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毁掉了菲茨杰拉德

有一种近乎公认的说法，泽尔达毁掉了菲茨杰拉德——这个美国文学史上的杰出天才。海明威对此更是深信不疑，他认为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后，不再有伟大的作品问世，是泽尔达的疯狂毁掉了他。

若干年后，当泽尔达的书信日记公之于世，又有诸多女权主义者跳出来痛斥斯科特：“是傲慢自私的菲兹杰拉德毁了一个天才的作家、画家、芭蕾舞演员。”

在爱情和婚姻里，没有谁真正可以毁掉谁，除非另一方紧密配合。将菲茨杰拉德的过早离世归罪于泽尔达的疯狂，或将泽尔达的不显归罪于菲茨杰拉德的自私，都不过是表象——真正的原因是，在这场极具毁灭感的婚姻里，菲茨杰拉德和泽尔达互相协作，共同制造了一场悲剧。

人们过度热衷于这对爵士时代的金童玉女的传奇，却不愿意看到背后的真相。

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没有泽尔达，也就没有菲茨杰拉德，而没有菲茨杰拉德，也同样没有泽尔达，他们相互成就，相互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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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7月，在亚巴拉马州蒙哥马利一家乡村俱乐部的舞会上，18岁的泽尔达和22岁的菲茨杰拉德相识。她刚刚高中毕业，是阿拉巴马州的公主，是州最高法院法官的小女儿，倍受家人溺爱；他则是一个失败的商人的儿子，刚从普林斯顿大学休学参军的一名年轻军人。

泽尔达是舞会的焦点，她张扬炫目，青春靓丽，拥有娇人的面孔和身材，她大胆叛逆，特立独行，早早学会了抽烟喝酒，许多男人围在他身边，他们以能和她交谈或者跳一支舞为荣。

她年纪轻轻，却已像情场老手，与众多男人周旋调情，她曾经半开玩笑地说，“我曾经吻过几千人，还准备再吻几千人。”

热情奔放的泽尔达吸引了菲茨杰拉德的眼神，一见钟情，无法自拔，“我喜欢她的勇敢、诚实与火一般的自尊”， 羞涩的小伙子鼓足勇气，走到泽尔达跟前，做了自我介绍，“就像把鼻子压在镜子上凝视自己的眼睛一样”。

年轻的菲茨杰拉德同样迷人，他的好友罗顿‧坎贝尔说，“他是我见过的漂亮的男孩子。金黄色的头发，薰衣草样的眼睛，轻松自信的步态，足以征服所有人的疑虑。”几乎所有朋友的回忆录里，都不忘交待他那张好看的脸。海明威这个硬汉写起昔日的朋友，也颇费一番笔墨来谈论他的相貌，“一张脸介于英俊和漂亮之间。他长着金色的波浪形卷发，一张嘴唇很长、带着爱尔兰人风度的纤巧的嘴，如果长在姑娘脸上，会是一张美人的嘴。他的下巴造型很好，耳朵长得很好看，一只漂亮的鼻子，几乎可以说很美，没有什么疤痕。”

一曲华尔兹之后，两个年轻人迅速坠入了情网。杰茨菲拉德像飞蛾扑火一般，热切而急迫，不久后，便向泽尔达求婚，泽尔达给出的答案是：娶我？可以。如果你挣到足够的钱，让老娘过上优裕的生活。在此之前，泽尔达和许多男人有过非正式婚约，虽然他们都没有得到最终的承诺。

泽尔达是精神动物，也是物质女孩，她经常反复强调，“物质毫无意义，”可她又说，“卑琐的单调的生存真可怕啊。”

为了娶泽尔达，菲兹杰拉德要赚很多很多钱，这位成绩不佳的大学肄业生，当时所能找到的唯一工作，是去广告公司写没有人都当回事的广告词。但那份微薄的收入，注定无法助他达到梦想，眼下他只有一条路可走：写一部畅销小说。

他退了伍，将全部赌注都押在写作上。对于一名新手来讲，这事看起来并不那么靠谱。他满怀热情投出的稿件，换回来的是一堆退稿件。

泽尔达终于失去耐心，她放弃了等待。几天后，心灰意冷的菲兹杰拉德从广告公司辞职，回到家乡圣保罗，就像失去了整个世界。

眼下，菲兹杰拉德唯一拥有的，是两次被斯克里布纳出版社退回的长篇小说《浪漫主义自我主义者》，老一辈编辑认为这部小说结构混乱不知所云，而年轻编辑麦克斯威尔‧珀金斯从中看到了作者的潜力，鼓励他改写，“现在这个故事没有实质性的结尾”，“主人公的经历和性格都没有把结尾推向高潮。”

菲兹杰拉德照着珀金斯的建议改写了小说，然后再把修改稿寄给珀金斯，改名为《天堂的这一侧》。

珀金斯给他回信说，“我十分高兴地告诉你，我们准备出版你的书。”

1920年3月26日，《天堂的这一侧》出版，这一本拼写错误百出的青春小说，却因鲜活的时代感深受读者的欢迎。第一版三天即告售罄。在随后的一年里，共加印了十一次，总销量近五万册，给他带来了12000美元的不菲版税。而当时，一名工人想找份日薪五元的工作也并不容易。

菲兹杰拉德赶紧发电报给泽尔达，“书卖得好，速来纽约。”

一个月后，他们在纽约著名的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结婚——菲茨杰拉德真的做到了，通过一本畅销书，改变了生活，达成了梦想，和一位心爱的女孩结了婚。

这一年，他24岁，她20岁。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爱情的驱使，让他成为畅销书作家。假如没有泽尔达，他或许一样成为畅销书作家，但有了泽尔达，他得以提前进入文坛，引发关注。

“这是一个奇迹的时代”，菲茨杰拉德创造了自己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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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这一侧》一炮走红，年轻的菲茨杰拉德名利双收，这对夫妻也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

1922年，初为人父的菲茨杰拉德带着妻子泽尔达和女儿，把家搬到了长岛，那里是纽约的豪宅云集之地。

他们身处爵士时代的中心，成为全美的金童玉女，是所有派对上的座上宾，是高级商店和酒吧的常客，人人艳羡，媒体称道，他们纵情享乐，挥金如土，将汽车尾烟远远地甩在身后，他们在酒精里麻醉，像盖茨比先生那样夜夜笙歌——那是享乐的时代，是以梦为马的时代，是纸醉金迷的时代，也是挥金如土的时代，爵士乐在每一间酒吧里流淌，摇摆舞喧泻着人们多余的精力。

假如时光可以就此停住，一切都显得完美无瑕，也符合所有理想爱情的结尾：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为了维持奢侈的生活，菲茨杰拉德需要一直不停地写作，他像个机器，源源不断地为杂志输出短篇小说，以此换来不菲的稿费，然后再投入到奢侈的生活。为了换钱，他不得不写一些在他自己看来是属于三流的庸俗故事。

1923年5月，这对夫妻移居法国蓝色海岸，正是在那里，他写出了《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初稿。

泽尔达原本放纵任性，在婚姻里她并不是一个负责任的妻子。当菲茨杰拉德集中精力创作这本小说时，泽尔达对丈夫不能陪她甚为不满，她天天跑去海滩上游泳，去舞会里交际，当她认识了一个法国飞行员后，跑回来要跟丈夫离婚——而那个飞行员还蒙在鼓里，全然不知道泽尔达会为了他闹离婚。

菲茨杰拉德非常恼火，为了保护自己的婚姻，弱不禁风的他提出要同情敌决斗。

此后，菲茨杰拉德的写作陷入一种奇怪的逻辑：他写作为了保持生活的品质，由此占用了大量时间，却不免使喜欢热闹的泽尔达感觉受到冷落，当他分身陪伴妻子去寻欢作乐醉眼迷眼，却又没办法拿出更多时间写作。泽尔达闹离婚，八成是个夫妻间的测试游戏——她只想让他用实际行动表明他还爱着自己，并没有真正想要离婚。

之后他们又搬到巴黎，两人关系时好时坏，也曾各自有过出轨的记录。

海明威在《流动的圣宴》里提及两个细节：菲茨杰拉德想要写作时，泽尔达就拉起他四处交际、连夜痛饮，不让他丝毫安生；其二，泽尔达欺骗菲茨杰拉德，使他相信自己性功能有碍，换别的女人，根本不会要他，菲茨杰拉德则对此深信不疑。

泽尔达有疯狂的独占欲，被海明威称为“兀鹰不愿分食”。海明威对泽尔达的评价，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特质。在某种程度上，他和泽尔达是同样的人——他们都喜欢在亲密关系占据主动控制别人。

泽尔达也不喜欢海明威，她讽刺海明威“如橡皮支票一般的虚伪”，她认为这个男人与丈夫有着非同寻常的暧昧——他们竟然肉麻地互称“菲兹”、“海姆”。

某次晚会上，菲茨杰拉德与伊莎多拉·邓肯谈兴太浓，因而冷落娇妻，导致泽尔达以自伤泄愤。

过分控制——这是人们普遍认为是泽尔达毁掉菲茨杰拉德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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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夫妻愈发偏离正轨。

菲茨杰拉德彻底迷上了酒精，他酗酒的恶习愈演愈烈，经常夙夜不归。即便在家，也会酩酊大醉。写作没有灵感的时候，他需要酒精刺激，把自己喝成一滩烂泥，“酒精过度或许会让我遭受痛苦甚至死亡，但我却没有办法不去喝酒。”

泽尔达则愈发空虚，她不想只做菲茨杰拉德的妻子，她要找到自己。她有才华，懂画画，能写作，而且会跳芭蕾。村上春树说，“拥有无可抑制的才华的泽尔达却不拥有使其尽情施展的秩序的人生，对于泽尔达来说想与拷问无异。”事实上，菲茨杰拉德的某些作品，其中有些段落曾大量引用泽尔达的信件和日记。

泽尔达在27岁那年开始重拾芭蕾，她每天疯狂地训练自己，超负荷的训练却引发了精神崩溃，她被诊断为精神分裂，这病一直陪伴了她此后的人生。在精神病院里，泽尔达的创作欲却得以施展，她写下了唯一一本自传体小说《为我留住华尔兹》。

泽尔达的生病，将菲茨杰拉德彻底拖下了水，妻子治病女儿上学，都需要更多的钱来支撑，他拼命地写作赚钱，甚至不惜跑来好莱去当编剧。但酗酒影响了他的写作，杂志和报社陆续中断了和他约稿，而书店里再也找不到他的书。

因为珊尔达的病，他们的婚姻自1933年始就已经名存实亡。他在家里埋头写作，但再也没有写出自己期许的大作；她则辗转于各个精神病院之间，时时处于崩溃的边缘，世界陷于黑暗。

1940年12月21日，四十四岁的菲兹杰拉德死于酗酒引起的心脏病。死前他已经破产，遗嘱中要求举行一场“最便宜的葬礼”。来参加葬礼的人很少：他的女儿、编辑柏金斯、女诗人多罗茜·帕克。泽尔达被困在精神病院，没能出席他的葬礼。

他的好友多罗茜·帕克在葬礼上失声痛哭：“这家伙真他妈的可怜。”而这句话，也曾出现在盖茨比先生的葬礼上。那个生前风光的家伙，死后却和他一样，默无声息，这个世界似乎从不曾注意过他的存在。

七年之后，泽尔达所在的精神病院失火，她被困于顶楼，活活烧死，年仅四十七岁。

一场大戏缓缓落下惟幕。所有繁华终将随风而逝。

他们的人生曾经如此耀眼，他们走向天堂的路却如此黯淡。

他们被合葬一起，墓碑上写着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最后的一句话：于是我们奋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断地向后推去，直到回到往昔岁月。

菲茨杰拉德和泽尔达用戏剧性的人生，塑造了一场传奇。

在这场婚姻中，他们互相成就，也互相摧毁。像两团靠得太近的火。像两只紧紧拥抱的刺猬。