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文艺》1990年第6期 唐 珍（译）
【绘画的传说】
皮埃尔与我同年降生在同一个村里。我们在同一所学校习读学写。然而就是从那里开始，我们的命运开始出现了不同的转变。皮埃尔数学成绩优异，迷恋化学，并次次获物理学奖，而我只专注文学、诗歌和哲学。二十几岁时，皮埃尔移居国外，我却留在村里先辈居住过的老屋里。我再也见不到童年时的朋友了，可是从他的父母——我的邻居——那里得知他的情况：他在美国从事电、电子学和信息研究。他们说他在一家电子计算机公司任要职。
他按自己的志向进步愈大，我愈感到自己离他愈远。我写故事和传说都以民间传统材料为素材大量吸取养分。我感到只有童年时代的耕地和树丛周围的景象才能启发我的叙述灵感。我的艺术境界愈深广，愈要扎根于生我养我的土地。
有一天皮埃尔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按响我的门铃，扑向我的怀抱。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尽管我们远隔万里，他却关心着我的写作。我的书他没有一本不是读了又读。他向我提出一个绝妙的建议。他的公司刚试制成一套国际编码系统。无论什么样的程序都可以复制在一个微型物体上，变成各种语言都能接受的大量译码。他建议我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利用这一系统的人。如果我同意，我的全部著作都可以进入电子计算机，马上在目前一百三十个具备终端设备的国家被译成电码。这样，我的著作就会广为流传，与《圣经》和《古兰经》媲美。皮埃尔的计划令我欢欣鼓舞。
“我是信息传播人，”他对我说，“你是创造者。传播只有通过传送信息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没有你，我一事无成。”
“别太谦虚了，”我说，“创造不能在赞誉声中进行。我既不指望荣耀，也不期望财富。可是我要人们读我的书。一个作品不被人演奏的音乐家算什么音乐家？一个剧目不被人上演的剧作家算什么剧作家？信息传递为创作增添了难以预计的无限生命力。没有它，创作不过是一具僵尸。”
只有在讲故事时我才表达得更加自如。我向他叙述了一个聪明的苦行僧阿尔加惹尔或更准确地称之为拉扎利或加扎利——讲过的寓言。我以自己的方式略加整理，好让它讲起来更加流畅。
有一次，巴格达的哈里发想找人装饰宫廷主厅的两面墙壁。他找来两位艺术家，一个是东方人，一个是西方人。前者是一个从未离开过乡土的中国名画师。后者是希腊人，曾周游列国，能说各种语言，不只会画，还懂天文、地理、化学、建筑。哈里发向他们说明意图后，就给了每人一面墙。
“等你们的活儿一完，”哈里发说，“宫廷就举行盛大仪式评比你们的作品。谁被评上最好的作者，会得到一大笔酬金。”
说完他转向希腊人，问他要多长时间完成这幅壁画。希腊人神秘地回答道：“等我的中国同行画好，我的画也好了。”
哈里发于是问中国人。中国人要求三个月期限。
“好吧，”哈里发说，“我把大厅用布隔成两半，省得你们互相干扰。三个月后我们再见。”
三个月过去了，哈里发召见两位画家。他先转向希腊人问道：“你画完了吗？”
希腊人神秘地答道：“要是我的中国同行画完了，我也画完了。”
哈里发转而询问中国人，中国人回答说：“画好了。”
第二天，整个宫廷的人都聚拢来纷纷走向主厅，对两幅作品进行评比。这是一支华美的行列，只见花边衣袍、翎饰、金银首饰和雕镂武器。
大家先聚在中国人画的那面墙壁前面，只听到一片赞叹声。壁画真实描绘出一个仙境般的花园。花园里绿树成荫，鲜花盛开，精美的小桥座落在玲珑小巧的豆荚形湖面上，令人目不暇接。大家如此兴高采烈，简直没有人不想宣布中国人为优胜者，连希腊人的作品都顾不得瞥上一眼了。
可是当哈里发忽地拉开分隔大厅的幕布时，大家转过身去，此刻又发出一片惊讶的赞叹声。
希腊人画的什么？什么都没有画。他只是装上一面顶天立地的大镜子。毫无疑问，这面镜子把中国人的花园一览无余地反映出来了。
可是您一定会说，反射出来的画面从哪点儿说要比原画优美动人呢？是这样，中国人的花园里空旷无人，可是在希腊人的花园里，人们却看到一群穿着华丽的人，他们身穿花边衣袍、头戴翎饰、佩戴金银首饰和有雕镂花纹的武器。他们走来走去，兴高采烈地辨认自己的形象。
希腊人被一致宣布为比赛的优胜者。
【兔子和狐皮】
这不是拉封丹童话，而是一个既真实又如同现实生活那样往往令人伤感的故事。
我有一个朋友。他对大自然了如指掌，又是野兽的亲密朋友。可他居住在巴黎一座大楼的一楼：在这个故事里交待这一点十分重要。一天，我和我的一位女友应邀去他家吃午饭。女友首次穿上一件高贵的毛皮大衣：狐皮的。一到朋友家，她便脱去大衣扔在屋里的长沙发上。那天天气晴朗，窗门大开。我们坐到饭桌边，几乎在同时，我们看见一只兔子从厨房门里窜了出来。这是一只漂亮的烟灰色绿眼兔。
“这是巴纳贝，”主人向我们说明。“这是我喂养的兔子。它像一只猫或一条狗那样生活在这里。睡在我的床上，和我一起吃饭。你们看！”
果然，巴纳贝用它大大的近视眼朝我们审视片刻后，就朝我们的朋友跑去。毫不客气地一步窜上他的膝头，蹲下来，接着抬起前爪放到桌面上，开始嗅盛在碟子里的食品。
“所有的动物都是肉食动物，”我们的朋友说，“甚至兔子。巴纳贝喜欢吃火腿和切碎的牛排。”
“那么兔肉呢？”我的女友问道，口气总是有点儿尖刻。
“我从不吃兔肉，”我们的主人不悦地答道。“但我也不可能在爱一只兔子时爱所有的兔子。”
这当儿巴纳贝已经塞饱了胡萝卜炖牛肉。
我们的谈话转向所谓家畜啦，它们的本性暴露啦以及最驯服的动物往往也会有激烈的反应啦等等话题。
“确实，”我们的主人说，“没有真正称得上人工驯养的动物，顶多不过是喂养程度不同而已。我们以为浣熊是出于卫生习惯把吃的东西全部精心涮洗过。这完全是对它们遗传行为的一种荒唐解释。实际上它们本来就这样向大自然索取，只吃那些从水里捞出来的东西。给捕获来的浣熊吃的食物都被它们在桶里浸了浸，令人联想到它们祖先的攫食动作。还有猫，盘子里有吃食时，它们就抓骚盘子周围的地面。这是模仿野猫的谨慎做法：把剩余的掠获物埋到地下，以后再回来寻觅。”
巴纳贝吃完午饭，耸耸长耳朵，朝我们望望。
“它现在要到长沙发上睡午觉了，”我们的朋友说。
这时一场悲剧发生了：真是迅雷不及掩耳！似乎特别反映出在最易驯养的动物身上也存在野兽本能的生存欲望!
巴纳贝离开主人的膝头，像刚才提到的那样蹦到长沙发上。不幸的是，它恰好落在我女友的那件狐皮大衣上。不知是触到了狐皮还是嗅到了它的气味，它像落在弹簧上一样从大衣上反弹出来，一下子弹到窗门敞开的窗台上。我们眼见它落到窗外。刚才我特别提过，这是在一楼，接下去好像没出大祸。可是命里注定巴纳贝要倒霉。它的踪影刚一消失，我们就听到一个妇女叫喊和一阵犬吠。我们三人一起冲到窗口向外张望：只见一位可怜老妇人的家犬刚跑掉了。那条猎獾犬远远跑上大街，正用它的小短腿全力奔跑在追赶巴纳贝。巴纳贝疾命逃跑，犹如一缕灰烟。
午饭被焦急寻找家犬的行动无情地搅乱了。狗被找到，可从它沮丧的表情看去，它显然是一无所获。我们的朋友从此也再没有见过他的巴纳贝。
【幽灵汽车】
在从加斯科涅返回的路上，我从奥尔良上了A10号高速公路。不一会我看见一个设有饭店的停车场。饭店座落在一座横跨公路的路桥内侧。我到路桥下，在一座漂亮的黄色板房边停好车。屋里有一位着黄衣戴黄帽的少妇正在一边烘烤，一边往纸板盒里盛散发着浓香的小香肠。
我走出汽车，稍稍迟疑了一下。吃不吃小香肠？那股气味终于使我感到腻味。我登上路桥石阶，在桥上找到那家饭店。那里备有自助餐、报纸、盥洗设备，一切都很舒适。我吃饱喝足，到处转了转，然后下石阶准备出发。
黄板房依旧，那位少妇仍在，还是那些黄色装束和那些香肠，可是我的汽车却不见了。我那漂亮的小汽车无影无踪！我先是懵了，接着怀疑起来：我是把车放在这儿了吗？我开始顺着停着的一排排汽车寻找我的那一辆。一无所获。真是如临大祸！我的行李、稿件、所有的随身用品……怎么办？我折回板房跟前，晃动着钥匙上不会发声的响铃玩物，脸上挂着凡人惯有的懊丧神情。烤香肠的年轻女人冲我叫道：
“您是在找您的汽车吗？”
“是的。有人偷车时您看见了吗？”
“没看见。可我知道它在哪里。”
“您知道它在哪里？”
“是的。在高速公路的另一头。您是不是从外省来上巴黎去的？”
“是啊。”
“您现在在巴黎和外省的交界处。从台阶上去吧！”
我向她道谢，像是她赐予了我生命。然后我奔上大桥。在大桥另一端的石阶下面，我又看见一座黄色板房，一位黄衣黄帽的少妇正在屋里煎香肠。我的汽车实实在在、原封没动地停在那里。
这犹如您照镜子。您心情很平静，一切都井然有序：您的领带、您的头颅、您的微笑。可是刹那间您的微笑没有了，因为您注意到一个异常的、令人不安的可怕细节：您左腕上的手表好端端地戴着，走动正常，只是没有反映在镜子里。镜子里映照出的无疑是您本人，可他却没有那只表。
我还联想起一个神话。吸血鬼都是和您我一样的人。只是当您与其中一个面对镜子时，您能照见自己，吸血鬼却不会从镜子里反照出来。
我的汽车就是一辆吸血鬼那样的汽车。往镜子里看，石阶、烤香肠的板房和着黄衣的少妇都和实物一样俱在，唯独我的汽车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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