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姚辉先生的诗选《在春天之前》（扬子鳄书系，刘春主编，宁夏人民出版社，2012年4月出版），我得到一个大大的疑问：为什么在诗句中留下那么多的问号？
除了《谣曲》疼痛地流畅，《约定》里刻骨铭心的遗忘，《拟墓志铭》里坚定地“活在空旷的死里”，——这些极少的肯定句，一目了然地判断与选择，其他的大量诗歌中，都留下疑问，比如《最后的黄昏》中的“这是不是一个时代结束？”“谁在风刃上放置生锈的誓言？”比如《夜》中的“我曾经遥望什么？”“暗夜还将带来多少意外的伤害？”比如《独白》：“除了浮躁/我还想拥有什么？”啊，我的苍天也，整本诗集几乎共筑了一个巨大的问号，几乎每首诗都有疑问，甚至有一首诗直接叫《疑问》，让人仿佛在阅读一本童话，走进一个充满疑问的童话世界，遇见天外来人，或是一本没有答案的哲学著作，陷入苦思冥想的境界，邂逅生死难题，常常喘不过气来，而在黄昏、黑夜中看见苍凉的悲伤、无奈的失去与落寞的眷念。
从以上引用的诗句里，就已经发现，这种无处不在的疑问，暗藏与伴随着“生锈”“时间”与“梦境”等词语，还如《往事》中“从这里望过去/生锈的是哪一段时间？”梦境生锈，或者生锈的时间，都隐喻着“失去”，看不见、找不回，只留下疑问。这种措手不及的“失去”，低吟在诗人的心灵深处，在那一片深海区，失去鸟飞翔的方式，失去《暮色》的苍途：“多年以后/这暮色中赤红的火焰/还会被谁以怎样的方式忆起？”失去祖先的姓氏，只从祖先的影子上剜下呼啸的疼痛。所以，“我还可以看见悠久的梦境生锈/像一把刀子/梦境藏起锋利的部分/它/是否也将藏起/我们卑微的光芒？”——迎面吹来一阵悲凉的晚风，吹皱了骨头与血液。
于是，姚辉先生的诗句中，又不断出现另一系列的词语：“骨头”“骨殖”“骷髅”“骨肉”等，比如《遗忘》：“有时/历史只是一次警告/而鞭子飞舞——这是西风之手/梦境的阴影——我只用半块骨头/就划清了痛苦与痛苦的界线。”比如《恢复》中有诗句：“骷髅在失传的药草间哭泣。”比如《宁静》：“——什么时候？必须重复多少艰难？要怎样的沧桑卷动骨肉？我才能够艰难地/遇见艰难的你？”这是向时间深处索回一些记忆，向内心深处凝望，向人生命运夺回一些破碎的血肉，仿若深入骨髓的隐喻，诗人有一种刻骨铭心的逝去与伤怀，而难有答案，——“而我已经疲倦至文字内部——零星的诗意摧毁骄傲/整整一个时代/正成为谁赤贫如洗的呵欠？”《疲倦》——“你怎样进入灯盏内部？”《守夜人纪事》
当然，于此同时，诗人的眼光也是往外看的，比如在《往事》中发问：“谁收到了寄自未来的所有苦难？”
诗人姚辉与他的图画
于是，与时间、灵魂“内部”相反方向的另一组词语，渐次出现：“之外”“边缘”“远方”“未来”等，象征着“外面的世界”，身外之物，遥远的地方，触手不及的东西。这是诗人跳出“此在”“中心”的视野拓展，超越人世间，飞越到另一宇宙时空。有了这种超越的思维与边界的诗意，诗歌的意境就无比广阔，诗人所见就超越凡尘世俗，而获得一种一望无际的辽阔，苍茫的审视。比如《头颅在疼痛》：“还有什么在思想之外？”比如《传说》：“有人卖掉了最后的面孔/街衢之外/有人在灰烬中做梦。”还有《大路》：“大路从花朵间穿过/我们/还能以怎样的方式/注视那些路外的灵魂？”这是高远的诗歌意境，这种创作的思维模式，向内诉说，向外眺望，而几乎无视“眼前”的生活，不苟且于“当下”，也可以说，诗人几乎没有活在此时此刻，甚至此生此世，而是活在过去，活在未来，活在时间之外，活在地球之外，甚至宇宙之外。这就有了一种鸟瞰人世间悲欢离合与生老病死的开阔视野，穿透人世间的点滴得失与忧患，从而获得童话般的自由与诘问，更有哲学意义上的终极关怀——向人类世界提问，向天下苍生问候。
这是姚辉先生的诗歌对于这个逼仄世界的真正意义，拓展出来的时空，无边无际，广袤无垠：“失去”太多，所以怀旧与眷念；向内倾听，所以听见内心的沉默；向外凝望，所以看见远方的遥远。
这一切都以锋利无比的“刀刃”切入，像武林高手舞剑，看不见剑锋，闻不到剑气，三下五除二就击破了坚硬的石头，然后剑客没有尖叫，没有呐喊，更没有欢呼，只是偷偷转身，默默离去，没有风，没有雨，只有说不出的伤痛，只有叫不出来的隐忍，一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无力感——人心破碎在石头里面。然后在某一天，诗人在《无题或者谣曲》中低吟：“草药茂盛/让我们染病吧——别辜负/这一片/甘苦悠久的碧绿。”所以，在草药茂盛的时空中：
让我们染病吧
鹅黄的天空悬着闪电
手到病除的郎中
请你退回过去
而贵恙在方寸之内 肌肤之下
超量的骨头弄痛气节
汗毛虚弱 幻想发烧
大度的癌
吻着言情的痢疾
让所有的面孔背离药方
爱憎失效 歌吟麻痹
——染病吧
让我们染病吧 也许
拥有一份等待急救的痛苦
你将混过 幸福的所有危机
这对比与荒诞的诗歌中，集中展示了姚辉的诗歌特质：逆向思维，或者说是反向行动，说不上逆水行舟，但有些“颠倒”，就如一个人本来要去远方，结果却回到了家乡；或者反过来：本来要回故土，结果却流落他乡——流落他乡的过程中，又不断地回望，目光流向故国家园，面向未来却回到了过去，面对过去却走到了未来。就如这首无题诗，以“刀刃”的锋利与冷峻切入，向里向外，过去与未来，悲伤与希望，他手中的“手术刀”淋漓尽致地致人染病。然后，刀锋一转，染病不是置人于死地，而是让人绝地逢生地去渡过幸福的灾区。
进一步分析，可以看见许多若隐若现的沉默与荒诞，比如草药茂盛，寓意勃勃生机，可是诗人却说“染病吧”，不但不要健康，反而主动去生病，才不辜负草药的碧绿——没有人生病，要这些草药干什么呢？染病后呢，又不要郎中治病，而是规劝郎中退回过去的历史中去——没有郎中治病，这伤口怎么会痊愈呢？好吧，不要什么痊愈，就让躯体虚弱，就让生命发烧，让爱得了痢疾，然后一起失效与麻痹，得到一份等待急救的痛苦——自我逃避吗？不是，自作自受吗？也不是，而是染病才算是健康——癌症并不是病。那健康又算什么东西呢？这是反讽的地方，诗人巨大的情怀：这个世界以健康的方式生病，而只有那些染病的痛苦者，才可能获得幸福。这种病在骨髓里，向内窥视的人，看见它的症状，而内心敏感的诗人就发出了“染病吧”的无奈，伤痛了内心，然后向死而生。——这是多么痛的领悟啊。
这种反向的节奏比比皆是，比如《农历五月初五日的水》：“我想向他缩回安慰/伸出手/却握住了大把嶙峋的急雨。”比如《正午之诗》：“我可以容忍阴影遍布的太阳将我反复打碎/然而/凭借这所有破碎的一切/我重新跃起/站成/你猝不及防的慢慢黄昏。”比如：《雨夜纪事》中的诗句：“一个不懈守望的人/还将以怎样的方式/一次次/远去？”
正如李敬泽先生在序言中所言：“姚辉的诗不叙事。他的诗无法翻成散文。酒无法还原为水，而很多诗可以翻成散文。”应该说，姚辉的诗不仅是“酒”，而且是茅台酒，来自神秘的山河，让人无限遐思，又产生质疑：这是不是茅台酒啊？然后默默地尝一口，便引起无数感慨，甚至“乐极生悲”的伤怀：“啊，我的天啊，过去所喝的酒都不是酒啊，过去的爱都不够浓啊！”感叹中迎来永久的沉默，坚韧中流露一些柔软，悲苦中隐藏着许多欢喜，期待的疑问，疑问的期待——说不上哀伤，但流露淡淡的愁绪；说不上虚无，但有些缥缈；说不上模糊，但有些恍惚；说不上失望，但有些落寞；说不上传奇，但有些隐秘。就如《城市之影》的疑问“你能说出城市的准确颜色么？”让人无法回答——说不上光怪陆离，但却有五颜六色，仿若“鲜艳的唇/留下/一个时代难以掩饰的痕迹”。
姚辉先生与本文作者合影
最后还是留下一系列的疑问：“我会为什么流泪？”“涛声掩埋过多少天色？”“一个人该怎样高过落日？”“一滴眼泪能够影响所有光阴么？”“凭借一张白纸可以铭记什么？”“刀刃般闪烁的幸福为何斑驳？”“幸福得厌倦了么？幸福得可以犯罪？昼夜的光芒/堵住了呐喊的嘴！”——“谁能代替旷野沉默？”——唯有反向疑问的诗人！
2018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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