻子很能干,每天到布达拉宫下面的菜场买菜,回家洗衣做饭,我们的小房间总是收拾得整齐干净。

昨天中午,她买了只活鸡回来,我问她为什么不买白条冻鸡,她说活鸡新鲜。我是个蠢男人,竟想不起问她为什么要买鸡。在拉萨,鸡是高级奢侈品,活鸡每斤六元五角。我知道白条冻鸡要便宜一些;而且她胆子很小(我又干不来杀鸡这类家务),买活鸡无疑增加了杀鸡一道工序。杀死、煺毛、开膛。

想不到她杀鸡这么灵巧,我在一旁居然丝毫没感到屠戮的血腥气息。这只活灵灵的花公鸡连翅膀也没扑一下就死了。她把地上的血用浮土埋了,把鸡放到开水盆里,边煺毛边和我拉起闲话。

“我上次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你送我上医院打针。”她说的月经。

“那次真疼死我了。那个老中医说我寒大,说结婚以后就能好,结婚三个多月了,痛经比以前还厉害。这下好了。”花公鸡成了白条鸡。

“这鸡不肥,光长骨头不长肉。不过挺嫩的。快两个月了吧?”

我给问糊涂了:“两个月?两个月长这么大?恐怕最少要半年以上!”

她倒笑了:“我是说例假。我一直都挺准的,这次过了快一个月,恐怕是有了。”

我这才知道她买鸡的缘由。她又把话题岔开了:“上街碰到才霞,才霞昨晚夜班。”才霞是她的同事,曾经是她的同学。

“她说半夜来了个打架打伤的,肚子上被人扎了一刀,血流得满身都是,是个康巴男人。头上扎着红缨的,这个人不会说汉语。才霞给他做了处理,送到病房。她说后半夜一直睡不着,一闭眼就看到那肚子上的刀口在流血。”

她把鸡开膛洗净,之后整个放到大号高压锅里煮上。我想起她晚上要值夜班,就提醒她不要再值夜班。“怀孕了就跟科里打个招呼,让他们重新调一下,你以后就上白班好了。”

“科里医生就我们三个,我不值夜班他们两个倒不开。我想我没问题,自己注意点就是了。”她的鸡汤的香味已经溢出来了。

吃过午饭她小睡了两个小时。晚饭后我照例骑车送她上班。

她接曲珍医生的班。曲珍医生四十岁了,她喊她曲珍老师。她们互道了再见。

和她同班的护士卓嘎还没来,她就要我坐一会儿,等卓嘎来了再走。这时门外响起喇叭声和汽车发动机的轰鸣。我站起身,扒着窗子往外看。她说:“来病人了,不一定是儿科。”

天已经黑下来,隔着窗子只能看到汽车尾部的小红灯。我坐下来,这时电话响了。是卓嘎的电话。她告诉我妻子,说她身体不太舒服,不来了。我想,我妻子恐怕更不舒服。不过我知道她想的不是这个。

那群人进来得很突然。我想起刚才的汽车喇叭声,大概那就是他们的车。从装束上可以看得出他们是从农区来的,同来的有一位医士,是附近一个县医院转来的。另外四个男人抬着帆布担架。患者看来轻飘飘的,四个男人毫不吃力地把他放到病榻上。

是个男孩,瘦得叫人吃惊。看身材大概四岁左右,可是有一张满是皱纹的小脸。那个医士向我妻子介绍了病情就出去了,只留下我们和患者加上四个同来的男人。

妻子在洗手,一边低声跟我说话:“七岁了。从小就死了妈妈。那个年龄大的是这孩子的阿爸。”我扭头看了一下。那年龄最大的人个子最矮,神态相当衰老,很难想象他是这个小娃娃的爸爸。“据县医院那个人的介绍,很可能是脑膜炎。噢,就是老百姓说的大脑炎。”

“怎么才能确诊呢?”我问。

“我先听听。然后做腰穿。”

我吃惊了。“打穿刺?抽骨髓?”

“要放出一点脑脊液来,看看脑子里的情形。你也洗洗手,帮我一把。”

她用听诊器反复听了孩子的胸、脊背、腹部。在这个过程里孩子很老实,只有时突然全身抽搐一下。她能讲少数几句藏话,她用手势帮助告诉四个男人,要他们按住趴在榻上的孩子,她自己动手给一支很粗的针消毒。

当她的针头触到孩子的脊骨时,孩子突然猛挣起来,力气大得连按他的四个男人都脱手了。我注意到,除了他阿爸以外,另外三个男人毫不犹豫地把他重新抓牢,死死按住。他阿爸虽然也配合但明显表现出犹豫和怯手。

她看那孩子给按住了,不再死命挣扎,就把粗大的针头一下戳入孩子的脊柱。我浑身紧张地期待着,我感到要发生点什么事情。我的预感马上应验了。

孩子完全出人意料地从嘴里喷出一股胃液来,气味呛得人难于呼吸。“是脑部反应。一般胃反应呕吐不会这么厉害,是喷出来的。”她说话时没有转向我,但我知道她是在对我说。

她对他们四个人说:“你们出去。”那个当父亲的用藏话说了一句,我妻子不客气地回了他一句藏话,他显得不舍但又无可奈何地跟在那三个人身后。

“他说让他留下。”她说。同时她为了调换一下方向,拎起孩子的两腋一甩,来了个头脚倒置。恰好这个瞬间被走到门口又回头张望的阿爸看见了;他大叫一声,吓得我浑身一颤。我妻子像没听见一样,动作依旧,并叫我把门闩上。

我闩好门。那个当父亲的这时正扒着窗玻璃守在外面。“营养不良,孩子没妈妈不行。”我不以为然地说:“你轻点不行?”她不理会我,自顾重新消毒针头。

她让我用膝盖压住孩子的大腿,然后让我把孩子的两手按紧在病榻上,她自己用手按了按孩子的头,孩子仍然在挣。她毫不客气地用手打了他后脑一下。孩子的阿爸又在窗外吼起来,并用力拍打窗子。她仍然不理不睬。我有点气了,问:“你干吗打他?? ”

她同样不理我,孩子却不再挣扎。她头也不抬,用自己的胯压住孩子的头,我看得出来她压得很轻,可是这样一来孩子却连一动都动不了啦。她在原来的针眼稍偏一点处下针,我不想看忙闭了眼。我仍然记得针眼上的血痂,记得那粗得吓人的针头。

孩子又挣了。这一次力量出人意料地大,我的手给挣脱了,而且他也竟用头把她顶开。接着他又一次喷出呕吐物,边喷边痉挛,大吐不止。她努力重新用胯压住他的头,全不顾肮脏的呕吐物弄了满身。她让我配合。“集中精力用力按住,一定按住!”

她的针头第三次刺入他脊骨,这下行了。一股浊黄色的脓液从针管里流出来。她拔出针头,扒在病孩旁边。“去,到内科,找张医生来一下。”她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我这时看到她的白帽前面已经湿透了。我不敢怠慢,急忙跑着去把张医生喊来。

她对张医生说:“张医生,麻烦你把这个孩子送到病房去,他是脑膜炎。”

“你不舒服吗?”

“有点。这是我爱人,让他帮你送去。”

我帮张医生把孩子推到病房,张医生和病房值班医生交涉,我一个人先回到儿科门诊。病孩儿的父亲也到病房去了。妻子躺在病孩刚才卧着的病榻上,脸色苍白。周围散发着呕吐物那种令人恶心的气味。她闭着眼轻轻喘息。

我到了她跟前。她没有睁眼,但她开始低声说话:“那次,一个孩子,也是七岁,就死在这张床上。他阿爸也在,我心里很难受。他阿爸,就说了一句:吐基齐(谢谢)。”

我说:“你不要紧吧?”

她说:“我流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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